《玉相金骨》作者:青霜照夜 文案: 敖君逸(李天王)x李声闻 一个魑魅魍魉眼中的盛世大唐,一个抓错媳妇但还好抓了真爱的故事。 楔子   白藏风起,巨浪滔天,河心只有一苇扁舟岿然不动,桅杆上飘摇的灯火透过浓雾而出,照在岸边的人群眼中。   他们看不到浓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河水越发湍急,风浪越发狂烈。那一点橘黄的灯火,像一只被水打湿翅膀的蜻蜓,勉力在暴雨中支撑,每一次风吹都叫人揪心。   在岸边举着西域水精镜,竭力想要看清河心状况的长平县令终于坚持不住,脚下一软,跪倒在岸边,那昂贵稀奇的水精镜砸了个粉碎,他也没空去管,只是惊恐万状又无能为力地注视着那灯光终于被风浪扑灭。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嗫嚅着开口:“杀、杀,全都给我杀!”   侍从问道:“杀谁?”   “那边跪着的所有人,都给我杀!”长平县令颤抖着指向被五花大绑跪在河滩上的人们,他们都穿着华丽古怪的祭服,看上去像是巫祝之流,“一个都不留。”   这些巫祝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听到这话甚至没什么反应,只是愣愣地仰头看着河心的天空。   那里有一条巨龙的剪影,鹿角长须,琉璃碧目,威风凛凛。   这条龙在疾风骤雨中垂下头,看向河心的小舟,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而船上的人,正若无其事地与他对视。   即使雨水打湿了他乌黑的发丝,他仍没有显出一丝狼狈,那一点风流玉骨仍旧写在通身上下,好像那倾盆而下的不过是洗濯尘埃的涓涓细泉罢了。   他生得十分俊美,面如傅粉,唇如点朱,美得甚至有些阴柔。他的眼神也是温柔无波的,是书生们常说的君子的眼神,但在这狂风骤雨的险境之中,这眼神却柔出了十分锋利,像是能直接切裂风浪。   青龙将头垂得更低一些:“你是谁?”   “来查问长平县巫祝为河神娶亲一事的特使。”男人仰视着青龙,殊无惧意,“十名曾嫁与河神的新妇中,有六名溺死水中,可与你有关?巫祝借龙神之命草菅人命,可是奉你之命?”   巨龙长笑一声,震得岸边的人群不由跪倒:“凡人女子我瞧都瞧不上,怎么会向她们索取献祭?只不过是此地巫祝假借水神娶亲之名,勒索生有女儿的父母,勒索不成,就将女子沉河报复。我怕她们死在河里污了我的龙宫,还救了几个,但是她们日也扔,夜也扔,我休憩的时候终究淹死了几个。”   锦衣青年平静道:“事情属实与否,我会与巫祝对质。此间风浪,还请殿下稍歇。”   “怎么,我是凡人想见就见的么?”青龙眯起眼睛,“既然有能耐敲开我泾河龙宫的门,就进来稍稍坐一坐罢!”   青龙猛地俯冲向小舟,前爪轻易地将锦衣男子钳住,带着他一同沉入水底。   烟消云散,刚刚还巨浪层叠的泾河,顿时重归风平浪静,唯有一只淋湿了的草船还在河心飘转。   不知过了多久,哑然无声的人群里突然传来县令歇斯底里的怒吼:“这群蠢材!错抓了嘉阳王当河神的新妇,是有几个脑袋要砍?杀、都给我杀了!”   可惜无论长平县令如何惊慌失措、天子如何震怒,年轻的嘉阳王终究消失在了泾水水底,而长平县再无安宁之日。   时隔两年,泾河之上,又忽有三龙相斗,淹没良田千顷、禽畜无数。   没来得及逃难的渔民们,大着胆子撑船下水,竟从水底捞起一网又一网破碎的真珠、珊瑚,甚至于断裂的白玉砖瓦,仿佛传说中水神的水精宫都投入了网中。   长安的天师连夜赶来,又匆匆离去。骊山脚下无声无息兴起一座帝陵,据传是圣人听闻泾水龙患,触景生情,追封先嘉阳王作惠明太子,又在其衣冠冢上加盖封土,以示哀恸。 第1章   一只苍白的手推开楠木大门。   “有人么?路遇风雪,我想进来避雪。”   披雪枯藤缠绕的花架下有寒鸦受惊飞起,空荡荡的画院里无人应答,推开门的男人便径自走了进来。这是一名年少的书生,除了眉眼格外俊秀外,似乎与常人没什么不同——抛开他背后的冰天雪地来看。   这样冷的冬季,他只穿了雪白的半臂和广袖深衣,背着一只书箱,镇定自若地伫立在门外的风雪中,几乎要和白雪融为一体。   迟迟得不到回答,他又往屋檐下走了几步,喃喃自语:“洗墨画院名盛一时,此时未及年节,却空无一人么?好生奇怪……你说是么?”   他背后的箱子里传出一声细小的“嗯”,刚传出来便被罡风吹散,书生也不知听没听到,连忙找到最近的屋子,冲进去合上门,企图将漫天风雪一并关在门外。   屋中也没有人,唯有一室静谧,桌上还有用镇纸压好的空白宣纸,旁边砚台上搁着舔好的笔,砚池中一汪浓墨犹未干涸,好像房屋的主人刚刚提笔准备作画,正对着宣纸构思画中的花团锦簇应落在何处。   但他就这样不见了,只有主人从屋中消失了。   墙上挂着另一幅画轴,这幅设色工笔的画纸上泼洒着大片深浅不一的水蓝,右下角有一角飞檐斗拱的华美楼阁,小小的窗户里露出正对窗作画的画师的半身,虽然画师头脸小如豆粒,发丝胡须却分毫毕现,是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人。   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画楼连横,金碧辉煌,若是有位美人于此晓妆,岂不美不胜收?可惜站在楼中的却是位须眉。”   “别自言自语了,快把我弄出来。”   书生应了一声,回过身去拆掉书箱上的绳索。就在转身的瞬间,画中的男子突然提笔在那小小的画卷上涂了一笔。   书生若有所觉,侧过头眯眼看了看画卷,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在桌上空白处摆开的又一套笔砚,表明书生也是一名画师,但他的书箱里并没有纸,只有数个蜡质化生童子——经西域而来的高僧们用奇妙而优美的语音称其为“摩诃罗”,是孩子们和求子的贵家娘子们喜爱的珍玩。大部分都没有上色,手掌大小,圆头圆脑且憨态可掬,只有一个与众不同:这一尊化生已经不能被称为童子,他身材颀长,肤色白皙如玉,眉眼口鼻栩栩如生,头顶有乌黑的发髻,身着绯红的翻领圆领袍,若不是只有男子手臂长短,看起来就像一名风度翩翩的俊美郎君。   此时这尊化生童子正挥舞着修长的手臂,暴跳如雷:“说好的只走一刻便到呢?你这不是足足走了一下午!天都快黑了!我在箱子里憋得快死了!”   “是我不好,没想到天象有异,忽然大雪封山,只好徒步上来。”书生好脾气地解释道。   “李声闻!你为什么非要徒步上山,你不是——”   被唤作李声闻的书生捂住化生的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嘘,天黑了。”   他站起身,依旧抱着那化生童子,合衣躺倒假眠。天色确实已暗,染墨的天光从窗纸透入,一点点爬上李声闻的衣裾、襟袖和眉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灯火通明。李声闻微微皱了皱眉,在灯火中睁开眼睛,看向窗户。床上并没有投下屋檐和灯笼的影子,也没有人的影子,那灯光好像突然出现,映入窗棂。   但那光中游有睡莲浮萍的影子,水光粼粼,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一直正襟危坐在他怀里的摩诃罗目光灼灼地仰视他的下颌:“起来了?”   李声闻像抚摸小孩一样摸了摸化生童子的头顶,起身整理了衣冠,推开门来。   画院有曲水相绕,涓涓翠流在院中汇为一潭清池,时值隆冬,池水却未结冰,仍在通透的灯火中流动。池上生着西域来的绮丽睡莲和点点绿萍,而灯火就来自池边茵茵如织的碧草。   这草叶片纤长,和三月郊外的嫩草形貌相仿,只是周身多了灿灿金光,像一条天火落在水边,照得院中亮如白昼。甚至北风卷过,点点灯光扶摇而上,萤火般舞于夜空之下。李声闻手上顺毛摸着摩诃罗的头发,喃喃自语道:“李天王……”   “嗯?”   “你看池水里是不是有幅画?”   李天王挣开缠住他四肢的衣料,探头望望:“哪有画?不就是楼阁的倒影?李声闻你瞎了罢?”   李声闻一言不发,只是撩起衣摆在池边跪了下来,身后点了点池边一处飞檐倒影:“你看,这飞檐上缀着金铃,和画院中的形制不同。”   池中影影绰绰的楼阁应声而碎,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漾开一圈圈波澜,连带着周围的山水之境都扭曲变形。李天王大声嗤笑,吓得李声闻手一抖,把他丢在了地上。   化生童子并不是什么结实物件,就算李天王用料特殊也一样,当下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没了声息。李声闻很抱歉似的道了句:“抱歉,一时看痴了。不过这水中画技实在惊采绝艳,要是能结识这画师该多好。”   “小郎君也是来求学的画师?”   李声闻连忙转过身,眼前是位清瘦老者,正拈须注视水面,身边跟着个年幼侍童。   “在下久仰洗墨画院大名,特意来拜访,不想白天院中无人,恰逢风雪正烈,一时情急便不告而入,请主人恕罪。”李声闻咳了一声,将手揣进袖子里。   老者笑道:“只要你说得上来,眼前这池子叫什么,哪来的典故,老朽便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原谅你。小郎君,你看如何?”   李声闻瞥一眼池水,缓声道:“依我看,这就是洗墨画院引以为傲的洗墨池。据说是画院五十年来数代画师日日在池中洗砚,致使池壁浸入颜料之色,洗之不去。圣人喜于院中画师刻苦,效仿王右军、陶渊明之事迹命名为‘洗墨池’,又改画院名为洗墨画苑。”   “不错,果然是诚心求学的后生。”老者长笑道,“近日院中画师痴迷于描绘夜明芝盛景,因而昼伏夜出,白日不见人影,夜晚围到池边作画。希望没有吓到小郎君,老朽便是院长,有什么不懂问老朽便是。”   李声闻虚以委蛇:“学生李声闻……想问下池中画是何人所作?为何能浮于水面而不散?”   “你识得那是画?”院长和声道,“正巧,他出来了,你且看他如何作画。” 第2章   院长所指的人是位文质彬彬的青年,他身着华贵的锦衣罗袍,走到院长身边跪坐下来,调磨好丹青,便用牙尖咬着笔神游天外。不知多久,他才抬起手腕,笔走龙蛇地沿着池水中隐约的线条描摹起来。   他的画笔所过之处,池水青红氤氲,像是泛起浑浊泥沙,停笔之后,池水更是混沌一团,不知所谓。但那青年画师却心满意足地收起笔,拾起身边的布匹,将其展开铺向池水。   待他将绢布从池中取出,竟有一幅仙洲长卷跃然其上,丹阁千里,翠水相绕,云烟缭绕,亭台之间有数名仙人坐卧休憩,其中一处高阁上便有那临床作画的画师。   陆续从房中出来的画师都围上来啧啧称奇,李声闻却突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有玉京美景,绛楼十二,却少一位美人晓妆,岂不是十分遗憾?”   他温声道:“借笔一用。”接过笔来,寥寥数笔,便在水中勾出一位栩栩如生的宫装少女,随着少女的出现,那处楼阁也慢慢凝聚成形,连片琼楼拔地而起,填满了洗墨池。   少女替代的是阁上画师的位置,着杏红的齐胸襦裙,高髻花冠,雪肤花貌。在粼粼水光中,她抚在鬓发上的手,似乎真的在一下下地梳理云鬓。   李声闻看向跪在池边的画师,后者痴痴地望着池水,不言也不语。   池水上渐渐浮现出一行墨字,那是一行幽婉秾艳的小诗: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   画师取出笔来,将笔垂于水面,问道:“娘子姓谁名谁,岂非属意与我?”   池水上字迹消隐,似乎正在推敲词句,半晌却浮出一句“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谁伴月为俦”,字迹锋利恣意,与方才的簪花小楷大不相同。   池水突然开始沸腾,在场众人惊吓不已,只见池面丹青颜料混沌一团,唯有晨妆少女于那阁楼巍然不动。行书诗句被水沫搅碎,重现换成簪花字体:裙边豆蔻春空结,眉上葳蕤锁不开。   片刻之后,又是那锋利笔体写出一句“久居幽泉下,无月照流黄”,鬼意森森,使人骇然。那两种字体不断变换交错,好像水里有两个看不见的人,正针锋相对,一个投以缱绻相思,另一个回以九泉苦难。   那画师眼中的痴迷渐渐被惊恐取代,他丢开羊毫,往后退了几步。见他退开,那沸腾的池水怒不可赦,在画中画出滔天巨浪,企图淹没阁楼。然而巨浪卷过,阁楼却完好如初。   李声闻哑然失笑。   这一声笑顿时引来了巨浪的攻击,细密的线条挣扎涌动间冲破了水面,向他扑来。   这浪花一离开池水,便凝结为实体,由深蓝变成玉白,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段胳臂,仿佛一名美貌少女正从水中走出。那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一离开水面,便袭向李声闻的脖子,速度之快叫人避之不及。   而李声闻也没有躲避,他一动不动,微笑着看到来势汹汹的手爪在离笔尖三寸处顿住,垂了下去。   那巨浪化成的女子已经完全走出水面,她容貌美艳,但披头散发,身上仅有涓涓水流为衣,缥碧裙裾犹连在洗墨池中。此刻她脸色狰狞,双臂犹在不停挥舞,想要来抓李声闻的喉咙。   可惜她自己正受制于人,如影随形出现的宫装女子双手拉开披帛,死死勒住她的颈项。   李声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喃喃道:“这画技必能冠绝长安。”   之前在池中画水画的那名画师终于回过神来,扶着墙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我们快走!”   他跌跌撞撞地拉着悠哉游哉的游学画师,从窗户翻进他的居室,将门窗封死。好像这门窗能帮他抵挡门外可怕的两个美女。   他的屋子里乱作一团,四处散落着未完成的画轴。李声闻踱着步子拾起一卷观看,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座眼熟的阁楼,朴实无华,正是洗墨画苑东北角的那一座,打开的窗户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显得楼阁孤零零的。   李声闻在同一天第三次问出同一个问题:“你觉不觉得,这仙楼之上缺一位临窗晓妆的佳人?我看以洗墨池中的那名少女为原形,就很合适。”   画师闻言浑身一震,不由得抱着头蹲下去,喃喃自语道:“没有,没有什么美人仙宫,那都是她骗我的。”   李声闻蹲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慢慢说。我略通方术,能帮你一二。”   “真的?”画师仰起头来,嘴唇颤抖着问。   李声闻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摊开在掌心里给他看。   这是一枚白玉的龙形带扣,细腻如凝脂,龙形活灵活现,精美非常。在龙眼珠的位置,还有着玉石天然的金色俏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圣人昔年与宫中方士畅饮,众方士纷纷请仙人下界助兴,一时繁华盛景,非文章能够记叙。”李声闻慢吞吞地说,“圣人龙心大悦,御赐在座方士一人一枚白玉带钩,亲口封为仙中十二王。”   画师大惊失色:“您是宫廷方士?”   李声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将玉带钩收回袖子,问道:“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画师连忙恭敬道:“院中同僚都唤我王生,长平人士。”   “长平人士?难怪会这种把戏。”李声闻连连点头。   王生疑惑道:“您说什么?”   李声闻摆摆手:“没什么,我们还是来说说画院的事。你似乎知道池中的女子是什么身份?”   “她自称桃花女仙,日日以仙宫美景诓骗诱惑于我们,企图将整个画院骗进她的宫殿,一一吃掉。”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逃呢?”李声闻站起身来,作势去开门,“只要推开这扇门,走出洗墨画院,离洗墨池远远的,就不会被她纠缠了。”   王生愣怔了一下,惊恐万状地说:“不行,不行!外面有更可怖的东西!” 第3章   “可怕到你宁可与水妖为邻?”李声闻笑眯眯地问道,“对了,我看其他画师神色自若,莫非只有你一人神志清醒?”   王生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桃花女仙的仙宫幻境里景色华美,他们沉浸于作画中,不愿醒来,也就看不到幻境中种种可怕幻象了。”   “虽然沉溺于幻象,可以免于痛苦,但只是一时之计,你敢从幻境中醒来,勇气可嘉。对了,你们画院为何会惹上这个麻烦,你有没有头绪?”   王生说道:“说起来还是怪我。当年我从故乡赶来洗墨画院求学,本来因为怀着水画绝技志得意满,觉得自己能闻名画院直入宫廷,没想到画院人才辈出,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一时消极之下,便和狐朋狗友学会了扶鸾之术,聊以慰藉。”   王生生在长平县,这个县的人都对神仙方士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和钦慕,因此他一向也颇好奇术,学会扶鸾之后更是日日起乩,盼望能从鬼神之语中看到一星半点的前程。   他一向请的是仙人座下的鹤仙,将笔立在纸上,问问何日才能得到院长举荐,笔下就会自动写出一两句玄妙的诗句,大约是劝他安心磨练技巧,再上一层楼,自然会遇到机缘。   时间久了王生便有些气馁,心道莫不是扶乩的地方不够有灵气,让鹤仙不满因此不愿点拨,就把注意打到了画院里那方经过数十年笔墨洗练的清池上。   这一次在水面上扶乩的结果,令他喜出望外。一种从未见过的娟秀字体告诉他,他马上便要功成名就,明日便可得到好消息。   第二日他果然听到院长对他说,下月圣人大宴群臣,要一名画师当场作画记录盛况,院长思来想去,觉得他的水画最能酒宴助兴,就举荐了他,嘱咐他好生准备,不要浪费了良机。   王生得意洋洋地再次在池水上起乩,感谢了仙人一番,那娟秀字迹却回了一首幽艳的绝句给他。   儿家旧住桃花岸,君子曾匀柳叶眉。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   王生虽然放旷不羁,却不敢如此直白地与鬼神互述衷情,当即忐忑地收了乩,权当作不知。可自那日后,每当他在池水上练习水画时,总会有一行情诗悄悄镶在画卷的某个角落。   王生开始害怕了,他忍不住在池水上应和了一首“有幸随君上九天,却贪人间红尘软”,婉拒这位不知名仙子的错爱。   但这句诗却反而惹恼了桃花女子,当天晚上,画院的画师少了一名,他不知所踪,只有他未完成的一幅仙宫画卷摆在桌上,朱楼廊下有一位与他长相相差仿佛的仙人,正乘着荫凉看书。   只有王生知道,这事一定与桃花女子有关。不然一位善于大青绿山水的画师,为什么要突然转去画他从不感兴趣的工笔游仙图?   但院中其他画师照旧去洗墨池清洗笔洗和砚台。开始还是一天一人,后来消失的人数就变成一天两人、一天三人,王生按捺不住,向画院说出了桃花女子之事。院长不能坐视不理,便叫所有画师集合在一起,躲在草丛里,叫王生再去扶乩,以便捉住掳走画师的妖怪,救回那些失踪者。   王生哆哆嗦嗦的在池水上起了乩,念着桃花女子的神号,只见毛笔自行走动,在水面上写下一行幽怨诗句。   红豆抛残思欲碎,青梅剖破意徒酸。   王生心肝乱颤,不敢再写,偷偷望向藏在草丛里的同僚们,希望得到点建议。   最年轻的刘生挤眉弄眼,比着口形对他说:“问问她——长什么样——”   不知怎么想的,王生鬼使神差地真的问道:“既然娘子青睐与我,可否露真容一见?”   话音刚落他便暗道不好,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要收乩都已来不及了。   那沾了浓墨的笔龙飞凤舞,画出的线条却细腻柔美,转瞬之间,便有一位含情美人的肖像浮在水面上。那美人高髻花冠,作神仙打扮,长长的广袖一束,便缠住他的笔尖,用力将他向下拖去。   他想甩开毛笔,受却像粘在上面似的,纹丝不动。   眼看他半边身子都沉进水里,躲藏在一边的同僚们连忙来救,能拉他的拉他,能跳进水里折笔的折笔,总之慌乱之下,所有人都下了池子,这才合力将他拉回岸边。   院长后怕不已,连忙不顾违命,令所有画师收拾行李,天黑之前就出发去长安城内,向圣人禀明来龙去脉,请神仙方士出手相救。   然而当他们收拾好准备出门时,后院突然灯火通明,他们远远一瞥,只见池边长满了闪闪发光的芝草,上面的光点像萤火一样随风而起。   而池边聚集着之前消失的那些失踪的画师,正一脸痴迷地对着夜明芝作画,大胆的刘生上前推了他熟识的画师一把,竟被后者一口咬在手掌上,痛得大叫不止。   众画师忙把刘生拉回来,池边的人们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一时无法施救,还是先到长安拜访天师为佳。   一名画师最先按不住恐惧,走出画院大门,可就在他的手伸出门槛界限的那一刻,他的手像是被浇了滚油一样,滋滋地冒起烟来,皮肉像蜡一样融化滴下,他退了几步,倒在院子里,那手臂却又完好如初了。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走出去了,只好等宫廷发现画师没到,派人前来询问了。   他们数着天数,终于在原定盛宴过后两日,盼来一位绯红袍子的中年人。他的衣袋里塞着满把黄符,看上去像一位精明的方士。   李声闻出声打断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边眉梢,问道:“他的右眉梢,是不是长着一颗巨大的黑痣?”   王生苦笑道:“是有一颗,长在左边。”   李声闻连连道歉:“没错,对不住,许久不见这位故人,记不住他的痣长在哪里了。”   但这位天师,是在池水里出现的。 第4章   他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立在水池上方,对着池水抛洒黄符,半晌都没有成效。   而日头一落,池水中竟然掀起巨浪,将那天师的影子吞没,沉入池水。画师们想去帮忙,却只看到天师沉在水里,双目圆睁,向上吐出一口血,染红了池面,随后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他穿着六品的公服,应该是圣人派来的方士,却也没能敌过桃花女子。   没人能救他们了,还好画院中多了吃不尽的鲜果佳蔬、用不完的丹青笔墨,足够痴迷于画作的画师们一头扎进梦里,假装看不到外面的异象,何况他们的画技突然又上一层楼,令他们欣喜若狂。   只剩王生一个人,知道他们不过被困在一个美妙的梦境里,不知何时会被那桃花女子杀死。   就连王生都快要放弃清明了,宁可醉死在温柔乡里,而不是日日面对未知的死亡。   李声闻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别怕,我来了,就没事了。”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随手挑了一幅满卷清波的画轴,赞道:“这幅画构思真巧,画的竟然是水面的楼阁倒影,我还是第一次见此种画作。”   王生哀声说:“可是今日,除了郎君外,再没人能看到这幅画了。这本来也是一幅水画,难得作得极为成功。”   “我能否在上面改动一番?这幅画能帮我制住水妖,救你们出去。”   王生垂头丧气:“悉听尊便。”   李声闻便哼着小曲,去他案上摸了支笔,老实不客气地蘸了他的颜料,专心致志地在上面填起画来。   他今日第四次表达了对楼阁上没有仙人的愤慨,寥寥数笔在水面上勾出一只巨大的手印,弄得整幅画不伦不类。   画完了手印,他拔下脑后的玉簪,朝着指尖扎下去,逼出一滴血来滴在手印上。   几乎是血落在画面的瞬间,那只手印就冲开水面,伸了出来。   这只手毫无疑问属于男人,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它重重地落在李声闻淡薄的肩膀上,连着上半截身子一起抽出画面。   这男人气宇轩昂,剑眉星目,唇角天然带有三分凉薄笑意,看上去玩世不恭得很。他的五官都像是刀刻上去似的,棱角分明,但绝不粗犷,反而像出鞘的宝剑一样锐利。   他的眼睛是一种像蜂蜜一样澄澈,像琥珀一样明亮的仿佛会缓缓流动的金色,两道竖瞳像猫儿一样。   他一钻出画面,就紧紧抱住李声闻,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这棵摇摇欲坠的豆苗身上。   豆苗艰难地在他铁箍般的双臂里呼吸着:“出不来了么?”   “嗯。”金色瞳孔的男人把脑袋搁在他右肩上,小声说,“和龙骨分开太久,腿没知觉了,声闻,你让我抱会儿。”   李声闻无奈道:“需要的时候叫我声闻,不需要的时候叫我李声闻。”   “需要你的时候想叫你敖声闻。”男人贴着他的耳朵说。他年纪看上去很轻,才及冠的模样,比李声闻还要小一两岁,勉强还在被允许撒娇的年龄。   李声闻像抚摸宠物皮毛一样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柔声道:“天王,抱紧。”   男人疑惑地抱紧了他,疑惑地感受到他拼命向后仰去,疑惑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李声闻的腰后仰过了一半,加上男人高大沉重,两个人谁也支撑不住,一并向地面倒去。   充当垫子的李声闻当仁不让地后脑着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男人嘶嘶地抽着冷气,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干嘛?”   李声闻无辜道:“把你拔出来。”   男人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果然已经好好地摊在地上,一条也没少,只能发出无奈又苦闷的叹息:“你到底是傻还是聪明?”   李声闻艰难地架着他爬起来,把他安置在凳子上,温声道:“我这不是力气小,拉不动你么?也不能任由你呆在画里等龙骨融合,毕竟水里不是个好地方。”   “哼,在水里有谁能打得过我?”   李声闻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一板一眼地回答:“钱塘君啊?洞庭君没有出过手,不知道威力几何,不过他们是双生兄弟,想来应该……”   “我求求你别说了。”金瞳青年一手抓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捂住眼睛,好像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他那双行动不便的腿上套着一双锦缎长靴,绣着连串的水纹,如同脚下踩着浪似的。而他身上那件绯红的圆领袍上则绣着连绵的阴云闪电,连侧缝都找不到一条。   王生怔怔地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不是天人,就是贵人,连忙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青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问李声闻:“你要救他?”   “竭尽所能罢。”李声闻说,朝王生介绍道,“这位是……”   青年冲他呲了一下牙,李声闻说道:“这位是李天王,是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法力高强的翩翩佳公子,一定能帮画院众人离开此地的。”   青年李天王得意道:“行了行了,你是我媳妇,不夸我我也会帮你的。”   李声闻无声对王生说:“别——理——他——想媳妇想疯了。”说完,他转过头去,认真地问,“你能对付她么?”   李天王指指自己的双腿,说道:“走不动。”   李声闻立刻坐到床边,把他的一条腿放在膝盖上,力度适中地按摩起来。李天王惬意地哼了一声:“放心罢,打是打得过她的,水里的东西有什么能打得过我的?”   “钱塘君……”   “……就是怕这个诡异的水池,让我捉不住她。”   李声闻道:“要么我从这端封住她,你去那边,两端夹击?”   “可以。哎,有的时候觉得娶个会方术的媳妇还是挺好的,至少要打架的时候不会像二嫂那样抖得像颗虾米。”   “你记错了,”李声闻见他没注意,将他右腿放下去,没管没按过的那一条,“会尖叫发抖的那位是大太子妃。”   ——————————————————————————————————————————————   感谢发发和收藏!谢谢@花中啜蜜 的鱼粮w 第5章   王生看着凌波而立的白衣书生,瑟瑟发抖。   那天李声闻和李天王不知商量了什么,敲定主意后,他就不知怎么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那个长得不太像人的青年已经不见了,只有柔弱无害的书生坐在窗前画着什么。   他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差点吓晕过去,那书生手里正捧着一个白惨惨的娃娃,用刀在娃娃的脸上雕刻着。   他差点大叫出来,倒是李声闻比他反应更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吓得他不敢叫了。   见他不出声了,李声闻就不再理他,认真地将娃娃的脸修饰完毕,放在一边,开始研磨墨和颜料。   触类旁通,王生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具化生童子人偶,没什么可怕的,和他的水画技巧一样,属于不入流却偏偏能令人眼前一亮的奇巧。   不到一炷香,那惨白的化生童子,就在李声闻笔下变得健康红润、雨雪可爱了起来。桌上已经摆了三个同样的化生童子,穿着一样的土青色衣服,但发型面容各不相同,仿佛真是三个娇小的孩子似的。   这三个孩子头上都长着弯曲的犄角,像牛角一样,不像人类。   现在这四个化生童子都雕好了,分别放在洗墨池四角,池子中心则站着将它们制作出来的人。眼下他真正是凌波而行,走在池水上如履平地,凡是他走过的地方,池水都乖顺平滑如镜,只有一些缝隙里偶尔喷上高高的水流。王生想起那位桃花女子,简直可以想象出她想要冲开水面扑咬李声闻,可偏偏挣不脱头顶无形无色的网时,那气急败坏的脸色。   李声闻对四处喷涌的水珠视而不见,依照一种奇妙的轨迹,不紧不慢地在水面来回行走,他身上隐隐泛着青光,不知道是因为晨间的天光落在他肩上,还是池水照在他衣裾。   随着他步罡踏斗的行走,那网渐渐越织越密,使得再也没有水花能够喷溅出来了。   李声闻重新回到池水的中心,阖起双目,微微启唇。   从他口中流出的竟然不是人类的话语,而是一声悠长清朗的呼啸,像是飓风卷过湍急洪流的响声。   像是应和他的长吟似的,水镜突然波动起来,一道道水波由他脚下散向四周,好像被一只蝴蝶的歇脚点起涟漪。   但很快,这涟漪就不再是涟漪了,水纹接触到池壁,突然剧烈扭动起来,好像镜子下面有一群蛇在疯狂地舞动。一叠又一叠的水纹接踵而至,那波纹越来越高,眼看就要冲破池面那看不见的屏障。   李声闻突然睁开了眼睛,水池不大,足够王生在窗边看清他的脸。   他的双目变成了灿金色,狭长的竖瞳像猫儿一样紧缩起来,显得十分妖异。两道青色的泪痕从他双眼眼尾划落,终结于脸颊上两篇深青色的闪闪发亮的鳞片。   他没有出声,只是原地一踩,狂风顿起,以他为中心卷向池壁,洗墨池四角的化生童子见风即长,弹指间变成四个高大健壮的青衣男子,一起走进水池。   他们踩过的地方,池水像是被织物吸收了一样,迅速在他们身边降下,水位越来越低,直到只余薄薄一层铺平在池底,真的像是一面镜子一样。   李声闻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神色风轻云淡,好像只是在居所闭目休憩,全然不管身周环绕的狰狞巨人和诡异的池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镜子猛然炸裂,以完全不像水,而是裂冰一样的姿态四下溅射。本来已经平息的狂风从四个巨人口中吐出,合成一股飓风,将碎冰吹聚一处。   一只玉瓶不知何时出现在李声闻手里,他捧着玉瓶将碎冰悉数接入其中,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诸位,天亮了。”   他的眼睛和脸都变回了原样,看上去只是一名秀气文弱的书生,就连那话语也柔和得像最微弱的风。   可这风却吹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就像直接在耳边响起那样。   王生不由自主地推开门,走出去。其他画师也纷纷聚集在了池边,李声闻泰然自若地提起衣摆,从池子里爬上来,动作看上去略有些笨拙,却不显得狼狈。   他环视四周,温和有礼地笑了笑,对四周的画师说:“桃花女子,已经在这瓶子里了。”   王生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洗墨池中生,亦是洗墨池本身。”李声闻笑道,“天长日久的丹青浇濯,让她生出了灵性。王生的水画亦将她点醒,可惜这一方池水本是死物,不知善恶,只循着王生的画中意境,伪造了池中仙宫。”   他随手将玉瓶放在脚边,并不担心他人抢夺,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众人面前摊开:“这是洗墨画院的土木画图,你们看,池中的景象不就是洗墨画苑?不过多了些红绡彩绮、壁画雕梁和缭绕的云雾罢了。他眼中本就只有这一方天地,和院中的画师,不知道别的,也不知道将你们带入池中,意味着什么。”   院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郎君是说,我们都在洗墨池中?”   “不错。也可说,我们在一面镜子里,这面镜子与洗墨画院完全对应,当我们与池中的影子相连时,魂魄便被摄入镜中的世界——这大概算是桃花女子得天独厚的一点天赋,即使灵智混沌,却能得心应手地利用镜子制造幻境——眼下,在场的诸位与我,都是离体的魂魄而已。”   院长忽然神色凝重:“我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天,是腊月二十八。而我们落水时,却是腊月二十。如果我们一直在水里……还能从镜中出去么?”   “能。”李声闻笃定道,“只要跳进洗墨池,不管发生什么,不要退回来,就可以离开这方世界。”   他纤瘦苍白的手指指向谈话间慢慢被泉流注满的洗墨池,画院院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身一躬。这位老者两手空空,却是昂首挺胸地向池水中走去。   一踏进池水,池水就熔化了他的皮肉、骨骼,直到他在区区三步之间化作一堆黑水,溶在洗墨池里。 第6章   明明能离开幻境,是件高兴的事,紧随其后的画师们却是脸色阴沉,甚至有人哭泣着走进池水,无一例外地化作黑水。   最后剩下的只有王生一人了,李声闻半侧过头,问他:“你不走么?”   王生不禁后退了一步,抵着自己的房门,生怕他扑过来将自己咬碎。   “在郎君眼里,是我逼着你的同僚走进水池自戕,对么?”天色大亮,李声闻的侧影披上初升朝阳的金光,显得那身雪白的衣服也暖了起来,“你的梦境,该醒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生咬紧牙关,悄悄推开身后的门,企图不着痕迹地躲进去。   李声闻转过身来,将朝阳甩在身后,这样一来,他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让王生不由得想起他金瞳的可怖模样。   “洗墨池对外界一无所知,为什么要拟造仙宫,将画师困入池中?”李声闻问道,“因为你想。你求仙心切,想做一个逍遥云端的仙人,和其他画师一起,每日在仙宫作画。你的扶乩和画作让洗墨池觉得,这样的世界才是美的。这个池中洞天,本来就建立在你的愿望之上。”   王生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李声闻笑眯眯地说:“真奇怪呀。我原本以为你会是第一个从梦里醒来的,没想到你才是陷得最深的那一个。明明之前你就注意到了,我描述的那位天师的痣,和你所见的左右相反,还特意指出。你心里已经明白,你们已经身陷一面镜中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池中世界,怎么会和我有关呢?我现在就很清醒,我知道这里不可以多留,但是从洗墨池跳下去……”   “从洗墨池跳下去,你就死了。”   李声闻走近几步,在离他不远处停下来:“可是,你早就死了。”   王生大叫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温吞文雅的李声闻这次却没有同情他的窘状,自顾自说道:“普通人怎么可以在水中数天而不死呢?只不过他的魂魄还不知自己死了,徘徊在梦境中罢了。”   王生捂住耳朵,撞进了屋里。李声闻却没有追上来的意思,返身向洗墨池走去:“如果你实在想活着,那就留在这里罢,我不会干涉。”   他向池边俯下身,却突然一顿,自言自语道:“池中倒影虽美,却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掏出笔来,也不见他蘸颜料取色,就那么在池水上画起画来。   王生的窗户邻近池水,他打着寒颤,探头去看,却发现李声闻没有画出什么惊采绝艳的画作出来,池水上只是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黄莺,蹲在他的窗棂上。   幻境中的屋檐上从不会有燕巢,窗棂上亦不会有雀鸟。   王生突然跑出屋门,越过李声闻身边,跃进了洗墨池。李声闻不紧不慢地收起笔,看着他融化在水里,苦恼地叹了口气:“这样我不就出不去了么?”   他丢开毛笔,抖了抖衣袖,迈进洗墨池。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大地震动起来,四周的雕梁与仙草纷纷化为飞灰,整座画院以飞快的速度碎裂着,而他还没能沉入水底。   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一只男人的手伸出水面,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下拖曳。李声闻呛了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慌里慌张地爬上岸。   见四下的房屋好好的,他才松了口气,从肚子底下抓出一个化生童子,问道:“没事罢?”   化生童子的脖子歪了半圈,闷声说:“先是容器被你摔烂了,龙骨也离体过久,然后又撕开镜面去抓你,你说我好么?”   “抱歉。”李声闻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要是我接触池水之前,不把化生扔在岸上,现在我们就回不来了。”   “怎么回不来,顶多费点力气罢了。”化生童子李天王瓮声瓮气地指责。   李声闻道:“好了好了,原谅我这一回,一会下了山就找材料来修理你的容器,好不好?”   他说完就不再理会李天王的别扭,俯身看向洗墨池水下,只见清澈的池水中,堆叠着十几具白骨。   “不知道哪具才是王生。”李声闻摇摇头,“修仙问道,虽能给予人逍遥,却也最能毁灭他的逍遥。”   李天王责备道:“别发呆了,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着,你是不是想早点冻死好摆脱我?”   没有点破身怀龙骨就不会生老病死的真相,李声闻只是好好地答应了,袖子一抖,放飞了一只从袖子里钻出的鹦鹉。那鹦鹉通身雪白,只有脸颊上有两团圆鼓鼓的红脸蛋,和雪衣鹦鹉、葵花鹦鹉都不完全一样,说不出是什么品种。   鹦鹉一飞上天空,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消失在长安皇城方向。李声闻目送它离去,这才在化生童子的声声催促下,折回屋子,升起炭盆烤了一会手。   但他这回像是坐不住似的,双手一暖和起来,就端起自己之前放在屋里的砚台和笔洗,去洗墨池清洗。洗墨池的精魂已经被收入囊中,倾倒入池的丹青便再也不会凝结一团,形成奇异画作了。   李天王啧了一声:“孤的看家绝技,竟被凡人学了去,还只学了皮毛。难道不用水妖帮助、或不用石灰打底,他们就画不出水画了么?”   李声闻不动声色地说:“自然比不得泾河龙君一画千里,经月不褪色,虽然画中志趣异于凡人,但画技是令人折服的。泾河沿岸的长平县人仰慕龙君,因此才学会了水画。”   李天王洋洋得意地大笑:“我既然娶了凡人,就要按凡人的昏仪行事。你们有催妆诗、却扇诗、画障织毯,我自然一个也不能落下。”   “泾河的水听命于你,当然不会晕散你的水画。”李声闻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李声闻改口道,“长安的新人一般不会特意把自己的婚礼画成画,挂在西市东市供人观瞻。何况我们本来就不算夫妻,你不要天天挂在嘴边,惹人误会。” 第7章   李天王闻言顿时原地起火:“我们怎么不算数了?那些巫祝香花美酒摆了一河岸,让你穿着礼服上船,那不就是我的良人么?!”   “那之前淹死在泾河的六个,也是尊夫人。”李声闻用水冲刷着笔洗,“这么一算,泾河的龙君良人里,我才排个第七。”   “就别挤兑我了罢。咱们老夫老妻几十年了,我的龙我的心都是你的,你就别在意这些小节了。”化生童子趴在他肩上,歪着脖子指天发誓,“至少进了我龙宫的,就只有你一个。”   李声闻叹口气:“被抓去当河祭时,我只想借机与你对质,没想到你能拿着这事说道几十年。还有,凡人的词句,你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说不清楚。要是想找良人,你应该看看龙宫的红妆粉黛。”   “只有我四妹比你好看一点点,可那是亲妹子。”李天王用化生童子的小手比了一个指节的长度,“而且她比你好看的那一点点,是因为她爱打扮,总是脂光粉艳的。”   李声闻忍俊不禁:“行了,本来按我们的习俗,你没有三书六礼,就不合规矩,算不得真。以后遇见西湖的龙女,你大可以去提亲,不必顾虑我这一层。”   李天王揪了一下他的鬓发泄愤:“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还要我纳个小是怎么的?”   “有人来了。”李声闻按了按他的脑袋,继续清洗砚台笔洗,假装不察。   来者走近他身后,弯腰一揖:“殿下,臣郑玄闻讯前来。”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李声闻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郑玄体格健壮,面容刚硬,眉梢有一颗黑痣,身着六品公服。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圣人早年追封殿下惠明太子,以示爱恸,以殿下相称理所当然。”   “那便代我向圣人道声谢,恕我不能现身面圣。”李声闻站起身来,随手一抛,将一只玉瓶抛向他,“以幻术困死洗墨画院十余名画师的罪魁祸首在此,凭你处置。但若郑二郎还愿听我一言,请该怎样处死就怎样处死,不要刻意折磨于他。毕竟他心中确实不知善恶,害人致死,并非刻意。画师们的骨骸仍在洗墨池中,也请二郎费心安葬,通知其亲眷。”   “为殿下分忧,本是臣的职责。”郑玄说道。   李声闻微微一笑,也不接话,用衣袖擦净了砚台笔洗,转身往屋里走去:“那就不送了。之前二郎试图破解洗墨池镜面不成,也受了伤,办完琐事尽早修养罢。”   “殿下……宫中都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念他们。”李声闻推开门,没有回头,“但我还不能回去,或者说,回不去了。请转告他们,故人已逝,还请节哀。特别是七郎,不必再为逝者伤神。”   郑玄直挺挺地拱了拱手:“想必殿下亲自去说,七郎才能接受。”   李声闻钻进屋子抱出自己的书箱,将李天王塞在里面,背在背上。他走出门,从郑玄虚拦的手臂旁一闪而过,好像那手臂只是影子一般,阻碍不到他分毫:“北风已起,我该启程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白雪。那些雪絮织成一张细密罗帷,将整座画院都遮蔽起来。待风平雪落,天地间已没有那道素白的人影。   随风而去的李声闻自然是没管郑玄心里的感受,他只想着要赶紧前往一座偏僻的小城,寻找修补李天王身躯的材料。   他逆风而行,降落在靠近西域的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城。此去敦煌郡不远,四方的路却已被漫漫黄沙淹没,正值隆冬,黄沙之上更覆盖着茫茫白雪,放目千里皆白。   李声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和沙上,敦煌郡的罡风比长安更烈,吹在人脸上便可留下割痕,但他却走得很从容,闲庭信步一般,只是衣袂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你看看你,不要把我摔在地上不就好了,现在就不用来苏都匿识了。”   “其实要找无启之骨,去其他几处仙洲也可以。”李声闻说道,“但此处大地之下传来异动,我不能坐视不理,总得来看看发生过什么。”   李天王沉默片刻,瓮声瓮气地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把我放出来罢,我得在你身边。”   “你现在出来,又要抱着我与龙骨融合半日,此处风雪过急,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取了无启之骨,速去速回罢。”   李天王低声说:“我觉得我还是很有用的,这种时候应该保护你才对。怎么一次两次的,总是你救我?”   “既然你觉得我们是夫妻,那分什么你我,一起好好活下去不就行了。”李声闻好言安慰,“我觉得我们快到苏都匿识了,一会进了城,我就放你出来。”   李天王这才不吱声了。过了不知多久,他细声问道:“还没到么?”   李声闻正色道:“我觉得我需要上云端看看,一下雪沙漠中的城池就很难看见。”   “……你要是又迷路了就直说,”书香里传来人偶磨牙的声音,“顺着暗河走,这里的水流告诉我,他们流向苏都匿识。”   李声闻嘟囔道“你的耳力可真好”,一边侧耳倾听,果然在风吹黄沙的飒飒声中寻到一丝微不可闻的水流声,他朝着水流走去,翻过一座沙丘,看到了阴沉的铅云下看到了一座沉默的城池。   高耸的墙壁上绘满飞天舞乐,颀伟的护法神雕像环绕于城墙上,守卫着这座世外的城池。流向苏都匿识的暗河在这里露出表面,在城边汇成一口清潭,点绿了扎根在沙土里的白刺和胡杨。   苏都匿识城本该如此,那些绿树在冬季或许应该落叶,覆满霜雪,却不该像眼前这样,变成朽槁的灰白色。   城中的所有街道都洁白无瑕,没有行人走兽,甚至没有一点脚印。   下过雪之后,城中的一切生物就不再走动和出声了。沙丘上只有北风卷地的呼声。   ――――――――――――――――   注:洗墨画苑中桃花女子扶乩情节及部分诗词借鉴清代笔记小说《萤窗异草》中桃花女子一节。 第8章   李天王听见他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我听见暗河的声音了,前面就是,你怎么不走了?总不会到了城门口还迷路罢?”   他一边说着,一边歪着脖子顶开书箱的顶盖,泥鳅似的爬到李声闻肩上,往下望去。   “好重的死气。”李天王目瞪口呆了一会,叹道,“苏都匿识,现在是个死城啊。”   “嗯。”李声闻应道。   李天王抽了抽鼻子,用手指搔搔后脑勺:“奇了怪了,环城的暗河却清澈洁净,没有一丝尸气。按理说不管是瘟疫还是刀兵之灾,总会有病人或伤者接触水源,在水中流下病气和血气。你看苏都匿识四周的雪都是干净的,死气只贴在城墙上,好像有什么把死人都挡在里面了似的。”   李声闻讷讷道:“那个,你记得么……无启之骨大概长在这个方向。”   “知道啊,在城西北角,不是你指的这个方向。”李天王举起双臂,用力推着他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狐疑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好久了,当时被我带进龙宫,你每天都跑进我的寝殿,不会也是因为用完晚膳想回房休息,结果迷路找不到自己的房间罢?”   李声闻斩钉截铁道:“不是。”   李天王闻言大悦:“那就是心悦于我,来投怀送抱了。”   “泾河龙宫楼阁相连,回廊九曲。”李声闻叹了口气,“我每次想趁夜逃跑,都会走错方向,要不然……”   他看了垂头丧气的李天王一眼,闭口不言。后者耷拉着肩膀趴到在书箱盖上,把头放在他肩膀上:“我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俊美无俦丰神如玉,到底有哪点配不上你?龙骨也给你吃了,龙血也给你喝了,龙须都给你拔下来编宫绦玩,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怎么你就瞧不上我呢?”   他怏怏地张开嘴,隔着衣料在李声闻肩上咬了一口。化生童子嘴小,也没有细致到能把牙齿也一颗一颗雕出来,极其缺乏杀伤力。这一口与其说咬,还不如说是叼着,跟蚊子咬一口的感觉差不多。   李声闻暗自庆幸了一下,这家伙现在变不成龙形,不然这一口下来,他半边肩膀都要没了。   “你在外面呆久了,小心化生的皮肤冻裂。那样除了无启之骨,我还得去找夔牛借皮。”   “你每次都这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李天王忍无可忍地爬起来,跪在他肩膀,用力摇他的脖子,“你说你到底要什么!珊瑚树真珠瑟瑟还是砗磲水精玛瑙石,你说得出来我给你堆一寝殿!”   “等等,别晃!”   “我就晃!我在龙宫睡觉你在上面用法术砸门的时候我说什么了么!”李天王嚎啕大哭,“开我龙宫大门的是你!每天钻到我旁边同床同枕的是你!我给你画了十里水画,你还说好看,现在你说要和我和离!李声闻你这个翻脸不认龙的……”   “天王,抓紧!”李声闻突然大喝一声。   话音刚落,李天王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轻,再次感受到久违的在空中飞翔的惬意。   可惜这惬意并未持续太久,他立即向下落去,重重摔在一团不软不硬的物事上。李天王歪着脖子茫然无措地抓了一把,看到手里攥着的是熟悉的雪白布料,看似素面的锦缎上提着不易察觉的云纹暗花。   使他免于粉身碎骨之苦的物事动弹了一下,吸着冷气坐起身来,李天王抓不住衣料,顺着他的脊背滑到了沙地上。   他绝望地仰躺着,看到刚才伫立的沙丘高高在上,刚才俯视的城池却近在脚边。他只要站起来跳几步,就可以摸到城墙了。但这动作太傻了,自恃身份的龙君陛下不太像尝试。   他在等他正在意图和离的良人头都不疼了,把他捡起来,温柔地吹吹沙尘,再一起进城去。毕竟刚闹了一场别扭,自己就上去献殷勤,他做不到。即使龙皮糙肉厚,也是要面子的。   但他无情无义的良人摸够了头,站起身,细心地掸去衣服上的尘沙,背上书箱,就那么往城门走去了,全然忘了刚才害他跌下沙丘的罪魁祸首,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声闻……”李天王小声说。   李声闻眯起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加快了步伐。   再不追上去,丢失的就不只是面子了。泾河龙君在脸皮和捧在爪子里十几年的媳妇之间斟酌利弊,最终选择了后者,甩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追上去,抓住白袍的衣裾,顺着衣料攀援而上,一头扎进书箱,关好书箱盖子。   李声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城门前站定,踟蹰起来。   雄伟高大的城门左右,立着两名手持枪戟的夜叉雕塑。他们青面獠牙,身强力壮,披着褴褛的衣衫。这两尊雕塑线条流畅,色彩富丽,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能动起来似的。   李声闻没出息地瑟缩了一下,没敢走向城门,而是将手伸进书箱,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书箱里响动了一阵,有人讨好地把一件东西塞进他手里。   他取出来一看,正好是他要找的那只化生老鼠,于是随手一抛,将那老鼠丢向了城门。   老鼠一落地,就骨碌碌地滚向城门,不轻不重地在门槛上撞了一下。顷刻间,一股灰烟从门缝间涌出,瞬间将老鼠团团包裹住,一时只能听到老鼠吱吱的惨叫。   待老鼠不叫了,灰烟才被风吹散,剩下一只化生一动不动地躺在门下。老鼠本身看上去完好无损,只是颜色变得灰白暗淡了,也不会再出声动弹了。   “天王,你出来一下。”   “声闻啊,你叫我什么事?”李天王顶开书箱盖,殷勤地贴上他的脸颊,“哎哟,这耗子上的生气怎么全没了?”   李声闻喃喃自语道:“这扇门吐出的烟气,似乎会抹去活物身上的生气,但不伤害其躯体……但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第9章   见自己良人有意合好,立刻变得骄横的李天王哼道:“怕什么,管他妖魔神鬼的,有我在这,没人能拦你。”   李声闻刚想出声阻止,就觉肩上一沉,一条与城门一般高大的青龙虚影腾空而起,口中吐出雷电,向着苏都匿识城门劈去。   雪白岩石雕刻的城门应声而裂,一大股烟气喷涌如泉,青龙低吼着向烟气挥爪,想要拍碎这团烟雾。   可惜他的前爪还未触及烟雾的边缘,就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他向后拽去。青龙愤怒地摇头摆尾,没想到这股巨大的力量连他也挣脱不得。他既惊且怒地愣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扭着身子向后看去。   背后那人的淡薄胸膛上,正有一道青色的龙形纹样从他的颈项开始,向下蜿蜒而去,透过衣料闪烁着夺目的青光。这青光牢牢地束缚着他的尾巴,不容抗拒地将他向李声闻的身躯中收去。   他不明就里地嘶吼着翻滚起来,不肯退回到封印里去,但李声闻看着他的眼神温柔清明,就像每一次无声地将他从深渊中拉起那样,温柔得有些凌厉。他不由得放软了身躯,收起爪子藏在柔软的肚皮下面,生怕退回封印的时候划伤了凡人柔弱的身躯。   封印的青光大盛,轻而易举地将青龙的虚影吸进去。几乎是封印暗下去的一瞬间,李声闻就一个趔趄,向城门方向摔了过去。   他绊脚绊得厉害,整个人几乎是飞出去的,刚好越过烟雾摔进了城门门槛之内,没盖上的书箱里的东西洒了一地。   李天王是当仁不让摔得最惨的那个,本来就歪掉的脖子都快扭到后脑勺去了。但他从地上跳起来的第一件事却不是去关心自己的脖子,而是跳到李声闻面前,愤愤不平道:“李声闻!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李声闻像上次一样,艰难且缓慢地坐起身来,他身上没什么伤痕,脸色却比滚落沙丘之后难看得多,苍白如金纸,连一向润泽红润的嘴唇都变得紫白。可就算这样,他也还在笑,那一双唇角好像永远按不下去似的,不管说话还是沉默,都微微向上扬起。   李天王看着他的脸色和轻松愉快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碍眼,忍不住口吐恶言:“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想兼济天下普度众生呢,我看还是先度你自己罢?你看看你这肩膀,背得起这么重的东西么?真是的,我泾河龙宫的珍奇异宝,你都白吃了么?”   “我不想度众生,”李声闻笑道,“我只想度你一人,敖君逸。”   李天王像是被惊雷劈中,瞠目结舌,他就这么呆立了半天,最后暴跳如雷:“不要叫那个名字!”   李声闻眨眨眼:“好。”   虽然化生童子的脸不会红,李天王还是心虚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往旁边退开两步:“你没事罢?脸色这么白。”   “没有大碍,下次你不要随便冲开封印就好了。”李声闻回头看了看城门,蹙起眉尖,“这烟气来历不明,很是危险,还是不要莽撞触碰为好。”   李天王胡搅蛮缠道:“让你不早说。”   “是我不对,下次一定提前告诉你不要妄动。”李声闻咳嗽了一声,掏出锦帕擦了擦嘴角,随手将锦帕一丢。   他丢下锦帕的同时,右手的拇指在中指上轻轻擦过,看似只是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一星金色的火苗从他指尖弹出,落在城门外升腾的灰烟上,轰然燃烧起来。   火舌舔舐到烟气两边的夜叉雕像上,坚硬的岩石立刻像蜡一样融化扭曲了。两座高大的雕像随之倾倒,砸在兀自燃烧的火焰上。   尖利如铜锣敲碎的尖叫炸响,两道闪电似的影子从火中跳出,气势汹汹向火种的主人。后者却是轻描淡写地一挥袖,一圈火焰在周身升起,将他拱卫其中。   李天王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将自己贴在他脖子上,避免接触到浮游的火光:“声闻啊,我们打个商量,你能不能不要老是一声不吭地用这招?”   “抱歉,这招对水族最有奇效,我无法舍弃。”李声闻歉然道。   那两道闪电果然惧怕火焰,不敢近身,落在地上上下打量,企图找到他的破绽。它们这一停,才让人看清了它们的真面目。   它们身材高大,面若猿猴,青面獠牙,肌肉虬结的四肢上布满鳞片,手中持有刀兵,和门口的夜叉雕塑如出一辙。   “海龙的眷属啊。”李天王不屑道,“海里的水族都堕落到要装成石头,给地上的凡人当看门狗了么?怪不得没事就嫁个女儿给凡人。”   李声闻无奈道:“洞庭的贵主可是和凡人结成眷属,你这话要是给钱塘君听见了,说不定又要打起来。”   “谁管那个疯子。再说了,洞庭驸马不是入赘的么?”   李声闻见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也不纠正,而是指了指围着他转来转去的两只夜叉:“这两位使君并不想让我们通过,你说怎么办?”   李天王张了张嘴,吐出洪亮的龙吟,说道:“你把封印解开,我一口就吞了他们。”   “但看着两位浑身青紫,皮肉干瘪脏污,吃了恐怕会生病。”李声闻若有所思道。   话音刚落,一只夜叉就按捺不住,跳起来朝他没被火焰拱卫的头颅咬去。夜叉动作迅疾,眼看便要得手,来不及防卫。   但就在它的血盆大口贴向李声闻的脑袋时,后者周身的火焰忽然大盛,将整个人包围在内,也烧到了夜叉的嘴里。   夜叉猝不及防,吞了一口火焰下去,登时从胃里炸开一片烈火,整个燃烧起来,未及落地就烧成了一簇飞灰。   另一只夜叉见状,转身就跑,只见闪电似的影子一纵一落,就不知消失在城池的哪处了。   “你怎么让它跑了?”李天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满地质问。   李声闻无奈道:“怕烧到你,我不敢乱动,不能去追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李声闻:我也没有办法,谁叫我路痴呢? 第10章   “这是他的地盘,这么一跑,不就石牛入海,再也找不到了么?”李天王抽了抽鼻子,“哎,我闻着这里灵气十足,城中又有无启之骨可以采,不如你把龙骨放出来?这样我可以在保护你,你负担也轻点。”   李声闻却摇摇头:“不用了,这重量我早就习惯了。若是硬要我拿出来,我说不定反而觉得心里空了,不舒服呢。”   李天王一声惨叫,把头埋进他的头发里:“等我能回原身了,有你好看的。”   “我说的不过都是君子间的肺腑之言,但你非要以挑衅来解释,我也很苦恼。”李声闻坦然道,“把你的龙骨封印在身体里,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对你的报答。如果当天你没有选择那么做,今日你依旧是泾河龙君,只不过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李天王腆着脸说:“我不管,我就知道你敬畏于我。快把我的龙骨放出来,此地灵气充足,就别耗费你的灵力了。”   李声闻坳不过,只好答应。他惨白着一张脸,收起金火,轻轻抚过自己的咽喉。随着他手掌的缓慢移动,那道无色的龙形渐渐显出青色来,从他身上逐渐脱离。   他翻过手来,那道青色的虚影静静躺在手心,像一条小鱼缓缓游动。   李天王欢呼雀跃地扑上去,几个动作间就褪掉了化生童子的躯壳,抽长变大,成了之前穿过结界时的青年样貌,从背后按着李声闻的肩,探头过来一口叼走这条小龙,吞了下去。   吞下龙影之后,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李声闻却松了口气。   李天王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感叹道:“都快不记得走路的感觉了,原来我还是有腿有脚的啊。”   李声闻正色道:“你刚才擅自飞出去袭击城门的时候,动作还是很灵活的。”   “你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李天王连忙转移话题,走过来背对着他蹲下,“来,我背你走罢,咱们快去快回,采了无启之骨就回去,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会。”   李声闻也不矫情,慢慢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脖子,把头放在他肩膀上,和化生童子趴在自己肩上的姿势一样。李天王见他抱紧了,就小心地站起身来,往西北方向快步走去。   “重么?”   李天王不以为然:“你才多少斤两,有资格问我重不重么?”   “你的化生童子倒是挺沉的,老趴在我右肩上,我左肩都快比右肩高了。”李声闻小声说,“以后你算着点,一天趴左肩,一天趴右肩行不行?”   李天王咂舌:“行了,我知道了。”   “等等。”   “又怎么了?!”   “书箱还在地上。”   李天王不得不折返回去,把书箱拎起来,李声闻背着书箱,他背着李声闻,再次往苏都匿识西南角走去。   苏都匿识是个中原人与西域胡人混居的地方,建筑既有中原的规矩,也有胡人独有的天马行空之美,大小街道中间都有水渠流经,不知汇往何处。色彩斑斓的木屋房檐上时常有一两名天女栖息,或持花篮抛洒,或抱琵琶起舞,一眼望去好像真的来到极乐世界。   李天王望着混迹在天女中的一尊夜叉雕像,叹了口气:“你看,水族里跑腿的,比我们君王还要受人崇拜。这座城怎么回事?”   李声闻回答道:“听说苏都匿识城有夜叉窟,每年祭拜后会降下大雨,西域一向缺水,对于能降雨的神明倍加尊崇,因此将夜叉奉为祭拜的主神。因此苏都匿识也一向被称作夜叉守护的城池。”   “真是好笑,区区疾走鬼,也能越过龙族封神了。”   “或许降雨的是别的什么,被苏都匿识人误会了而已。西域河水清浅,容不下龙族居住,因此他们没有见过龙罢。”   李天王被顺毛顺得浑身舒畅,饶恕了凡人的罪过,张嘴就要跟李声闻分享一下他对自己雕塑的要求,一定要身高八尺威风堂堂,不能折损了他的英俊外表。   李声闻却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他耳语道:“右边的民居中有声音。”   李天王竖起耳朵去听,他耳聪目明,果然听到旁边的房屋窗户处有人呼吸的声音。尽管呼吸的主人尽量屏气凝神,那短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罢?”李天王压低声音,“我现在虽然可以保护你,但不知能威风到几时……我是不怕这些蝼蚁,但你现在身体不舒服,我们还是快走为妙。”   “我没事,早就习惯了。”   “你又想管闲事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再唠叨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缝起来不就吃不了泾河龙宫的玉浆珠羹了?”李声闻好笑道。   李天王假装听不见,快步绕开屋檐,转进下一条街道。虽然苏都匿识街道纵横交错,但他能听河渠水声,走得驾轻就熟。   “他跟上来了。”李声闻提醒道。   “别回头。”   李声闻“嗯”了一声,悄悄收回一只手去。   这条街中心有一座面积宽广的广场,中间打有一口池塘,四面八方汇来的水渠都流入其中。水塘上面有一顶白色岩石雕刻的顶盖,刚好盖住水塘使它不受阳光照射,其下能容一名成年男子站立。   石顶被装饰得华美非凡,大片祥云瑞兽的暗纹布满石柱和石顶边框,一群形状古怪的鱼虾在水中顶着柱子的基座,天女在石顶上旋转折腰,拱卫着坐在高高王座上,手持金戟的青面夜叉。   李天王和石雕夜叉对视片刻,忍不住又嗤笑了一声。   是西域城池的蓄水池,这代表着这条街道应当是苏都匿识城的最中心,离无启之骨所在的地方不远了。李天王望了眼蓄水池,池水幽深难辨,他便不再看,举步往西走去。   忽然,一颗白色的弹丸从蓄水池里飞出,砸在他腿上,爆出一股白色的粉尘。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龙肉第一吃:烟熏红虬脯。   材料:泾河系青龙一条、弹丸一颗、羲和火种一枚。   第一步:哄您的龙背着您走两步,这样可以使龙肉质地更鲜嫩。   第二步:使龙保持直立,用弹丸在龙身上洒满芡粉和香盐。这一步请注意不要将芡粉洒到龙脸上,受惊发怒的龙的肉会发硬变柴,影响口感。   第三步:现在可以升起您的天生异火,从四周缓慢均匀地熏烤龙,保持文火一时辰。   第四步:您的龙没熟,但他发怒了并表示要与您绝交。请您保持微笑并欣然答应。   第五步:您的龙将感到后悔,并掏出珍藏的烟熏红虬脯讨好您。祝您用餐愉快。   请务必勿以本食谱处理钱塘系食材。 第11章   说时迟那时快,抱着他脖子的李声闻快速伸出一只手,牢牢捂住他的口鼻,架势像是要谋杀亲兄。   龙也是要呼吸的!   “屏气。”李声闻闷声闷气地对他耳语。   总算不太笨,脑子一转,李天王也想明白了,立刻敛起呼吸,扒拉开他的手,弯腰一探手,就从暗渠里掏出来一只胳膊,再用力一甩,便将一个人摔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少年,色若春花,口若含丹,肤色像凝脂一样白皙,有一双湛蓝的眼睛。他穿着西域常见的圆领胡服,紫红丝缎上饰以金线滚边和百鸟走兽的彩绣,外披白狐皮毛毡,梳着一条蓬松的深棕色发辫,发股之间点缀着金叶与银蔓。   因为躲在暗渠里,他的衣角袍袖多少有些濡湿,显出几分狼狈。不然这一身胡人贵族的穿着打扮,看上去就像城主的小儿子之流。   被摔在地上之后,他像鲤鱼一样一个打挺,翻跳起来,对着李天王呲牙咧嘴,嘴里滚出一连串叽里呱啦的胡语。   李声闻同步翻译道:“你们这些不安好心的商人,我们用金银丝绸买了你们的琉璃杯、颇梨杯,用果酒和甘泉飨宴你们,你们却夺我们秘宝,害我的手足兄弟。我就算死了,也要咬下你们一口肉来!”   少年本来叽里呱啦地说着,听到他的解释,却愣了一下,换了长安官话问道:“你们是大唐子民?”   “小郎君,你看我们长得和你像么?”李天王苦笑道。   少年脸一红,将握着弹弓的手背到后面,用脚尖碾着地面上的石砾:“失礼了。不过我劝你们没事的话,还是赶紧离开苏都匿识,随你们去鄯善也好,中曹也罢,不要再在这里停留了。”   “小郎君,能问下这里发生了什么么?”李声闻探出头,微笑着询问。   少年瞟了他一眼,又把头垂了下去:“我不会告诉你的,快走罢。如果你们要歇脚饮水,走上两天,去下一个绿洲罢。”   李声闻叹了口气:“天王,放我下来。”   李天王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蹲下身把他放在地面上,接过了书箱。李声闻扯平袍子,就着这个亲密的姿势,在书箱的杂物里艰难地翻找了半天,翻出来一个金灿灿的摆件,托在手心里。   这摆件中间有一口水坛,坛子上雕刻九只龙首,每条龙口中都含着一颗金珠。若不是太小,看上去就像把内库珍藏的地动仪搬出来了一样。眼下,其中一条龙已经将金珠吐进了下面的衬座蟾蜍嘴里。   李天王嫌弃地瞥了一眼:“我们龙可没有这么不讲卫生,把吃过的东西吐给别的水族。”   李声闻不咸不淡地瞄了他一眼,装作没听到:“这是大唐司天台的地动仪,不过和汉朝流传下来的那台候风地动仪不太一样,这一具是龙脉地动仪。只要某处的龙脉有异,朝向这一方向的龙首便会吐下金珠。”   “你想说什么?”胡人少年警惕道。   李声闻温言道:“不必惧怕。我是替大唐司天台来的,苏都匿识向来与中原往来密切,商贾使节行走时常承蒙招待,如今见城中有异,我们特来相助。若是城主不嫌弃,可对我说一说来龙去脉。”   胡人少年摸了摸鼻子,扭扭捏捏道:“此处不便交谈,你们先随我回……唔,回我临时的藏身之处罢?”   李声闻笑眯眯地答应了,也不问问什么不去城主府邸,跟在他后面往城东北角走去。李天王悄悄捏了他上臂一下,挤眉弄眼地训斥:“说了不要多管闲事,拿了无启之骨就走,现在呢?”   “什么?”李声闻作恍然大悟状,“是啊,原来我们此行的目的是采集无启之骨。”   “……”   李天王举起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再有下次我就吃了你,自己上昆仑撞死。”   李声闻用长辈看孩子的眼神看着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等你撞了昆仑,就该哭着回来找我上药了罢?”   “上什么药,你都在我肚子里了。”   李声闻眯起眼睛:“那你记得吃几口龙须草,免得积食。”   “哼,你也就塞塞牙缝,用不着。”   苏都匿识的少年城主听见他们一直窃窃私语,不安地放慢脚步,转过身来:“是不是我之前太冒犯二位使君,让你们不高兴了?如果是,请直接跟我说罢,我愿意向你们赔礼道歉。”   李声闻摇摇头:“无妨无妨,只是他腹中饥饿,问我这里有没有食水。”   少年城主吐了吐舌头:“马上就有美酒佳肴奉上,随我来便是。”   少年谨慎地领着他们左弯右绕,竟然到了城墙下面,指着墙角一个拳头大的破洞,说道:“就是这里了。”   李天王瞠目结舌,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问道:“你们苏都匿识人都是老鼠成精的么?”   李声闻转过头对他说:“一道法术而已,我会解开这道门的。”   李天王正色道:“我要是卡住了怎么办?”   “那么我就帮你炸墙。”李声闻笑容可掬,“你闭上眼睛,我拉着你走。”   李天王乖乖地闭上眼,像稚童一样满心信赖地握住他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着。几步之后,便听李声闻说了一句好了,这才睁开了眼睛。   他们身处洞穴之中,周围全是石柱,脚下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池,看上去和暗渠下面没什么不同。   好在洞穴里铺满精美毛毡,看起来还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你们这水池够不够深?”李天王问道。   不等少年回答,李声闻就蹲下身去,用手点了一下脚边的水面,笑道:“这不是水。”   “不是水?”李天王在他身边蹲下来,也伸手戳了戳那一小滩积水。   水面竟然是冰冷坚硬的,像结了冰一样,但上面又有粼粼水波,折射着头顶几道裂缝漏进来的日光。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惟妙惟肖的水纹是静止不动的,是在瑟瑟一样的宝石表面雕刻出来的。因为宝石通透有光,看上去才像水一样。   ——————————————————————————————————————————————   今天才学会怎么用点评回复,见谅OJZ   水产养殖学得不好…… 第12章   “是颇梨。”李声闻判断道。   “颇梨?那是什么?”   苏都匿识的少年城主脱了外氅,丢在毛毡上,蹲过来凑趣:“这是从大食商贾手里买来的,听说是千年的坚冰化成的,加热也不会熔化。”   李天王却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我和我媳妇说话,你插什么话?”   “媳妇在中原话里不是儿子的妻子的意思么?”城主不解道,“使君这么年轻,儿子都已经娶亲了么?而且这位使君看起来比你还大些?”   李天王一拍大腿:“有你什么事!我爱怎么叫怎么叫,做你的饭去,我都饿了。”   李声闻一缩脖子,避开他乱挥的胳膊,歉然道:“他不太会说人话……请郎君多担待。”   “使君辛苦了,”城主以同情的眼神看了看他,“我汉名姓曹,名叫空花,是苏都匿识城祭司的第二子。”   “曹空花?”李天王哑然失笑,“好一个女娘的名字。”   李声闻不紧不慢地压过他刺耳的笑声:“空花水月么?看来令尊为人十分透彻。苏都匿识为东曹之城,郎君冠以昭武九姓,是往来长安的商贾,还是东曹贵族?”   “实不相瞒,祭司乃是东曹王的子侄,因为天赋出众而成为苏都匿识城的祭司,专事每年祭祀夜叉骸。”   李天王偷偷一乐,凑过去贴着李声闻的耳朵哈了口气:“他阿耶倒是像你,凡间帝王出身,天资出众,最后成了祭司——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侍奉的神明给吃了?”   李声闻被他那口热气吓得一哆嗦,连忙站起身往一边走了两步,找到一处没有镶嵌颇梨的空地站好:“可否劳烦城主,为我们讲讲那夜叉骸的事情?我向来只听闻夜叉骸是东曹至宝,却不知其作用。这次入城之时,我们曾受夜叉袭击,不知是否与此物有关。”   “夜叉骸是我们的水神。”曹空花双手合十,很是恭敬地行了一个东曹独有的礼,显然夜叉骸在他心中地位不低,甚至比东曹王还要高,“夜叉骸给予了我们水源和降雨,给予苏都匿识和东曹生机,给苏都匿识人以生命。迁徙的东曹人曾在很久之前,来到苏都匿识,那时它只是沙漠中一片绿得出奇的绿洲。这里水草丰美,风沙和缓,使得东曹人可以安居乐业。后来东曹王将这里定为东曹王都,倾力建造宫殿伽蓝,结果意外在王宫的地下掘出了一具硕大的棺椁。”   “棺椁?”李声闻问,“你可知它是何材质,有何雕饰?”   曹空花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思索:“只有东曹王和祭司见过那棺椁,听说是青玉为棺椁,黄金镶角。”   李声闻追问:“可是刻满鳞片,四角金角为夜叉趴伏于棺边之状??”   “使君怎么知道?”曹空花目瞪口呆,不由得放大了声音,“像是亲眼见过似的!我虽不曾见,却知道棺椁上四角跪着夜叉,因此祭司才推断棺中葬着夜叉的尸骸。” 第13章   李天王刚想嘲笑愚蠢的西域人,竟不知道夜叉死了会变成青烟,不留尸体,根本不会有棺材,却被人轻轻按在后颈上。   虽然力气很轻,但按住的位置恰好是他的一道血管,不知怎么的就让他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李声闻微微一转头,嘴唇刚好从他耳边擦过,微不可闻地说了两个字。   “洞庭。”   洞庭所指的除了洞庭湖别无他想。   他们两人确实一起到过洞庭湖,虽然那时的情景不堪回首,但混乱中的一些吉光片羽,仍旧透过岁月的水流沉淀在脑海深处。被人这样一提醒,他也想起了在洞庭湖底看到过的东西。   巨大的青玉棺椁,四角用黄金雕刻狰狞水族的包角,青玉之中隐隐包裹着一汪水,晦涩不清的模糊黑影在棺中随着云梦风浪微微晃动。   明明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面对棺椁时,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流泪了。年幼时犯浑,被老龙君打得皮开肉绽时,他都没有哭过,面对那青玉棺椁时心脏却像被人捏住,窒息的痛苦让他无法不流泪。   疼到哭出来,对于正当壮年的龙君来说太丢脸了,他本来打算就这么忘了。   但他的好良人总会在合适的时间,漫不经心地把这片碎羽从记忆的深海捞出来。   时时规谏,使君王不忘前事,大概就是人间所说的贤妃罢。如果此话当真,泾河龙君宁愿当个昏君,宠个祸水。   然而,不知自己应当做个祸水的贤妃,正施施然放开他的后脖子,将手拢进袖子:“大唐物华天宝,异物祥瑞不足为奇,许多地方都掘出过这种玉棺。”   曹空花艳羡不已:“夜叉骸能召唤雨水,对西域诸国来说贵逾眼珠,苏都匿识所持的这一具,经常引得他人来抢夺。可这样的神物,大唐竟然遍地都是,难怪风调雨顺,积粟米盈仓。”   李天王帮腔道:“这算什么,你要是能把事情说清楚,等我回去了再送你一具。泾河龙宫夜叉鬼不多,凑个十来只却绰绰有余。你要是还嫌不够,我去东海给你捉一捆添上。”   “大唐子民竟可潜入深海,捕捉夜叉的么?”   李声闻讷讷道:“还有这等奇人异事?上天入海,不都是仙家神佛才做得出么?”   曹空花的蓝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天王,不明白这同行的二人说出的话为何天差地别。李声闻坦然地任他打量,过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城主说的是他?李天王是个生性潇洒的人,虽然生来酷爱夸口,却不是恶意为之,还请城主担待。”   曹空花匆忙摆摆手:“是我苏都匿识城上下给天可汗、给二位使君添了麻烦,二位万万不要多礼。”   李声闻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附和,亦没有反驳,权当作默认。他捏着自己衣袖的边沿,慢条斯理地开口:“听空花所言,是祭司看顾夜叉骸?那么,后来夜叉骸可有什么异常?——比如说,裂开缝隙?” 第14章   曹空花愣了一愣,连忙摇头:“闻所未闻。夜叉骸是我东曹至宝,不敢有万一。”   李声闻不紧不慢地说道:“也罢,看来即使是苏都匿识城主,也从未见过夜叉骸的真面目,不知道更多详细了。至于夜叉骸所在之处,空花指的出来么?”   曹空花拍了拍胸脯,骄傲地说:“指的出来,就在城北山脚下的夜叉窟里。”   “夜叉窟?”李声闻重复了一遍,“我们现在所居的,难道不就是夜叉窟?这里依照洞穴所建,走势天然而无人力矫正,除却地上镶嵌的颇梨水面以外,看上去与传说的废弃石窟无异。”   曹空花挠了一下鼻尖,嗫嚅道:“这是我儿时,祭司给我和我的玩伴建造的,相当于城主行宫一般,就是让我和玩伴纳凉用的。苏都匿识人珍惜草木,不会愿意伐木为我建行宫,所以就挑了一处没有危险的废弃洞窟,稍事装饰了一下。”   “说到祭司,他应对夜叉骸甚为了解,可否请城主引见?夜叉骸谜团重重,我有许多问题要问。”   曹空花一听这话,立刻像被针扎了似的一跃而起,嚷道:“看看我,光顾着拉使君说话吐苦水,说好的美酒佳肴都没准备,好没有主人的礼节。二位使君稍坐,我去去就来。”   他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跳着绕进石柱丛林,一会就看不见了。李天王惆怅地俯视着脚下的水池,用脚尖碾了蹍。   凝固且异常结实。   李声闻没有凑在他身边,而是趁主人不在,对他觊觎已久的毛毯伸出了手,将离他最近的一块拉到手里,细细端详。   这块毛毯是用染成孔雀蓝色的羊毛织成的,边缘绣着一圈金色的葡萄藤花纹。羊毛细密柔软,是初生小羊羔的绒毛,装饰花纹的针脚工整,落针的间隙却很宽,致使葡萄花纹显得太过单调粗糙。若是拿到长安西市估价,这一圈花纹必然要为其减分。   “使君觉得冷了么?这里的毛毡毯子,你尽管拿去盖。”曹空花正好端着碗碟出来,见状好心提醒道,“冬天的沙漠,不穿上裘皮,是会死人的。”   李声闻从善如流地从堆积如山的毛毯里挑了一条乳白色的,披在身上。另一条深青色的递给李天王。李天王嫌弃地接过来,垫在屁股下坐着。   毛毯包围的软榻旁边,摆放着一张矮脚胡桌,上面堆满零散的小首饰,净是些金叶银藤、猫儿眼吊坠之类,符合苏都匿识人爱好的小件装饰品,曹空花满不在乎地用手肘把它们推到地上,腾出地方放盘子。   他动作十分灵活,双臂双手各托着一只银碟,还能用手肘去推桌子。李声闻连忙站起身,帮他拿下胳膊上的两只碟子,在桌上摆好。曹空花轻松放下手里的碟子,从腰上抽出来一壶酒,一并放在桌上,招呼他们俩品尝。   “好腥膻,我不吃。”李天王皱着鼻子,直截了当地评价道。 第15章   曹空花端出来一碟小茴香炙羊肉,一碟看不出材料的细红烤肉,一打胡饼和一碟浇着蜂蜜饴糖的煎饼。少年城主献宝似的将那看不出原形的烤肉推到李声闻面前:“使君尝尝这个,听说在长安是不容易吃到的。”   李声闻笑了笑,在边角下箸,夹了一小块,还没等送到嘴边,就叫李天王头一低,从筷子上叼走了这块肉。   “细腻柔滑,入口即化。”李天王口齿不清地说道,“不错,好吃。”   李声闻笑笑,重新夹了一筷子,等咽下去才重新开口:“极为鲜美,是驼峰炙罢?”   曹空花拍手笑道:“使君肯定是富贵出身,一尝就知道是驼峰。”   李声闻放下筷子,平静道:“虽说如此,也只偶然尝到过。老驼峰在长安都极其难得,遑论如此新鲜甘美的驼峰,配上精妙的炙烤手艺,便是除夕大宴上也吃不到。”   “使君喜欢就好。”曹空花弯下腰,在桌子底下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套碧玉杯,拿袖口擦了擦积灰,斟上酒液,递到他们面前。   李声闻面色平静地双手接过,仿佛没有看到曹空花清理杯子的过程。李天王却眉头一皱,往后躲了躲。曹空花疑惑道:“使君忌酒?”   李天王嗤道:“喝惯了仙酿,就看不上人间的酒了。”   “抱歉,他常爱夸口。只是他先天不足,饮酒后体乏气虚,故而不敢饮酒。”李声闻晃了晃酒杯,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在长安沽酒千金一坛,如此不易得的美酒,你便尝一口也好。”   知道他不是不馋,而是嫌弃酒杯滚落在地,李声闻在他的注视下啜了一口,将自己的酒杯和他的对调。李天王这才不情不愿地拿起杯子。   虽然他平时在泾河水底的淤泥里打滚时从不洁癖,但今天看到这个胡人比自己还不拘小节,忍不住就矫情起来。   没想到这酒异常甘醇,入口微涩,回甘却清甜绵长。李天王这口才咽下,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李声闻用余光看了看他,夹了一筷子炙羊肉到他嘴边,温声劝道:“莫要空腹贪杯,易醉。”   曹空花以一种五味杂陈的复杂表情观察着他们,默默捧着酒杯往下灌。但李声闻也没打算冷落他,反而问起了祭司的事情:“祭司可是城主的父亲?冒昧问一句,如今他何等年纪,又守护了夜叉骸多久?”   曹空花摇摇头:“我委实不知,自我有记忆起,祭司就是那样年纪,二十年来从未变过。别说我,就连整个苏都匿识城都没人知道他的年纪,因为是先有了祭司,才有了苏都匿识城。”   “那岂不是二百岁有余了?”李声闻为他斟满酒杯,“凡人年至二百仍不老不死,实在闻所未闻。”   “所以我们对祭司,就像对夜叉骸一样恭敬。”曹空花抿着嘴笑了起来。   李声闻也应和似的笑了笑,话还没出口,酒杯就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李天王:挑食救命╮(╯_╰)╭ 第16章   “出来罢。”曹空花一反之前的少年情态,神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向背后密布的石柱中喊道。   有人轻声问道:“他们都……?”   曹空花对面的两位大唐子民,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殷红的葡萄酒浸湿了地上的毛毯,留下一片血色的痕迹。曹空花伸手摸了摸他们的额头,松了口气:“行了,你出来罢。”   从石柱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他大约二十来岁,和曹空花一样,有着一副精致秀丽的美貌。比起曹空花的俊朗明丽,他的五官显得柔和了许多,以致于有些雌雄莫辩。与前者的绚烂服色不同,他穿着一身缥碧的素面长袍,褐色微卷的长发以复杂的多股发辫固定在背后,大大小小的水精真珠错落在发辫的缝隙间,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摇动。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浅淡近乎透明,平生三分高高在上的疏离。   “他们是大唐的来使,说不定能帮上忙,如此贸然地出手袭击,实在不应该。”他扶着石柱,远远地站定。   曹空花说道:“他们没有商队没有驼马,凭空出现在苏都匿识,毫发无伤地进了城门在街上行走,不可能是普通人。现在苏都匿识正被死的阴霾笼罩,我不敢相信任何可疑的生人。”   碧衣少年叹了口气:“正因如此,他们可能确实如自己所说,是唐天子派来的方士,说不定就是我们打败枉死城城主的转机。如今你袭击了他们,对唐天子又无法交代了,岂不是两面受敌?”   曹空花烦躁不安地挠了挠后脑勺:“两个毫无戒心喝下毒药的特使?带在身边,他们只会拖我的后腿,何况这个样子,就算我不出手,他们也会死。”   “空花……”   “不止他们,你、我,苏都匿识的所有居民,谁都走不出这片枉死之地。”曹空花大步走过来,跪倒在他脚边,虔诚地举起他的衣角贴在额头上,“我们只有你了,祭司大人。请您平复夜叉骸的愤怒,驱散我们头顶死的阴云。”   碧衣祭司又低声叹息了一声:“起来罢,找个地方安置好他们,若是今夜苏都匿识覆灭,至少不要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陷入深渊。”   曹空花愁眉苦脸地站起来:“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今晚的苏都匿识,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呢?”   他正要抱怨,一声悠长的钟鸣突兀地敲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只能让他们留在这里了,这已经是最后的生者之地。”碧衣祭司轻声说道,“恶鬼的盛宴开始了,我们走罢。”   曹空花嘻嘻哈哈地答应了,随手捡起一条散落的毯子,给地上酣睡的两人盖上,跟在祭司身后走出了行宫的大门。   山洞打开时投入洞窟的灯光没有随着门的关闭而湮灭,反而聚成一团小小的火光,在颇梨水面上跃动。在洞口合起的瞬间,李声闻的睫毛突然抖动了一下,但他终究没有睁开眼睛。 第17章   夜里的苏都匿识,是与白日截然相反的一片歌舞喧哗。脚踝与手腕戴着银铃的胡姬,挽着轻薄的茜红披帛,围绕着山坡的城主府邸大门蹁跹而舞;怀抱琵琶笛箫的乐师,或坐或站,在彩绮结成的舞台边沿奏乐不歇。银铃与琵琶声交织一处,仿佛孔雀河的流水正在台上涌动。   成千上万的居民,不知从哪里钻出,摩肩接踵地拥挤在府邸门前。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金红织锦胡服,戴着缀有明珠的浑脱帽和绘着愉快笑脸的面具,衣襟袍角都绣着连绵的瓜瓞如意纹。这在长安的风俗里,是常年出现在新嫁娘子衣带上的吉祥纹路,寓意夫妇和美子孙连绵。   越来越多的人拥入城主府门前的平地,先前到来的居民已经和着乐声踏起歌来,无论男女老少,他们手挽手旋转、翻腾,像是人类的身躯盛不尽的喜悦满溢而出,驱使他们手舞足蹈。   但他们的动作太整齐一致了,就连翻腾时手臂和腿抬起的高度都是一样的,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尺规,划出了他们动作的位置。这场景,越是观看,越是令人胆战心惊。   眼前这一群戴着面具看不见面貌的人,究竟是在笑还在哭?他们跳的舞蹈究竟是出于本心的愉悦,还是出于看不见的丝线的操纵?   他们是人,抑或是别的什么?   不知歌舞了多久,门前的几百盏灯树的火光将天上蛾眉月都染成了红色,一声清冽的笛声才打断了彩绮台上的歌舞。城主府邸的大门洞开,一位须发苍苍的老者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是唯一没有戴面具的人,露出的苍老的笑容像是凝固在了脸上,即使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分毫变化:“城主的昏礼开始了。”   这位老者相貌堂堂,通身富贵,金银珠玉戴了一身,显然地位出众。但在这场欢宴中,他只是一个传话人。   “城主的昏礼开始了”这句话被台下的苏都匿识居民口耳相传,像梦呓一样在城中回荡,最后汇成一处,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他们的呐喊声中,昏礼的新人登场了。   两台銮舆并肩从府门内驶出,绣满繁复纹样的织锦从华盖上垂下,将两位新人的面容遮去,披着同色毛毡的四匹骆驼,慵懒而稳重地拉着车架走上绮台,在白发老者面前相对停下。   这两顶华盖上各站着一只铜塑夜叉,如此一来,他们便面对面站着,和车内的两位新人一样。   老者抬起一只手,他身后的侍女便分为两队,一队去拉开靠左的銮舆的帷帐,另一队簇拥在右侧銮舆的车辕边上。   左侧的銮舆上的青年缓缓走下车架,他面容冶丽,穿着一身华美的礼服,走向新人车架的姿态,像一条盘桓的毒蛇。   “今日我与良人结为鸳盟,却做不出配得上她的却扇诗,以至于不能看见她美丽的面庞。”青年吐出一声厚重的叹息,“想来只有善于艳丽文辞的大唐子民,能做出最美的却扇诗歌,来为我的昏礼助兴罢。”   “眼下,城中有两位来自大唐的贵客。我的子民们啊,请把他们带来。”   ——————————————————————————————————————————————   谢谢收藏和花花~过50双更~ 第18章   此话一出,苏都匿识居民们又一声声地复述起来,混沌空洞的话语充斥在夜空之下。   他们停下踏歌起舞的动作,口中重复着“找到大唐的贵客”,整齐地反身走向苏都匿识城各处,开始寻找误入的陌生人。   面容妖冶的青年站在高处,看着他们漫无目的地寻找,过了半晌,终于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二位使君何必多礼,我只求一首却扇诗,不曾索要贺礼。还是说,按照大唐的规矩,我得备好谢礼,才能请你们出来呢?”   此话一出,躲在洞穴中窥视着这诡异夜宴的曹空花全身一震。他压低嗓音,问道:“药遮罗已经知道那两个唐人到来了?是因为他能嗅到生气么?”   没有人回答他,曹空花往后退了一步,催促道:“水月,你感觉到种子的气息了么?”   “你名唤水月?原来如此,空花水月,真是一双好名字。”有人在他背后啧啧称奇道。   曹空花悚然一惊,转身抽出腰上弯刀,摆出了戒备的姿势。李声闻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抵在碧衣祭司颈上的银刀,责备道:“二位主人将宾客灌醉,自己来赴盛大宴席,这便是苏都匿识的待客之道?”   “放开他!”曹空花低吼道。   “使君伤不了我的,无妨。”被唤作水月的少年说道。   李声闻奇道:“怎么?水月郎君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此笃定自己刀枪不入?”   水月面无表情道:“我并非刀枪不入,只是即使刀剑加身也不会死罢了。另外还请郎君放低声音,以免招来……这样的客人。”   他话音未落,洞穴狭窄的入口就闪过一张狰狞的脸。它脸上覆盖着青绿色的肮脏鳞片,明亮的电光从双目中直射而出,突出嘴唇的獠牙上挂着猩红的血迹。   这是一只夜叉。   李声闻诧异道:“夜叉不是苏都匿识圣物么?怎么口中会有血?”   “我族曾经把夜叉奉为圣物,但自从禁地中的魔物苏醒以来,城中夜叉都被他控制,成了嗜血的怪物。”水月波澜不惊道,“它们一向会追踪生气,哪怕是在床下柜角的一只蚂蚁,都躲不过它们的鼻子。不过这这石窟是它们唯一无法察觉的地方,只要在石窟中,使君就可放心。”   正如他所说,那夜叉窥头窥脑一会,好似看不见洞中人影似的,耷拉着肩膀走开了。   曹空花嘶声道:“告诉他们做什么?”   李声闻道:“水月郎君对城中情况知之甚详?你是什么人,苏都匿识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空花愤愤不平道:“你放开他,我再告诉你!”   “这可不成,方才空花郎君借献酒之名,将我们迷晕,如今我不敢相信你说的话。”   “没错!”李声闻的肩膀上突然长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随声附和道:“你这小子表里不一,一定有鬼!”   曹空花握紧双拳:“如果我真有恶意,下的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了!我只是不信你们能帮我们,我们一定会死的。与其让你们见到这骇人的景象,在恐惧中死去,还不如让你们无知无觉地迎来死亡。”   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石缝中的夜空:“使君请看。”   冬日的夜色本该是浓黑粘稠的,但他背后的夜幕却被不同寻常的月色、和冲天的火把燃得赤红——或许还有别的颜料,一并泼洒在夜幕上。   这石窟建在山上,能远远望见彩绮台上,两架鸾车和红衣的新人。高台之下的人们也皆着猩红的衣装,有的在漫无目的地徘徊寻觅着,有的则在台下对着鸾车跪拜。在这群如痴如醉的人们之间,有手持长戟的夜叉跳跃奔跑,目中精光晃动如闪电。   李天王眯起眼睛,啧啧有声道:“这新人怎么拖着一条大尾巴,跟孔雀开屏似的。”   那俊美近乎妖艳的男人,背后确实有一大丛红叶,像披肩似的垂在背后。他这么一说,惹得曹空花哈哈大笑:“那小贼确实喜爱鲜衣靓装,不过那叶子是他自己长的,不是绣娘做出的服饰。”   “自己长的?这么说来,这位新人应当不是人?”   水月道:“他就是从禁地中醒来,将苏都匿识变成这副样貌的妖魔,九死城城主药遮罗。”   “这么看来,他是你们的敌人?”李声闻沉吟道,“可是他长着和空花郎君相差无几的脸。”   按理说相隔这样远,他应当看不清新人的面容。但在幽深的洞窟中,他的眼瞳也闪闪发亮起来,金目竖瞳,乍一眼看上去竟和那些夜叉的瞳光有些相似。曹空花浑身汗毛倒立,握紧了弯刀:“你不是人类?!”   李声闻笑道:“我是人类。这只是寄宿在我体内的龙骨在叫嚣罢了——它看不得区区夜叉在城中横行霸道,对罢,天王?”   他肩头的化生童子应和道:“不错,所以你们最好从实招来,别让我等得不耐烦。”这小小的磨合罗甚至越俎代庖,从书箱里抱出一把刻刀,在水月颈项上比划着,“你不说,我就杀了你的同伴……咦?”   不知是因为有他半个人高的刻刀太重,还是因为银制的表面太光滑,那刻刀从他怀里滑出,打在了曹水月肩头,锐利的刀锋瞬间切裂他的衣服和肌肤。   但伤口中没有鲜血流出,他的皮肉整齐干净地分开,如同被切开的蜡。   不止李天王对此感到惊愕,连李声闻都怔了一怔。曹空花反应过来,连忙一手推开李声闻,一手扫落李天王,将水月拉到自己身后:“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窥探我苏都匿识的秘密?”   “我说过了,我是大唐司天台的使者,见到苏都匿识龙脉异动,前来探查。”   曹空花恨声道:“就是大唐来的方士,为我们带来了灭顶之灾。即使我不想与你们为敌,也不能信任你们,将一切和盘托出。”   “大唐来的方士?”李声闻不解道,“他叫什么,做了什么事?空花郎君,你要知道即便在苏都匿识一城之中,也有你与那些夜叉为敌。大唐国土辽阔,黎民万千,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是一伙的呢?”   “可是……”   名唤水月的少年按住曹空花举刀的手腕,淡淡道:“我们必须信任他们。今日是月圆之日。”   曹空花转向他,急道:“可是他们还伤了你!”   “我没事,你知道的,刀兵对我们从来无用。”水月平心静气道,“和祭司的遗言一样,他们在今日踏入了苏都匿识城,还不够说明一切么?祭司的预言实现了。”   李天王插口道:“我说你们,能不能不要打哑谜了?什么祭司预言的,到底说了什么?”   水月俯首对他们行了一礼:“我名唤曹水月,是苏都匿识城祭司长子。我们的父亲职责,除却守护夜叉骸外,就是看守药遮罗,不让他为祸人间。可是数月前,我们的父亲被大唐来的商队害死,‘种子’被人夺走。没有了祭司的压制,药遮罗破开禁锢而出,加上他握有‘种子’,苏都匿识城就落入了他的掌控。”   “‘种子’?从方才起,你们就一直在商议如何寻找它罢?”李声闻问道,“它很重要?”   曹空花道:“夜叉骸和祭司同为苏都匿识至宝,夜叉骸为沙漠中的城池带来源源不断的水,而祭司负责守卫这座城池,并将妖魔的死气化为生气。苏都匿识建在这两者之上,缺一不可。”   “而种子和祭司的力量有关?”   曹水月回答道:“正是,苏都匿识的祭司二百年一死,死后会留下一枚种子。只要将种子种在我族禁地,新生的祭司就会生长出来,以盛年之姿回到人世。可若是种子丢失,就不会再有祭司出生。要从药遮罗手中夺回九死城,我们必须得找回种子,复活祭司。”   李声闻沉吟道:“那种子长得什么样子?你们有什么线索?”   “百步之内,我可以感觉到种子的气息。眼下我隐约察觉到种子就在药遮罗所处的高台上,但具体被他藏在哪里,我判断不出。”曹水月看了他一眼,补充道,“若是使君看到心脏一样的东西,请务必留意。‘种子’正是祭司的心。”   李声闻恍然大悟:“百年一死,将心埋入土中,就会新生成人——你们的祭司是无启人啊!不过无启人生长在海外钟山脚下,怎么会来到相隔万里的西域,还成了东曹国城池的祭司?”   “祭司确是自海上云游来此。”曹水月道,“彼时这片绿洲为药遮罗盘踞,他劫掠来往商旅,食人饮血,因为商贾经过此处必定有来无回,东曹人便将这里叫做‘无生城’。直到某年祭司来到这里,打伤药遮罗,将他禁锢在禁地中,东曹人才迁居到此,安居乐业。”   “李声闻,我怎么觉得听完他的故事……”李天王凑到李声闻耳边,窃窃私语道,“好像是东曹人把原来的主人关起来,强占了人家的地盘?” 第19章   曹空花闻言脸色涨红:“那药遮罗本就不是人,只是个生得像人的死物罢了,哪里称得上是这沙漠的主人?何况他本身善于聚恶气,引得无数妖魔盘踞在商道上,杀害过往旅人,其罪当诛。”   “是他会引来妖魔食人,而不是他自己食人么?真是奇异的妖物。”李声闻沉吟道,“他的真身是什么,二位可知道?”   曹空花快言快语道:“知晓他身份的只有祭司,所以没人知道他有什么神通,不过我误入过禁地,当时见到的药遮罗只是一棵张着人脸的树,不能言语动弹,和那些人形的人参何首乌没什么两样。”   李声闻眼眸一斜,饶有兴味道:“那他如今怎么长成了这副俊美模样,还与郎君几乎一模一样?”   李天王火冒三丈:“你看得很仔细啊?你觉得这样的白面少年俊美?”   “你的面皮不比他们黑。”李声闻低笑道,“空花郎君,莫非东曹王族和他有血脉相连?”   李天王顿时哑火,不再出声。   “才不是这样!我们长得像,是因为那窃贼偷了我的面皮!”曹空花恨声说,“当时我年幼无知,误入山洞之后被他剥了脸皮,后来是祭司动手为我重新做了一张脸,我才没变成没有脸面的怪物。”   “水月被刀剑所伤后不会流血,空花用着一张人做的脸皮?”李声闻愣了一下,“你们兄弟二人,也和这座城池一样奇特啊。”   曹水月突然开口:“夺回种子之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闲谈的时候。二位使君,你们是我苏都匿识最后能依仗的希望,我恳请二位,出手救回这座城池。”   他言辞恳切,加上少年柔弱形容,换作他人定会生出恻隐之心,答应下来。但李声闻毕竟不同常人,他思考了不知多久,才慢悠悠说道:“二位似乎是因为祭司的预言,而选中我们两人?那这预言,说的是什么呢?”   曹水月轻声道:“‘蟾蜍月满,唐客东来,揽镜映月,我自归还。’”   “原来如此,蟾蜍月满是指十五满月,唐客东来自然是指我们入城。可是后面两句当作何解?”   曹空花插口道:“这两句我们也不懂……其实在使君到来之前,我们也不懂前两句的意思。但既然它已经应验一半,另一半应该也会应验罢。”   李声闻忍俊不禁:“你倒是乐观得很。若是我们的到来只是一个巧合,那该当如何?”   曹空花挠挠鼻尖:“能怎么样?大不了冲出去抢种子,拼个鱼死网破,事不成就和城中居民一样,变成那个不生不死的样子呗。”   听到不生不死这个词,李天王“咦”了一声。城中居民虽然混混沌沌迷失神志,行尸走肉似的受控于药遮罗,但这种状况并不少见,被人描述成不生不死倒是第一次。曹空花张张嘴正要解释,洞窟外却突然响起尖锐难听的尖啸。   那是夜叉的叫声。   李声闻从沉思中惊醒,抬头四顾:“怎么回事?”   越来越多的夜叉随之叫喊起来,他惊异不定地凑到石缝边一看,却是城中成群的夜叉都跳跃着回到彩绮台下,挥舞着兵器吼叫跳动。   被称作药遮罗的新人懒懒笑道:“是么,没有找到?可是我分明嗅到了陌生的生气,闯入我的九死城啊!”   一只体格最为硕大的夜叉跳上高台,匍匐在他脚下转了两圈,药遮罗似乎侧耳倾听着它意义不明的嘶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们饿了?那就饱餐一顿再去寻找客人罢!”   他话音刚落,众夜叉就像得到了军令,猛地扑进人群。   它们开始用长长的獠牙,撕咬苏都匿识居民的皮肉,贪婪不知餍足地吮血食肉。转眼间,台下便满是血肉横飞。   可那些受害的人,却依旧不言不语,茫然不知痛苦地重复着叩拜的动作,即使被咬得露出白骨也不停歇。他们就似一群没有直觉的偶人、没有生命的食粮,除了歌舞和供给血肉,没有任何意义。   李声闻不可置信道:“果然是食人饮血的怪物!”   “自祭司死后,苏都匿识城中夜夜如此。”曹水月轻声叹道。   “夜夜如此?那苏都匿识岂不是死伤惨重?”李天王愤愤不平道,“就算被夺去了城池,他这样暴虐也太过分了!”   李声闻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嘴唇,叫他噤声:“苏都匿识居民白日里也是这样无知无觉么?”   曹空花道:“白日里,所有人都沉睡不醒,夜里则行尸走肉般游荡。但是……没有人死去。”   “那些被夜叉吃掉的人,不就死去了么?”李天王不解道。   曹空花指了一下外面,耷拉着眉毛:“每夜喂过夜叉后,药遮罗便会救活他们。”   正在这时,药遮罗走到高台边缘,取出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液滴入烛火。一股异香四下弥漫,即使远在山窟都能闻到那甜腻呛人的香风。   台下四散的白骨蠕动起来,它们自行拼合在一处,如生前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们空荡荡的胸膛里渐渐生出五脏六腑,在脏腑之外又依次生出血肉、皮肤。他们迅速而有序地变回原本的姿态,在台下歌舞欢呼。   夜叉们纷纷跃向街巷深处,继续搜寻大唐来客的任务,药遮罗却显得焦躁不安,来回在台上踱步。李声闻好奇道:“你说他也在找我们?他想从我们手中得到什么?”   曹空花推测道:“或许杀了你们,祭司的预言就不会实现了罢。毕竟祭司是唯一能克制他的人。”   李天王插话道:“既然种子在他手里,他干摧毁了种子,让祭司永不能复生,岂不是一劳永逸?他为何要特意兜一个弯子,来找我们的麻烦?”   “此时恐怕只有药遮罗自己心中知晓。至于种子在何处,也只有他最清楚。”李声闻从容一笑,“不如我们直接去问他?”   李天王悚然一惊:“等等,你不会是想……”   他话未说完,李声闻已然疾行数步,走出了洞窟。   四面八方,有无数闪着电光的眼睛向他们望了过来,夜叉们黄蜂般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伸出手爪来抓挠他们的身躯。   李声闻脸上青鳞闪现,他仅是张口长啸一声,这些夜叉便像被热油浇到似的,惨叫着纷纷退开,在二十步外戒备而贪婪地观察着他们。   药遮罗笑着斥道:“无礼!你们想吃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现在还不是时候。”   “明明是良辰吉宴,风中却弥漫着血气的腥味,委实不是享用宴席的好时候。”李声闻走到山坡边缘,负手笑道,“但主人摆出如此奢侈的阵仗,用这样豪迈的手段相邀,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好出来一见。”   “大唐物华天宝,想来寻常真珠宝玉入不得贵客的眼,我只好用我最珍贵的礼物来换取贵客的出面——便用我九死城居民的血肉和性命来换罢。”药遮罗死死盯着他,“没想到客人果然现身了。”   他仿佛没听到药遮罗凶险的话语,施施然乘风落到台上,就和平常赴宴一样自然随意:“不知主人倾尽城中之力找我,所欲为何?”   药遮罗的眸子闪了一闪,露出诡谲的笑容:“远来是客,我想请贵客出席我的婚宴,有何不可?九死城城主药遮罗,在此恭候多时。”   走近一瞧,身着婚服的城主果然有着一张和曹空花相差仿佛的脸庞,只是年岁稍长,洗去了少年的活泼明媚,取代以经年沉淀的刻毒。   李声闻疑惑道:“我一介泛泛无名之辈,怎么劳得城主等候?九死城又是何意?我奉命前往苏都匿识,若是走错了,还得立刻启程折往目的地。”   药遮罗伸手虚拦他一把,笑道:“此处白日是苏都匿识城,夜晚是九死城,使君没有走错地方。”   “这样我就放心了。”李声闻胆战心惊地抚着心口,“我不太识路,一直很担心不能顺利抵达。”   药遮罗眯起眼睛:“既然来了,说明二位与我九死城有缘——不如为新妇却扇的诗,就由二位贵客来作罢?”   却扇诗是长安婚嫁不可省略的礼节。新嫁的妇人往往用团扇遮住自己盛妆的容颜,不与夫婿相见。若想见到新妇的脸,完成婚仪,夫婿需要自己作诗,或是请最能言的客人赋诗,劝说妇人放下遮面的团扇。   此时要李声闻作却扇诗,也说得过去。   李声闻歪着头想了想,欣然同意:“那我就献丑了。”   他目不斜视地走近右侧銮舆,沉吟片刻:“对不住,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来……能容我推敲一会么?”   药遮罗盯着他看了一会,不再笑了。他高举起右手,像是要抓取天上星辰,星光落入他掌心,竟然凝结成了一支银光闪烁的箭矢。手中明明没有弓,他却如上弓般将那箭矢搭在看不见的弓弦上,缓缓拉开这把看不见的弓。   风中隐隐有丝弦颤动之声。 第20章   “果真是看不见的弓么?”李声闻喃喃道。   就在此时,箭矢离弦,流星陨地般落入远处的人群,那里霎时爆开一团血雾,不知是哪个可怜人作了箭下亡魂。   “贵客每多想一刻,我便向我的子民中射一箭,使君意下如何?”药遮罗垂下手臂,眯起眼睛。   李声闻悚然一惊,连忙道:“且慢,不若您先允许我窥视一下新妇的花容月貌,这样一来,我便可文思泉涌,出口成章了。”   “大唐的昏仪,是这样的么?”药遮罗不怒反笑,“听起来未免于理不合。”   他一边说,一边调转了箭矢,让它朝向李声闻。后者却趁机躲过侍女们的阻拦,像鱼儿一样滑稽但灵巧地钻上了车。他掀开了锦帐,半个身子钻了进去,却不急于窥探新妇的容颜,而是平心静气地问道:“是谁向你透露了我会来此的信息,又为什么千方百计非要得到我口中的却扇诗呢?”   药遮罗的箭矢依旧对准了他的胸口:“难道我不说,使君就要以车中新妇要挟于我了么?”   “我也想知道,难道我不作诗,城主就会以死威胁我作么?”李声闻笑吟吟地向车内后退了一步,只露出半边脸,“我知道,我们谁都不敢先走这一步险棋。”   “烦死了你们两个,唧唧歪歪的有完没完,不就是一首却扇诗,老子做给你们听……”   第三个人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可惜他的大作还未出口,便被人以禁言的方术闷回了书箱里。李声闻摇了摇头,微笑道:“天王,不问问这位新妇,我们怎么能擅自为他人结起鸳盟呢?”   “你是不是撞坏头了?”书箱里的化生童子气急败坏道,“我又不是月老冰人,没听过我们除了呼风唤雨,还能帮人牵红线的。我就算帮帮他们完成了婚仪,也不代表就把他们绑在一起了。”   李声闻无奈地笑笑,没有回话,后退一步,彻底隐进车帷。婚礼所乘的銮舆,并不算宽敞,只容一人站立罢了。他这一步退去,便碰到了车中新妇的肩膀。   “抱歉,并非有意唐突佳人。”李声闻连声道歉,努力将自己的肩膀缩得更窄一点,“新妇能否却下团扇,容我一见?”   高举画扇的新妇遮掩着面容,一言不发。   她的面容被绣着伎乐天图案的团扇遮掩,只能看到她身着长安风靡的钿钗礼衣,鲜红如血的衣料连绵的瓜瓞纹中,夹杂有手舞足蹈的夜叉。她云髻高耸,花钗步摇累累重叠,斜坠的錾金楼阁步摇上,亦有成群的夜叉在窗棂间窥探,虽然微如米粒,却活灵活现。   李声闻又轻轻唤了两声,见她没有反应,就连声道着歉,伸手拨开她的遮面团扇。   新妇正当绮年玉貌,虽然施着酒晕盛妆,却仍有几分掩不住的英气挂在眉梢唇角,看着不知和谁有些相似。她双目紧闭,蛾眉微蹙,似乎在梦中颇为伤神。   李声闻迟疑了片刻,将手指凑在她鼻端,探了探她的呼吸。   他探到了微弱但平稳的气息,虽然冰冷,却带着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的生机。这位新妇还活着,虽然不知中了什么伎俩,以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哎哟喂,这事不简单啊。”李天王从毛毯之中探出一个脑袋。“虽然五官完全不同,但不知怎么的,我看着就很像你。这药遮罗不会早对你有什么心思,借机引你出来罢?我真该掀了这座死城!”   李声闻用手里的团扇给他扇了扇,让他降火:“你怎么会这么想?长安远在千里之外,这药遮罗面容与曹空花完全一致,说不得也是苏都匿识王族之类的身份,哪有办法轻易离开此城,跑到长安去见我却不被我所知呢?”   “反正神神秘秘的,不是个好东西。”   李声闻附和道:“没错,这苏都匿识城的重重谜团让我有些看不透。曹空花和药遮罗,到底该相信谁呢?”   “一个给我们下药,一个纵容夜叉杀人食肉,都不是好东西。”李天王咬牙切齿。   李声闻叹了口气:“司天台给我的密信中说,圣人听闻此处天象有异,令司天台前来查看,务必保全苏都匿识的东曹王族,以免往来商贾失去这一重要驿站。可眼下看来,苏都匿识已然成为死城,两名城主不知孰真孰假,若是轻信了假的那一位,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   李声闻笑了笑,温声道:“只好哪个都不信了。只要妨碍我的,都当做敌人便是。若是因此伤害了真城主,重新从东曹王族中选一位城主即可。”   李天王赞道:“这样就爽快多了,咱们一会先干掉药遮罗?”   “稍等,让我试试能否解救这位新妇,从这些居民口中说出的经历,才是目前最可信的。或许听听他们的话,就能找出谁是真城主了。”   他抬起手,状似随意地在新妇的额头上画了几笔,留下一个看不出形状的青色痕迹,一点幽微的萤光顺着他的手指没入青印,消失不见了。李天王不满地嘟囔道:“你又胡乱耗费自己的生气,去救别人了。”   “你是指我从钱塘君爪下救你的事情么?放心罢,救人和看重人是不一样的。”李声闻收回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里被你占满了,放不下别人了。”   李天王的脸烧红起来:“你少撩拨我,区区一个凡人……”   李声闻充耳不闻,疑惑道:“奇怪,我为她灌入了足够的生气,她为何还不醒转?”   “她当然不会醒,因为她的命魂连在我身上。”有人掀开车帷,冷笑道,“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放任使君与我良人独处,所以悄悄过来看看。使君,你这是想做什么呢?”   “城主多虑了,只是一份小小的贺礼罢了。新妇子得到的生气,是不是都被您吸走了?”   药遮罗晃了晃持有箭矢的手,眯着眼睛笑道,“我不喜欢生人靠近我的新妇,更不喜欢她和别人交谈,使君不要白费苦心了,还是尽早帮我催妆却扇,行完婚礼才好。”   李声闻缓声道:“你千方百计想要讨得我的却扇诗。我吟诵的却扇诗,对你而言是不是有特别的意义……比如说实现别人的预言?”   药遮罗咬紧牙关:“我只不过想要一场和别人一样的婚礼罢了,使君何苦多疑多虑,百般刁难?”   “和别人一样?”李声闻拖长了声音问道,“就算不是我来代为却扇,请一个苏都匿识居民,或是往来的长安商旅,都是一样的。一定要我来却扇,是因为这场婚礼本就与常人婚礼不同罢?那么,与世人不同的,是你,还是新妇子?”   语毕,他便跌跌撞撞地扯着新妇,走下车来,险些扑到药遮罗身上。后者一惊,第一反应竟不是避开,而是去接住跌落的新妇。   自己的平衡尚且控制不得的李声闻,却在这一瞬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向右边冲撞了一步,堪堪扯着新妇避开药遮罗的手,一并倒在彩绮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声闻痛呼了一声,大惊失色地将手从新妇的衣襟上抽离,倒吸了一口冷气:“抱歉抱歉……不过城主新妇,怎么是个男人?”   李天王趁机从毛毯里钻出来,跳到地上:“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两人连活人都不是,还用管男女?你唤不醒的这新妇,分明是具死尸!”   话音未落,药遮罗手中的箭矢脱手而出,向他刺来。九死城城主脸上的虚伪笑容被这句话洗去,只剩下了真切的怨毒和癫狂:“找死!”   一道金红的火苗拔地而起,像莲座一样将他们遮蔽其后,银色的箭矢像是被烧融了一般,断裂在火舌里。而那火焰尤不满足似的,呼啸着卷起,向药遮罗冲去,像是要将他整个吞噬。   药遮罗不得不向后跃去,他怨毒地盯着火焰那端,李声闻的眼神平静无澜,好像只是在看一豆温暖的烛火。但很快,这火焰就熄灭下去,李声闻平心静气问道:“天王,城中的生气,是否都在源源不断地汇往药遮罗体内?”   李天王凝神观察半晌,小声说:“大部分都往药遮罗体内去了,但有一小部分分入了我们刚在所在的石窟,就像汇入曹空花的行宫一样。”   “哦,都是空花水月在的地方么?”李声闻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若无其事道,“城主,我想好催妆诗了。你的婚宴,可以继续进行了。”   别说药遮罗,连李天王都因他的翻脸如翻书摸不着头脑。但年轻的九死城城主还是放下了箭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便请罢。”   李声闻将新妇交给鸾车周围的侍儿,四下环顾一番,道:“此处还缺一扇画障,不如我顺手为新妇添上。在那之前,不如请请乐师和舞姬,先重新开始歌舞罢。想来新妇子也会喜欢热闹的婚宴。” 第21章   彩绮台上的舞姬与乐师,重新奏起乐来,而苏都匿识城的居民们,也仍旧像前半夜一样,僵硬茫然地手挽手歌舞着。   胡姬手腕的银镯如碎羽般摇晃,柔韧的腰肢垂下如照水的春柳,帽尖和腰带的重重银铃更响若滴沥的春鸟,但药遮罗的目光却一刻都不曾投注在她们身上。他上半身倚着鸾车,摇晃着盛有血红葡萄酒的镂金杯,漫不经心地将眼神投向山一边的鸾车,像是鹰隼俯视着藏匿野兔的蒿草。   但那野兔未免太过耐心,当猎手都开始焦躁不安,它却迟迟不肯离开那未知的匿所。   药遮罗眯起眼睛,扬手丢弃了酒杯,冷笑一声。他掬起星光光,捻成一支非金非银的箭矢,将它掷向密密匝匝的人群。   箭矢落地的瞬间,人群中炸开一簇血雾,即使在黑暗中,药遮罗的眼睛也能看清那血肉横飞的画面。但很快,他们又循着烛火里药遮罗血液的香气重生,变成好端端的样子。   “‘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李声闻道,“城主的血,能活死人肉白骨,且又有红叶在身,很像传说中的反魂树。没想到反魂之树竟然长得如同活人,能动能言。”   药遮罗懒懒看了他一眼:“使君说要作画障与却扇诗,但迟迟没有动作。莫非之前的允诺只是空口说来骗我的么?”   “并非如此。”李声闻笑道,“眼下必要的云彩还不够厚,我们得多等一会。不如趁此让我好好欣赏东曹的歌舞。”   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迥。 看即曲终留不住,云飘雨送向阳台。   柘枝舞起,九死城虚妄的绮宴重开。鸾车已被侍儿们推下彩绮台,七零八落地堆积在台下,沉睡不醒的新妇则被她们拱卫在台上最高处,坐在帷帐之中。   四肢牵有丝线的少女们,在不知谁的操纵下,步履轻快袅娜地穿梭在桌案间,端上玉脍珍馐,琳琅满目的酒食如不费钱财的沙土一样,罗列在婚礼的宾客面前。舞台最中间的舞姬,生着金发碧眼,身姿婀娜,舞姿翩跹如同蝴蝶。   是被丝线拴着的蝴蝶。   台上的所有乐师和舞女,四肢都有不易看见的纤细银丝牵引,末端系在药遮罗手上。虽然他没有动作,但这场歌舞,似乎就是出自他手中的一场傀儡戏。李声闻看了看那银丝的走向,问道:“这些都是傀儡?竟然栩栩如生,好似真人变成。”   “他们曾经是活人。”药遮罗漫不经心道,“但我亲手把他们做成了傀儡,让他们像这样非死非生,不能停歇地为我献艺。这不是很有趣么?”   李天王嘟囔道:“不正经的老妖怪。”   李声闻叹道:“城中能活动的,都是城主的傀儡;真正有生命的,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有如行尸走肉。有生的皆如死,无生的却胜似有生,难怪城主叫它无生城。”   药遮罗低声道:“我就是想要一个,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不生不死的地方啊。”   “现在城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李声闻随声应和道,他看了看天上逐渐汇聚、遮蔽星光月光的流云,向书箱伸出手去,“今夜就是满月啊,看来时候到了……天王,飞燕剪。”   李天王缩进箱子里,半晌顶开箱盖,抱出一把小巧的剪子来,递给李声闻。这把剪刀刀柄上黑下白,刀刃银光闪闪,看上去如同一尾长尾的燕子,名副其实的飞燕。   李天王好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新妇却扇,就如满月从云后升出。”李声闻转向药遮罗,“可是地上连蔽月之云都无一片,新妇说不定会觉得害羞,不愿放下团扇。我们得准备些仪仗,来迎接他罢。”   药遮罗质疑道:“使君的回答,未免太敷衍了罢?”   李声闻笑容满面:“是与不是,请城主看后再定夺罢。”   他说着,将飞燕剪向上一抛,那金银所制的器物不仅没有落地,方而发出一声剑鸣,扶摇而起,穿过云霄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它衔着一片洁白的云雾飞回到彩绮台上,在李声闻手指上歇脚,仿佛一只真正的燕子。   李声闻从它利刃之间轻轻取下云朵,取飞燕剪裁了几刀,用尾端空无丝线的针将几张云片缝合起来,转眼就制成一架素白的朦胧屏风。   这屏风轻若无物,薄若雾气,隔着它尚能看到其后隐约的光影。李声闻将它摆在新妇的纱帐前,悠然自得地念起诗来:“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他每念一句,屏风后的新妇便走近一步。明明刚才他还是毫无生气的尸骸,不能言语行动,现在却已经能整理衣冠,仪态端方地自行走近屏风。   药遮罗的身躯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他离开坐席,快步走近屏风,似乎想伸手去拉开它。直到被李声闻拦下,他才停下脚步盯着那高挑的人影,喃喃自语道:“蟾蜍月满,唐客东来,揽镜照月,我自归还……果然是真的。”   李声闻道:“果然,我所念的却扇诗,能救活新妇是么?这与我作的什么诗无关,哪怕我只是随口念十几个字都可以。因为新妇,不,苏都匿识祭司死前留下的预言中说,十五满月夜,有大唐来的外人来拜访,祭司就会整理仪容前来相见——城主是这样想的罢?”   药遮罗看了他一眼:“你竟然知道他所说的遗言。你见过曹深了?还是那两个不成器的小玩意,曹空花和曹水月?”   “曹深?我不认识。”李声闻笑吟吟道,“城主为何不想,我或许与祭司才是旧识?祭司留下了这样晦涩的暗语,而恰好在他所说的时间到来的客人,竟然恰好能读懂他的意思,还知晓救他的办法?这不更像一场我与祭司安排好的戏么?”   “不可能。”药遮罗不屑道,“设计骗我打伤他的,正是大唐的天师。他的友人怎么会想害他?”   李声闻搬出之前对曹空花讲过的大道理:“苏都匿识一城,尚有空花水月与城主作对。大唐黎民万千,自然更有目的不同的人。”   “我不想听那些,你是曹深那小子找来的帮手也好,是任朽生的旧友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我的新妇,可以出来与我相见了么?”   “任朽生,这是祭司的名字么?”李声闻自言自语道,“任姓,果然是钟山脚下的无启部族。”   药遮罗懒得理会他,径自伸手去推屏风,却有小刀从身后飞来,打在他的手臂上,发出嗡的一声震响,好似拨动了一根看不见的琴弦。他回头去看,发现一个小小的化生童子正站在李声闻肩头,耀武扬威地冲他举起第二把刀。   药遮罗哼笑一声:“又是化生童子么?看来你真的和任朽生有渊源。”   李天王吓退了他,连忙抓住李声闻的头发,大叫道:“喂,他要去推屏风了哎!这个法术若是还没完成就被破坏,祭司不就活不成了么?”   李声闻吃痛,惊醒过来,见到药遮罗已走到屏风前,忙道:“城主且慢!他说的没错,眼下城主之时苏醒了,但神魂还未稳固。我还得向城主借一样事物,确保祭司真的活过来了,才能撤去屏风。不然一见风,祭司的神魂就会消散。”   “呵呵,任朽生,你真是给我找了好大的麻烦!”药遮罗握紧双拳,纵声大笑,“但是就算上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把你找出来!   “你怎么会死呢?”   李声闻小心翼翼道:“那个……城主,我现在只需要一样东西,就可以把祭司拉回来了。不用你上穷碧落下尽黄泉,我只需要你的心头血。”   药遮罗浑身一震:“你想杀我?”   “不不不,我可不敢。”李声闻摇头不迭,“我是想说,我需要反魂树最精华的树汁,来制作返魂香。唯有如此,才能救活祭司。”   药遮罗凝视着屏风,答非所问:“你已经听说祭司种子的事情了罢?”   李声闻却怡然自得地折叠起多余的云,如同无聊间折起宣纸:“是听说过了。不过有返魂香在,我们可以直接复活祭司,何必舍近求远去找种子种出新的祭司?不过,城主请尽快拿定主意,若是月亮开始西沉,祭司的魂魄就回不来了。”   药遮罗道:“你怎样证明,这真是任朽生?你手中没有他的种子,怎么能让他重返人间?”   “城主信与不信,与我都没有妨碍,我孑然一身,最多不过一死。”李声闻将云折为一条看不出头尾的四爪小兽,“眼下是城主迎归心切,不敢拿祭司的去留冒险,就请祭司自己决定罢。”   药遮罗狐疑道:“我不可以和他交谈?”   “等到祭司神魂安定,自然怎么交谈都可以。”李声闻道,“城主一心想要救活祭司,比所有人都急得多,这是为什么呢?” 第22章   药遮罗舔舔嘴角,露出扭曲的笑意:“他还欠我一条命。”   他说完这话,就径自剖开自己的腹腔,从中掏出一颗深褐色的木球。除了这颗木球,他腹中只有生长着红叶的藤蔓盘绕在木质的躯壳里,没有其他脏器。   他生着人面,内里却仍然是树木的样子。   “城主的心竟然长在腹中,没有孔窍,果然与常人不同。”李声闻笑道,“若非城主亲手剖出这颗心,我怕是怎么也找不出这颗心呢。”   他说话间十指一翻,丢出数把刻刀,向在月光中时隐时现的丝弦切去。药遮罗大惊失色,急忙躲避,但李声闻要伤的本就是不是他,而是由四面八方汇集到他身上的银丝,他根本无法全部护住,几息之后便颓然跪在地上。   他的四肢全部无力垂下,腰也不能再支撑身体的重量,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恰似牵线被剪断的傀儡偶人。   “我见城主身周,有和操纵舞姬的丝线相似的弓弦,且刚才城主射箭之时,用的就是这看不见的弓弦,所以我想这些线对城主而言一定很重要。”李声闻老神在在道,“没想到城主也和城中居民一样,是靠丝线操纵的傀儡啊!”   药遮罗喘着粗气,那颗木球从他无力的手中掉落,一路滚动到李声闻脚边。李声闻将它捡起来擦净,这颗木球表面光润,似乎经过雕琢,隐隐成心脏形状。但它冰冷坚硬的手感,却与人心的触感大不相同。   “城中的生气,都汇进其中了!”李天王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药遮罗将牙咬得咯咯作响:“你们果然和那两个小玩意是一伙的,要夺取我手中的种子!屏风后的那个任朽生,果然也是假的么?”   李声闻慢悠悠走向屏风,将它收入袖中。屏风后孤零零立着的,竟然只是一个没有面目、粗制滥造的偶人,由云雾组成。李声闻将它一推,它便四散成水雾消去了。   “这个偶人是我随手做出来的,当然是用来骗你交出心脏的。”   高举团扇,被傀儡侍儿们围着的新妇,依然一动不动。李声闻拨开他的团扇,说道:“这么一看,除去这浓妆,曹水月长得和祭司几乎一模一样。这位新妇,就是祭司的遗骸罢?”   药遮罗沉声道:“那两个小玩意,就是照着曹深和任朽生的脸做的。他们心意相通,就算寿命不同也要做两个玩偶,代替自己长相厮守。只有我,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关在地下不见天日!明明我才和任朽生一样,是不生不死,只有外表像人的怪物!”   李声闻没有作声,他解开新妇的衣襟,只见那白玉似的冰冷胸膛之上,赫然是一道洞穿心脏的伤痕。任谁受了这样的伤,只怕都无法活下去。   他掂了掂手上的心脏:“无启人的种子就是心脏,百年一死之后,只要将心脏埋入土中,就可以生长出新的躯壳。如今祭司的心不见了,你的心脏却在吸纳城中的生气,是因为你把他的心脏放入了你的心中罢?”   “他的心,自然只该在我心中……”药遮罗哑声道,“……还给我!还给我!他是我的!”   他突然暴起,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艰难却执拗地站起来。他身躯完成弓形,月光在他身边凝结成千百支箭,蓄势待发。   药遮罗抬起头来,双目中黑沉如含乌云:“还给我!”   随之他这声怒吼,漫天箭雨一起洒向李声闻,将烛影和火光都遮去。   在箭矢所组成的炫目光幕中,却忽然又炸开青色的光,将箭矢悉数吞没。台下待命的夜叉们被刺痛眼睛,嗷嗷大叫起来。   待青光散去,两位不速之客已不见踪影,台上只有端坐的新妇,合目朝向药遮罗。新妇的衣角沾着金红色的火星,那火焰顺着她的连理衣带爬上肩头、脖颈,最后将他全部吞没。   是李声闻烧着了他的衣裙。   “任朽生、任朽生!”药遮罗快步向他走去,就在快要够到他燃烧的衣带时,药遮罗身周的丝线被迸溅的火星烧断,他无力地跪倒在新妇面前,只有几步之遥。   任朽生的尸身,在他眼中化成了灰烬。   药遮罗茫然地伸出手抓着地面,想要爬向这堆灰烬,但他只抓到一方被遗忘在地的锦帕。   它应是从李声闻身上掉落的,是一块毛毡质地的手帕,边沿锁着一圈金色花纹,柔软又温暖,只可惜被火焰焚去了大半。但他又委实熟悉这方帕子,任朽生曾在他面前亲手缝制这方锦帕,冷漠却充满耐心。这方锦帕,是要送给那天真活泼的小城主曹深,装饰他的磨合罗行宫用的。   那里还有两个长得和曹深、任朽生一模一样的磨合罗童子,代替他们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任朽生那样呵护曹深,曹深也那样仰慕任朽生。而他得来的从来只有任朽生手中的刀斧、和冰冷无波的眼神——那是看草木石头的眼神。   而他偏偏,真的只是一棵树,除了恰好形成夜叉形状的纹理,除了他能生死人肉白骨,只是一棵随处可见不能活动的树,连自己扎根在何处都无法决定。他不像曹深有温热的血肉、年轻俊秀的容貌,曹深还能言善辩,能让不苟言笑的任朽生,偶尔也在眉梢唇角挂上一点笑纹。   药遮罗捡起手帕捏在手里,嘶声道:“我的子民们啊,有人掳去了九死城的至宝,请你们去杀死不请自来的客人,将他带回我身边。”   “他们一定是去找曹深,或是那两个小玩意儿了,正好,记得把他们一起找出来,带到我身边!”他身后的红叶簌簌抖动起来,蛇形于地面上,扎入泥土之中,恢复了一些生气,“曹深夺走的那半颗种子、和我的根须,我还没有讨还回来。”   他号令一下,夜叉们即刻散开,飞往城中各处。在高台对面的山洞中,李声闻气喘吁吁地扶墙休息了一会,抬起头来:“我与药遮罗的对话,二位可都听见了?” 第23章   曹空花挠了挠头:“使君辛苦了。那我们这就回行宫,找个安全的地方,把种子种下罢?”   李天王从李声闻肩上冒出头来:“你傻么?还是耳朵不好使?我良人要问你,曹深是谁?”   李声闻摸摸他的脑袋,补充道:“还有药遮罗所说,曹深夺去半颗种子,是怎么回事?”   “曹深?”曹空花哈哈大笑,“听起来好像和我们是一家啊,哈哈!”   曹水月轻声道:“曹深是苏都匿识第十四任城主,你是……第十五个。”   “那曹深岂不是你耶耶?”李天王一头雾水,“可是你说你是祭司任朽生的儿子……”   曹空花笑嘻嘻道:“说到第十四任城主我就明白了,我啊,是祭司造出来的,当然是他的儿子,但我的城主的位,是从曹深手里继承来的。可以说我就是曹深,曹深就是我。”   曹水月补充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去禁地种下祭司的种子,再详细解释我们和城主的关系罢。二位,这边请。”   他转身往里走去,曹空花冲他们眨眨眼,也紧随其后,往石窟中走去。窟中有数条岔道,错综复杂,他们走的不是来时的那条。李声闻紧跟其后,虽然步子一直不紧不慢,却怎么也不会丢,无论左转右绕,始终不曾迷失在石柱迷宫内。   李天王见他移步换景,处处都是相差仿佛的石柱钟乳,不由泛起倦意,歪脖子跟鸡啄米似的点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眼帘一沉,陷入黑甜。   他醒来的时候,先是闻到一股冰凉清冽的香味,再看到满眼血一样的红。   那是雕着龙凤的花烛的灯影,是影影绰绰的云霓一样的绡帐,挂在水精墙壁上的盘常同心结,和新人身上簇新的层叠红衣。龙涎香的香烟正从黄金狻猊口中升起,在绡帐外盘旋,模糊了帐中人的脸。   他好像醉意醺然,连脚步都不太稳便了。但他走得又很急,咽喉干渴,要走到床边,才能找到他最渴切的甘泉。   但那是什么呢?   他又在干什么?   甚至,他是谁……有个模糊遥远的声音在叫他,他听不清是哪些字眼,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在叫他。   “君逸。”那声音忽然清晰起来。   是端坐帐中的新人在呼唤他,但那分明是男子的声音,温软却不羞怯。   他更渴了,好像有一团火在喉咙里燃烧。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他走得跌跌撞撞又急不可耐,好像徒步翻过了重重高山。   他终于走到床边,一把掀起那绡帐,坐在帐中的红衣人也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人间殊色。   他想叫对方的名字,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渴极了,而那双眼中漾着的,正是他欲痛饮的清冽泉水,能舒缓他咽喉和周身的干渴与焦灼。   他俯下身啜饮了渴望已久的清泉,喉中却干渴更甚。尚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身体却先于思维,给出了行动。他环抱住红衣人,像是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髓中去。   那人轻轻痛呼一声,抚了抚他的后背:“君逸,夜还很长。我们永远在这里,在一处。”   君逸,熟悉又陌生的叫法。他不解其意,只是将脖颈蹭在对方肩上,用呼出的气息表达自己的亲昵。青年像是懂得他的意思,低声说道:“洞房花烛夜,应该做些什么?”   “凡人的婚俗,我不大懂,你教教我。”他腆着脸,假装脚下不稳,借由身体的重量坠得对方和自己一并躺倒。   那个人的眼睛依然柔得像春水,盈盈欲语,他沉吟片刻,笑道:“眼下,该是结发合卺罢?”   “对,是这样。”他喃喃自语,“只要你想,怎样都好。”   他的新妇闻言,从玉枕下取出一把小巧金剪,挑出自己的一缕青丝,从中间剪断,再将持有金剪的手放在他掌心。他没有丝毫犹豫,握着那只手,引着对方挑起自己的发绺,便要剪断。   “等等。”他突然按住对方的手指。   “怎么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那又何妨?”   他沉下脸色,说道:“你不该提出要痛饮美酒,趁机将我灌醉,好叫我什么也做不了么?你不愿意嫁给我,怎么可能主动和我结发?”   “君逸,你在说什么?”   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你比他本人可亲温柔得多,谢谢。不过我不嫌弃他那些缺点,不管怎样,我还是要选他。”   红衣人的眉眼微微扭曲起来:“你在说什么?”   “李声闻,”李天王将他的手按回床榻,“你不是他。你是披着他的皮相的,我内心的愿望罢?我希望他心甘情愿披着嫁衣坐在青庐,等我回来,和我结发合卺,甚至邀我共赴阳台,但他不会。”   长着李声闻面容的青年不甘心地抿紧嘴唇,李天王向后退开一步,放开他的手:“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不会因为他不够热情就移情别恋的。”   红衣青年的秀丽眉目越发扭曲,想也不想,就将手中金剪挥向他的发梢,企图抢一缕下来,那玉白的肌肤也在瞬息之间分崩离析,像枯干的树皮般剥落。   李天王眉目一凛,轻而易举地避开剪刀,正色道:“强求的婚姻总没有两厢情愿的美满,这点你都不懂,怎么能和他媲美呢?”   他边说,边像折花枝那样探出手去,轻轻扼住对方的颈子一扭,那段冰凉的雪白颈项便如同枯枝般折断。随着这一声脆响,周遭的红烛罗绮都退潮而去,露出眼前幽深洞穴的原本面目。   他小小的化生手掌里,还捏着一截白色的干硬棍棒,很细,很脆,盘在狰狞的石柱上,向他露出两颗金色的尖利毒牙。   那是一条蛇骨。长长的尾巴隐入石柱后的更深处,不知所起。   “天王,睡得好么?”   李声闻悠闲含笑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李天王不可置信道:“你醒着?”   李声闻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李天王追问道:“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幻境纠缠,也不救我?”   “你身在化生童子中,被这蛇骨咬一口大约没什么影响。”李声闻环顾四周,含笑道,“水月郎君,此处的骨蛇盘根错节,犹如树根,是做什么用的呢?”   曹水月道:“这是夜叉骸和无启骨混合而生的骨蛇,透过岩石生长到禁地祭坛上,守护着祭司重生的居所。它们能使人产生幻觉,但只要不为幻象迷惑,就能醒过来,不会有什么损害。”   密匝的石柱间,偶尔能看到被骨蛇衔住脖子的白骨,有野兽飞禽,也有人。李天王心有余悸地附耳过去说:“好歹是有死人的幻境,你就不担心我?”   “天王心思纯净,行事直截了当,最容易看透幻境,我自然是不担心的。”李声闻微笑道,“要是心思太玲珑剔透,反而才容易被思绪所迷。”   李天王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味,琢磨了半天,怒道:“你这是骂我傻呢?你说我想的事简单,所以见不到什么迷惑性的幻境,是不是?”   李声闻悠然回答:“所谓傻或心思单纯,不过是看人的方式不同而已,人还是那个人,不会因别人的评判而有何不同。”   李天王咬牙切齿道:“罢了,左右我不过见到最怀念的场景。你知道我看到的环境是何等模样么?”   显然并不在意幻境内容,但李声闻还是礼貌且敷衍地顺着话头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我看到你穿着鲛绡的红衣,坐在青庐里,等我回去。虽然你不情不愿的,但还是成了我的新妇。”李天王边说边恶意地向他的耳后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朝为行云,暮为行雨,巫山神女的仙姿,新婚燕尔时我曾经见过。”   李声闻罕见地在斗嘴中落了下风,脸色一白,耳朵尖却红了一圈,像羊脂玉上的糖红俏色。李天王伏在他肩上,离得最近,感觉像是在最近苍穹的山峦上看了一次秀丽的日出。   “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扬音而哀叹。”李声闻沉默许久,突然背了句楚辞。   李天王一向对凡人的诗词曲赋不大明白,此时听到晦涩的古楚话更是不明就里,但他敏锐地听出对方可不是在附和他,回忆甘甜的婚礼。   “这句词是什么意思?”   李声闻轻描淡写道:“一个君王听不懂别人拒绝,所以最后分道扬镳的故事。也可以说他是一厢情愿爱慕他人,最终求而不得。”   这句话李天王是听懂得不能再懂了,立刻就要胀气炸裂,李声闻却按了他的嘴唇一下,封住他的话语:“你和楚襄王不一样,不是真的一厢情愿。”   李天王的内心顿时炸开花,但身体还牢牢扒在李声闻肩上,晕乎乎地被带往越来越黑的洞窟深处。在洞窟入口的住处,曹氏兄弟是用烛火照明的,但行至此处,已经无需灯烛,无数生长在洞顶的骨蛇虬结相连,凹陷的眼窝里嵌着熠熠生辉的夜明珠。   仿佛是星子列成鬼影的阴沉夜空。   李天王对着点点光亮吸了口气,低声问:“你还是爱慕我的,对么?” 第24章   李声闻仿佛没听到似的,茫然又好奇地注视着石窟正中,那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五丈多高,足够数十人合围的树桩。树桩周围生着红叶藤蔓,鲜妍绚丽。   曹空花与曹水月对视了一眼,好似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后者扬手招起四周的骨蛇,那些白蛇头尾相衔,组成一阶阶森白波浪,由脚下连向树根顶端,颇似一张起伏不平的绳梯。   曹水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曹空花却抢先第一个踏上去了。   李声闻对他的无礼视若不见,闲庭信步似的走了上去。这骨蛇看着绵软弯曲,踩上去竟也坚硬稳固,让人十分放心。李声闻一边向上走着,一边还分神观看起了骨蛇组成的图案,和其上分布的明珠。   但他还没有琢磨出什么来,绳梯便已到顶,眼前是一片平坦的地面。   准确说,这不是地面,而是巨大树桩的断面,光滑如镜的表面上仍可看到一圈一圈的年轮。这些年轮距离细密,和寻常树木无有不同,只是长得太多了,才形成如此巨大的横围。   这树桩上足够五人站立,可见至少生有数千年的年轮。但最令人吃惊的,仍不是这颗树桩的树龄,而是其中心的苗圃。   说是苗圃,却也不太准确。树桩的中心填满了沙土,使得这树桩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无匹的花盆,数不清的白色骨蛇从土中生出,像树木一样长着枝叶与花朵,只是那些色泽艳丽的花叶未免与其他花木相去太远。   枝丫是人类的胫骨与指骨,叶是蝉翼般透明的皮,花是朵朵新鲜的血肉,团团簇簇,生长在脊骨一样的骨蛇主干上。仔细看来,每一棵骨蛇变成的树,都像一具残缺不全的躯体。   在这些骨蛇中,唯有一棵生长得最茂盛,它的成熟叶片已经将花与枝干包围起来,形成一具惟妙惟肖的人身,肌肤光滑,四肢修长,唯有胸口仍残缺不全,有鲜红的花朵从心口探出。枝干的最上端,长着一张艳丽且不失英气的男人的脸,模样熟悉,正是洗净铅华的新妇子。   随着微风吹过,他的身躯细微地起伏着,如呼吸一般。   李声闻叹道:“这就是无启人的新生?无启人究竟是花木,还是人呢?”   曹水月却说:“这不是祭司,因为没有种子,这只是一些不到成熟就会死去的果实罢了。使君,请您将种子拿出来罢?”   “水月郎君,这祭坛所用的木头,是反魂树的树桩罢?”李声闻俯身拨弄了下祭坛边缘生长的红叶,深吸一口气,“这枝叶和香气,都和药遮罗身上的相似。”   “香气,我怎么闻不到?”曹空花抽了抽鼻子。   曹水月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当然闻不到,因为我们本就不是人。使君,当年祭司砍倒反魂树,用它的树桩做孕育自己的祭坛,借此来压制它。几月前药遮罗暗杀祭司后,不知用什么邪法将自己和赖以生存的根须分开,逃出了禁地。”   “好在他似乎很惧怕禁地,不敢再回来,我们才可以放心地将祭司种下。”   李声闻好奇道:“药遮罗不敢回来,是因为他么?”   他手指的,是站在石窟神龛中的男人。这天然无雕饰的岩窟中,有一座神龛,已经很奇怪了。但更奇怪的是,神龛中的男人面目如生,好似沉睡一般,深嵌在岩石之中。   他有一张与曹空花的面孔,穿着一样的衣冠,他死时不知在想什么,面容恬静,好像将要迎来的只是夜间的睡眠。   与他安详神情截然相反的,是他皮开肉绽的身躯,他的肚腹四肢被破开,五条骨蛇从中生出,贴着墙壁伸向四面八方。它们比其他骨蛇长且健壮得多,数不清多长的身躯几乎经过了石窟中所有墙面,五颗头颅汇聚在石窟的顶上。   它们的躯干上隐隐有爪掌形的突起生出,头颅上也鼓起了尖角。它们不再是蛇了,但也远远不是龙。李声闻低声道:“蛇化为蛟……”   曹水月平平淡淡道:“这就是曹深,药遮罗逃出禁地后,他到行宫唤醒了我们,把我们带到这里,对我们说了祭司的遗言。   “原来如此,药遮罗畏惧蛟龙。”曹空花挠挠耳朵,“怪不得他把自己的脏腑喂给了骨蛇,是想让他们食人化形,震慑药遮罗啊!”   李天王目瞪口呆:“你们亲眼见到一个活人,将自己喂给怪物,来阻挡另一个怪物,不觉得惊诧么……不对,我是想说,他怎么会这么做?一个凡人,叫精怪来吃自己,不觉得害怕么?而且你们蓄养这食人化蛟的骨蛇,是早准备着需要用到它时,让它吃人变化?”   曹水月眉毛都没动一下:“城主和祭司就是为苏都匿识而生的,为此牺牲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使君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我确实不明白,苏都匿识的王族,为何不像这座城池的拥有者,更像这座城池的奴仆?”李声闻一字一句问道。   “我也不明白,但我们生来就是这样,我们出生,本就是为了代替曹深和祭司,看着苏都匿识永远延续下去。”曹空花笑嘻嘻道,“既然习惯了,就懒得去想了。”   李天王小声说:“算了算了,别管人家家务事了,赶紧把他们的祭司种下,等这祭司打死药遮罗,我们就拿了无启之骨走罢。”   李声闻若有所思地垂着头,在袖中摸索了半天,才掏出那颗木雕的心,抠抠敲敲起来。李天王呲牙咧嘴道:“你干什么呢?别磨蹭了快还给给人家。”   对他的催促,李声闻充耳不闻,执拗地检查者这颗心,直到被他在底部找到一条缝隙,他才满意地撬开了这条缝隙。有样血红的物件从木球中空的内部掉了出来,正好落在他手心。   这颗红玛瑙雕刻的也是心脏,它玲珑剔透,十分逼真,美中不足的是,它只有碎裂的半颗。 第25章   “怎么会这样?”曹空花大惊失色,“另外半颗去哪了?被药遮罗藏起来了?”   “这话我反而要问水月郎君才是。”李声闻从容不迫道,从他申请看,手中只有半颗种子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二位可否坦诚相告,你们到底是何身份?是祭司的儿子,还是代替城主和祭司,活在这施有幻术的洞窟中的化生童子?”   此言一出,这对兄弟都怔了怔。半晌,曹空花咳了一声,率先打破沉默:“我觉得没必要,才没跟使君坦诚。不错,我就是用着曹深面目的化生童子罢了,但我是代替曹深而活,自然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祭司将我们由朽木化为生灵,注入生气与灵识,自然也算是我的父亲。   “可是这和那丢失的半颗心有什么关系呢?”   李声闻转向曹水月:“如此说来,水月郎君就是祭司的化身了,对么?”   曹水月微微颔首,没有说话,眼睛却紧盯着他等他给出下面的答案。李声闻悠然道:“水月郎君人如其名,和祭司的关系不就像水中月影与天上明月?祭司遗言道‘揽镜照月’,可不单单是指拿镜子去照天上月亮,或是对镜整理衣冠啊。”   “镜中月即是水中月么?”曹水月神色平淡,“祭司的心在我这里?”   李声闻笑道:“我不知这半颗种子是曹深偷来交给你们的,还是早在制作化生之时,祭司就把它给了你。总之城中生气一直有半数追着你们移动,更有祭司预言为佐。我想,它必定在这里。”   曹水月忽然笑了一笑,这位少年郎笑比河清,展颜却如雪后初霁,光艳动人。他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叹道:“还真是当局者迷啊。若我是祭司,我定也会将能供给生气的至宝,分成两半各藏一处。若是有一份损坏丢失了,还有另一份能供给生气。”   李声闻道:“我看仅是半颗种子,亦生机十足,若是我们种下半颗,是否也能生出祭司?”   曹空花也蹙起眉:“若是要取出这半颗,水月你……还能说话么?”   曹水月摇摇头:“若是只种半颗心,种出的祭司定然有缺陷,如何能战胜药遮罗?”   “我们可以慢慢和他斡旋!只要、只要能杀他,什么方法都好不是么?”   “那半颗种子是否在我体内,还未可知,你不要着急。”曹水月垂首看向祭坛中的花木,“我有一发,可以试出种子是否在此。”   “祭司的血肉残肢,遇到种子便会疯狂生长凋零,为新生的祭司滋润泥土。我只要吃下此处的‘花’或‘叶’,就可知种子下落。”   说话间他手指从花木间一摸,就已摘下一朵艳丽的红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几乎没有间隙,远远瞧上去就像一片新鲜的皮肉。   “水月……”曹空花叫了一声,但他开口后似乎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若是真有种子,请把它合二为一,种在这反魂树上。”   在他咽下花朵的瞬间,他的七窍中生出细软的花枝,鲜红的花瓣如同织锦般将他包裹起来。春末夏初,春蚕吐丝作茧时,也是这般形貌。不同的是,这只茧里的蚕,或许再也不会破茧为蛾。   在原是他唇瓣的位置,有一朵最大、最艳丽的花团,花丝无风自动。李声闻伸出手,拈住了花蕊。   刹那之间,红花悉数凋零成泥,在香泥之中,躺着的只有一尊一动不动、不能言语的化生童子。他穿着浅色的层叠长袍,秀美的发丝间点缀着细碎的水精,一对浅色琉璃镶嵌的瞳仁,半掩在低垂的眼帘下。   曹空花仿佛一棵被天雷贯穿的树桩,目光直直钉在化生童子脸上,许久才开口:“使君,没有心,便没有魂魄依存的地方了么?”   “总会有的。”李声闻伸开手掌,半颗碎裂的赤红玛瑙静静躺在那里,“你要来看看么?”   曹空花第一次没有聒噪,他脱下外袍,小心地擦干净化生童子身上的泥土,将它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原来这就是我们真实的样子……为什么只有我,没了心还可以活呢?”   李声闻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曹空花抽噎了两声,突然深深吸口气,压住喉咙里的泣声,问道:“我们去哪里?”   李声闻答道:“哪里也不去。”   他边说边挽起衣裾,踏进祭坛,直接用手指掘起泥土,挖出一个浅浅的坑,将那两颗碎片合起,一并埋进土中。他做完这些,就走下祭坛,饶有趣味地在骨蛇盘绕的石林中转了起来,尤其在曹深面前驻足良久。李天王默不作声地看了几眼,问道:“曹水月是……死了?”   “本就无生,谈何死亡?”   “可是他能言能语,面容形体与人类别无二致,看他变成一动不动的摩诃罗,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李天王咂咂嘴。   “怎么,物伤其类?”李声闻悠然道,“不对,泾河龙君见到面貌如人的化生童子‘死去’而低落,当是兔死狐悲。”   李天王愣了一下,恼羞成怒:“你又笑我?”   李声闻抿起嘴,竭力掩盖唇边笑纹:“凡人生生死死,在龙眼中宛如蜉蝣来去,应已习以为常。即使是我,也终有死去的一天,到那时你要怎么做?”   “别说些乱七八糟的,你要是敢死,我一定……”李天王磨着牙吐出几个斟酌过的字眼,“我一定哭给你看,哭到渭水都暴涨三丈。”   李声闻哑然失笑:“龙君怕不是要淹没整个长安?”   “淹了就淹了,反正你也不在那。”   李声闻忙道:“天王手下留情,家兄家弟皆在长安,你若是淹没了长安城,不就是用铁水浇蚁巢,灭我阖家上下么?”   李天王想了想,说道:“那我不哭了,我得自己买好棺椁,把你打理好,抱着你躺到泾河龙墓去。没有时间哭哭啼啼。”   他话音未落,洞窟外突然响起强力的撞击声,似有成百耕牛从外面合力撞击石窟四壁。灰尘自穹顶簌簌抖落,洒在祭坛上。   “怎么、怎么回事?”曹空花护着怀里的化生童子,蹲在祭坛旁边。 第26章   他问完这话,余光一扫,顿时把晃动的石壁抛诸脑后。   祭坛上的血肉芳花,似觅到薪柴的火焰一般,烧遍了祭坛。它们急速生长、又迅速凋零腐烂,在它们委顿成泥的身躯上,一颗雪白的花枝蛇一般舒展伸长,层层叠叠的花朵开遍它的茎干,在花朵上又生出薄如蝉翼的叶,将花枝覆盖。   伸展的花枝纤秀舒展,在月光照耀下,不知怎么竟生出一副玉人倚栏的美感。在这座非死非生的诡异城池中,一花一木或许都是能言能语的,即使它美艳柔软如藤蔓,也没人敢对这态浓意远的花枝过于轻慢。   在花枝最顶上,肉与骨拼凑出一张清俊的脸,是曹水月在镜中所映的,天上冰轮的容貌。   “祭司……”曹空花喃喃念道,他转头想对曹水月分享这惊喜,但祭坛之上,竟然只有他一人。   “好孩子,辛苦了。”花枝柔软垂下,轻轻拂过他的头顶,如同抚摸。花枝中的男人缓缓睁开双目,自花树间走下。   没能组成人体的花叶迅速织为素淡的绢罗,拢在他身上。他赤着脚披着发,站在被不知名怪力装得摇晃不定的祭坛上,却像穿着最矜贵端庄的朝服,俯视虔诚的臣民。   “多谢使君相助。”   “任郎君。”李声闻笑吟吟道,“你终于回来了,九死城的烂摊子,我就交到你手里了。”   任郎君用浅淡的双目注视着他,似乎笑了笑,但唇角分明没有牵动。他转过身,看到了神龛中的曹深,低声道:“也辛苦你了。”   “你们可以休息了。”   他抬起手,袖中窜出花蔓,软剑似的削断了曹深腹中伸出的五条蛟龙。   曹空花失声叫道:“祭司!若是失了这蛟龙,药遮罗就能进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利风忽地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重重炸响在面前。殷红的树叶铺天盖地地遮住他的视线,它之前未曾出现祭坛上,这回一落下却如同游子归家一般,熟稔地舒展着枝叶,将枝条深深埋入反魂树树干内去。它不断蜿蜒游动,似乎是一网毒蛇游聚一处,嘶嘶地冲行人吐信子。   它很快开枝散叶,覆盖了整个树桩,唯独没有伸进祭坛里去,它似乎小心翼翼不敢沾到祭坛分毫。围成一个中空的圆环。   任朽生一字一句地叫他:“药遮罗。”   那大片的红叶未曾回答,只是慵懒地伸开枝条,向他抓来。只是还未及他肩膀,顶端的红叶蓦地一缩,活像被烫到似的。李声闻艰难地跨过纵横的粗大藤蔓,举起手里的刻刀:“抱歉抱歉,你挡到我的路了,只好砍断几根树枝,不碍事罢?”   红叶发不出人声,只是涌动得更迅速,不多时,在茂密的红叶中,凸显出一具高大躯体的轮廓。   他容颜俊美,笑容阴狠如淬剧毒,四肢皆有银丝牵连在树桩上。他甫一现身,就没将别人放在眼中,一心只盯着任朽生:“你回来了。”   任朽生道:“嗯。”   “但是你再也缚不住我了。”药遮罗道,“你脚下的,是我的九死城,我特许你在此居住。”   “九死城?九死一生?”任朽生道,“为何不是无生城?”   药遮罗说:“生的是我们。”   “两棵朽木?”   药遮罗恼羞成怒:“我们没有的,不只是温热的血肉和皮囊深处丑陋的五脏六腑么?我们究竟不是那一生?”   “即使你全力模仿曹深的面容,我所见的,也是你本来样貌。”任朽生似是叹了口气,“我和你,都不过是恰巧生得与人神相仿,但模仿得再相似,我们也没有那颗人心。”   “呵呵……任朽生,在你眼中,我从来都只是没有生命的草木。”   药遮罗一边抱怨着,一边向任朽生走去,伸出了双手,和讨要安慰的孩子。任朽生如其所愿,对他张开了怀抱,宽容地准许他依偎在自己怀中。   但转瞬间,从他袖中脚下生长出的大股藤蔓,就将两人包围吞没,就连祭坛和反魂树,都被一道又一道花枝缠缚。转瞬之间就再没人分得清,石窟中这簇冶艳的深红到底是祭司的花,还是反魂树的叶。   “使君,请借我一些天火罢。”   李声闻笑道:“举手之劳。但我还有一事相询,劳烦祭司解惑。”   “何事?”   “夜叉骸突然暴起,就是由于这些银线么?它从何得来?”   任朽生缓声道:“待我们身躯焚尽,使君自可以从灰烬中追寻,草木的记忆,都是直接刻在躯干深处的。”   “为什么要我们那么麻烦去找,谁知道你们的话我们看不看得懂?”李天王暴跳如雷,“你直接说不行么?”   任朽生说:“有一张脸,我想让使君亲眼看到。”   “你的脸?我们看过了。”   任朽生否认道:“是给药遮罗这把射日弓的脸。”   一点星火突然落在花枝上,流萤似的嗡动着,并未一气烧焦花叶。任朽生的声音难得染上一点暖意:“原来火是这样滚烫的……使君,请你们回避罢。”   李声闻慢吞吞地收拾好书箱,带着仅剩的两位化生童子退避到石窟外的密道里,这里狭窄黑暗,只容一人侧立,他站在洞口处,曹空花便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李天王却从矮小的尺寸中得利,站在良人肩上,足够将一切纳入眼底。   他们前脚踏入密道,后脚花枝便暴涨不止,一下子填满了整个洞窟,金火也迅速蔓延在它的枝叶之间,照红了四壁。花枝与反魂树纠葛的影子,形成两道似是而非的人形,高瘦的那个怀抱着另一个,静默地坐在火中。   “任朽生,我很疼……比你将我斩为两截作这祭坛时还要疼。是因为我杀了你么?”   “不是。”   药遮罗突然嘶哑地笑了一声:“不过也好,你一直重生在我怀里,曹深永远做不到。我们,一起死罢?别再丢下我。”   “嗯,多谢。”   两人的言语渐渐转弱,冲天的火势也逐渐平息下来,反魂树烧焦的甜腻香味和飞灰一起荡漾开来,直冲肺腑。李天王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他狼狈地背对李声闻清了清嗓子,转过来却正好撞见后者一脸还没散去的笑意,不由怒道:“干什么?看我咳嗽你很开心?”   “对,欣悦至极。”   李天王陡然色变:“怎么,你又看上哪条龙了,不想要我了?”   “空花郎君,你还要随我进去看看么?”李声闻假作不闻,往外走了一步。石窟中的灰烬扑面而来,他只是举袖遮面,气度温雅得令人牙痒。   “那里……还剩下什么?”曹空花小声问道。   “还剩下一颗能将生死互转的种子。”李声闻弯下腰,从灰烬中摸索出一颗灰扑扑的石子,“可惜,被羲和火烧灼过,它应当不会再发芽了。” 第27章   他一捡起那石子,灰尘便飞起四散,露出其下烧焦的树木残躯。花枝与反魂树的年轮因焚烧而焦黑断裂,断处偶尔能接合。   李天王盯着那年轮看了几眼,忽然一阵眩晕。李声闻轻声道:“闭上眼。”   等他再睁开眼,眼前已不是那地下祭坛,而是无边无际的黄沙。   不远处有华美的城池若隐若现,它屹立在飞沙中,如同华美的海市蜃楼。李天王忙不迭开口:“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是任朽生或是药遮罗的记忆罢。”   正如李声闻所说,李天王很快发现,就在他们身前几步出,正有高挑的素色身影,孤身一人行走在飞沙中。   他们跟随者任朽生,很快来到那华美城池的门外,彩塑的夜叉天女绕柱而上,迎接着远道而来的旅客。   任朽生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城门,就在此时,一股紫色烟雾自门内喷出。高大的城墙也瞬间坍塌,露出这华美宫城的真容:盘踞在黄沙上的,只有巨大的赤红花树,它的枝叶间,有无数夜叉猿猴似的攀枝而坐。   它们见到那访客被烟雾吞没,桀桀怪笑起来,满怀期待地等着烟雾散去,就如等待猎物落入陷阱。   沙漠中的狂风很快将烟雾吹开,烟幕出现的却不是昏死的人类,而是无数柔韧的花枝。它们蛇一般弹出,将夜叉悉数绑住,扯下枝头。   任朽生从花枝中走出,对这些夜叉看也没看一眼,径自走到树下。   他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被树干上形似人体的纹路吸引了注意。尽管那人形高达十尺面目狰狞,却五官四肢俱全,活灵活现,如同能够呼吸。   “你……”任朽生开口,“……你会说话么?”   那人形和他对视半天,就在他低下头的瞬间,才嘶哑着嗓子说道:“会。”   任朽生道:“是么……抱歉。”   他袖间花枝溢出,将那庞大的树干拦腰锯断。殷红如火的树冠轰然坠地,附着其上的人形发出了一阵悲鸣。   任朽生问道:“你有名字么?”   人形嘶哑道:“没有。”   “你与夜叉为伍,面目也似夜叉,就叫药遮罗罢。”   不管药遮罗是否愿意,他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东曹国的属城苏都匿识,也建在了他的身躯上。任朽生将它的根须和树冠一并挪入禁地,在它的树干中挖了一个苗圃,在此死亡重生。   药遮罗只是一棵树,不能离开根须,因此不能走动。除了这禁地,哪也去不了。任朽生与他不同,有与人类一模一样的双腿和外皮,却同样不愿意离开禁地。他只在必要的时候,离开禁地去主持苏都匿识的祭祀,结束后再回到这里来。   药遮罗是他的囚徒,也是他安睡的床榻,重生的摇篮。   任朽生变得常常出门,是在几百年后,苏都匿识的第十四任城主继位。第一次见过祭司后,这少年继位的城主,就爱极了跟在祭司身后,甩也甩不脱。他会用花开了胡杨绿了孔雀河解冻了这样的借口,邀任朽生出去散步,更会在任朽生闭门不出的时候,溜进禁地来找他。   药遮罗初次见到曹深,就是他来扰任朽生清梦的时候。他见到花蔓满身的任朽生和狰狞的药遮罗,毫不惊讶,用欢快如枝上鸟儿似的声调,叫醒了两棵沉眠的花木。   药遮罗甚至醒得比任朽生还要早。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曹深那鲜活的标致形容。少年就似才抽枝的胡杨,柔韧而刚劲,笑起来眼睛里都是初春孔雀河水的波光。   曹深的俊美充满了生机,远不同于他丑陋枯槁的形容。   而向来沉默寡言的任朽生,甚至对他笑了一笑。   “祭司大人,你怎么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曹深爬上树桩,坐到任朽生脚下的泥土上,“不过这棵树上的人夜叉,可真英武。他叫什么?”   “这是禁地,我应该禁止过城主出入。”   曹深满不在乎道:“这儿没有什么城主和祭司。今日来寻任朽生看花的,是曹深啊。”   曹深走后,药遮罗忍不住发问:“人类真的比我们更有朝气么?”   “但是人类的生气,稍纵即逝。”任朽生道,“我们却能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地活下去。”   既然管不住曹深,任朽生只有放任自流,从此他来得越发勤快,几乎日日都要前来。任朽生偶尔会与他说两句闲话,诸如“今日是东曹男女寻觅配偶的盛典,城主不去么?”   曹深出神道:“也是啊,我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么?”   任朽生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曹深便也笑嘻嘻地回望着:“我真想生上十个八个儿女,等我老了、死了,我的子孙就代替我千百年地陪着你。也许他们会和我长得有点像,是不是让你记起,还有过一个曹深。”   任朽生嗯了一声,曹深却皱起了眉头:“但我心里想着你,去娶别的女子,对我的新妇也太不公平了。我还是自己老死,让我的侄子侄孙陪你罢。”   任朽生押着他去找姑娘互诉衷肠,但不到半夜,他就甩脱任朽生,自己溜回了禁地。任朽生或许还在外面找他,仍未归还。   “没有名字的夜叉,你是不是看了我很久的笑话了。”曹深自顾自对他吐起苦水,“真羡慕你啊,不会老也不会死,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   “但你年轻的容貌,却能吸引他的注意。”药遮罗回答道。   “原来你会说话!”   药遮罗问道:“我可以碰一下你的脸么?你走过来。”   曹深不明所以地照做,树上夜叉伸出虬结有力的树枝,触摸他的脸颊:“我所缺的,就是它么?”   反魂树突然爆出浓郁的香气,曹深摇晃了几下,闭上眼睛卧倒在树冠前。夜叉小心翼翼地剥下他的脸皮,戴在自己脸上。   殷红的树液包裹住这张脸皮,让它严丝合缝地贴合在树干上。不一会,树干上的夜叉,变成了颀长俊美的青年。他肌肤柔软,手脚灵活,只是背部嵌在树干中,不能离开。   他摸了摸自己脸,又伸长树枝触摸了一下面目全非的少年脸上的血肉,被烫得卷起了树枝:“原来人类是这样温热的么?” 第28章   任朽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不假思索地用花枝缚住药遮罗,抱起曹深检查他的伤势。见他性命无虞,才松了一口气,狠狠剜了药遮罗一眼。   失去脸皮的苦主醒来后一点也不愁苦,他戴着幂离,依旧日日到禁地门边报到,只是再也不进来了。而好不容易换来俊美容貌的反魂树,却彻底失去了任朽生的关注,他依旧睡在树干里,但是一句话也不同他说,一眼也不看他。   他好像彻底成了没有灵识的死物,不值一哂。   任朽生用他从未见过的耐心,裁下自己的花和叶,一笔一画绘出一张崭新的人面。在勾完最后一笔朱砂后,任朽生才和他说了那夜之后的第一句话:“我要取些血。”   他用刀一次次戳进反魂树的树干,接满一壶树液,带着人面离去。   “把我的脸夺走的也是你,让新的脸长好的也是你。”曹深在禁地门口摘下幂离,露出总是挂在唇边的满不在乎的笑容。“我们扯平了。”   药遮罗嘶声道:“我做错了么?”   曹深对他笑笑,朝坐在祭坛边的任朽生挤眉弄眼:“祭,司,大,人,换脸很痛,但我很听话,可以讨点奖励么?”   任朽生问道:“你要什么?”   曹深冥思苦想,最后欢快道:“我想要一对摩诃罗,一个长得像你,一个长得像我。我要给他们建一座行宫,让他们千百年地坐在山顶,注视着苏都匿识的盛衰。”   任朽生想了想,点头答应:“我知道了。”   曹深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宫,他的脸才愈合,要静养,不能久待。药遮罗对他的背影说:“我真的错了么?”   曹深头也不回:“对你来说,不算错。就像狩猎兔子的我,也没有错。”   “那你为什么不敢再进来了?”   曹深没有回答,对他摆摆手,消失在曲折洞窟的尽头。   留在禁地里的只有药遮罗和任朽生,后者挽起袖子,采集起了祭坛里多余的无启骨。他驾轻就熟地将花茎刻好,拼成骷髅骨骼,在空洞的胸腹中装入花朵雕刻的脏腑,再用花瓣贴在骨骸上做肉,用叶子覆在表面为皮。   那化生童子,确实一个像他,一个像曹深。他似乎不敢停下来,做完了童子,又做了与他们体格相称的衣服鞋履、床榻绒毯,一刻不停。药遮罗和他搭话,他全部置若罔闻。   最后这些小玩意都被送给了曹深,任朽生百般叮嘱他:“如果他们活过来,你不要惊讶。”   曹深笑道:“那可太好了。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就像镜中的我们。不如就叫空花、水月罢。”   “随你所愿。”   曹深又一次前来禁地,是带来了一个有趣的消息——大唐天子派遣宫廷方士,为远在沙漠深处的苏都匿识送来丝绸和粮食。二者在西域弥足珍贵,即使曹深是城主也很难买到。大唐来客盛情难却,祭司理应前往赴宴待客。   推托不得的任朽生随他去赴宴,远道而来的大唐天师,却不请自入禁地之内。   他年纪轻轻,容貌是长安子民特有的精致华美,穿着一身白底圆领袍,前襟织着朱红的宝相花团花。那刺目的红在白衣上显得格外突兀,就似葡萄美酒翻污了衣襟。而他腰间系着的白玉龙形带钩,与白绸几乎融为一体,若非有金目点缀,混在成片白色中实在难以发现。   他还抱着一把弓,通体漆黑毫无雕饰的弓,和猎户们用的最朴实无华的工具别无两样。但他抱着弓的姿势,就似抱着一张昂贵的瑶琴。   “啊呀,我听人说,苏都匿识城的祭司,在禁地里藏起了他的爱人。怎么到了这里,却有一个城主,长在树上?”   药遮罗沉默无言,和人类交谈,并无益处。但那白衣天师不依不饶,走得更近了些,将他上下端详:“你虽然长着人脸,却是棵树?”   “你果然和苏都匿识城主一模一样,他在前殿饮酒享乐,你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不觉得不公平么?”   “不说话?你不想要醇酒美人?就连那个风姿卓绝、冷若冰霜的祭司,你也不想要?那位城主看祭司的眼神,却满是痴迷呢。”   药遮罗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他只是草木,本来不必这么做。但听到这句话,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脸。不速之客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啊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我有一样的东西,可以帮你。”   他反手将那漆黑的弓打入了反魂树的根须,他看似只是随手一掷,那黑弓却如被千钧之力锤入树干,彻底消失在它的树根里。   “你是什么人?”   长安来的方士随口道:“我是来帮你的人。从此,你的身体,就是这把弓。”   他在虚空中一抓,便有银色的丝线从树干中弹出,钻进他的拳头。他将这些银线耐心地连接在药遮罗的身躯上,如同给傀儡上丝弦。   无数银线,将树冠与树根相连,大唐天师打了个呼哨:“完成了!我借口更衣出来找你,现在该回去了,不然祭司找来就不妙了。哦对了,这把射日弓的弓弦可以延伸百里,将你连接在树根上,你就随意在城中走动罢。”   药遮罗伸出树枝去阻拦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对方沉吟片刻,晃了晃脑袋:“我就是喜欢热闹,不行么?”   不知过了多久,任朽生才披着月光回来,疲惫地登上祭坛。但他一眼就发现了树干之间多出的银线,冷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照旧放出花枝,去试着挑着银线。但他仅是轻轻一触,药遮罗就惨叫起来,似乎他挑起的不是外界的丝弦,而是挑起了他的皮肉。   药遮罗的身周凝起明亮的光点,继而拉长成银光闪闪的利箭。但他对此一无所觉,依旧捂着脸哀嚎着。   “你怎么了?”任朽生厉声问道,他伸出第二根花蔓,去触碰药遮罗的躯体。   “啊——”药遮罗凄厉地嘶吼了一声,这如同一声催动弓弦的指令,霎时万箭齐发。   任朽生如往常一样,招来花枝挡在自己面前,将箭矢尽数挡下。 第29章   药遮罗的吼叫渐渐低下去,空中也不再有掠风之声。任朽生这才散开花枝,向祭坛下走去。   但他仅仅走出一步,便有鲜血自胸口滴落。一支不知何时发出的箭矢,静谧无声地贯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就像花朵枯萎的样子。   他从树桩上摔落,正好落在药遮罗的树枝够不到的地方。   反魂树惊骇不已,竭尽全力去触碰他,不仅是树枝,他的手也向前方抬起,想要抓住任朽生的手腕。他竭力倾身向前,连自己的背部已经离开了树干也没有察觉。   就在他的手马上要触到任朽生的时候,一道银光闪过,刺在他的手臂上。   “你做了什么!”   是曹深,他的脸色甚至比重伤的任朽生还要难看。药遮罗张了张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曹深快步走过去,将任朽生抱在怀里,软声安慰道:“我们这就去大巫那里,还有韦天师,他一定会出手相救。”   “韦天师?”药遮罗喃喃道,“给我这把射日弓的,就是大唐来的天师。”   曹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无名的夜叉,我终究不懂草木的想法。你是否,真的没有心呢?”   “别说了,曹深,快走!去找空花水月,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他们。”任朽生说道,一支花枝猛地卷起曹深,将他丢到禁地的洞窟之外,“记住,蟾蜍月满,唐客东来,揽镜映月,我自归还。”   任朽生不是人,却像人一样会死。药遮罗认识到这个事实,已是他断绝声息很久之后。   药遮罗行尸走肉似的从树干上走下来,蹲在他身边,三番两次伸出手,都在将要触碰他时缩回。   “你们都以为,我没有心……”药遮罗自言自语道,“就连那两个小玩意,都有雕出来的心脏……”   他垂下头,抱起任朽生的遗骸,突然放声大笑:“曹深!曹深!我还想要你的那颗心!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有心了,你会看着我罢,任朽生?”   蓦地,禁地中昏暗的景象揉成一团,天旋地转。李天王头昏脑涨地闭上眼,再睁开眼,目中就是烧焦的树木遗骸。   “怎么回事,我好像做了个梦似的?”李天王出了口气,“我好像是风,无法思考,只能看着他们的悲剧重演。”   一旁的曹空花也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愣愣地坐在地上。唯有李声闻垂下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些断裂的树纹。   “喂,怎么了?”   “我认识那个唐宫方士,玉京十二楼楼主,韦云台韦天师……”李声闻回答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还带了一把——射日弓?”   他边说边伸手从树桩里拔出一根突出的树枝。   李天王怔了怔:“这就是射日弓?比别的树枝更像焦炭!”   “昔年大羿射日,射日弓与射落的九只金乌皆不知去向,没想到这把弓竟然在今日现身。空花郎君,我可以拿走这把弓么?”   曹空花恍然道:“使君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李天王不以为然:“他们说是射日弓,这就是射日弓?那我还说我就是真龙之祖呢!”   李声闻但笑不语,将射日弓收入书箱之内。   曹空花踟躇道:“使君能否带我回长安?您认识那位韦天师?”   “郎君想为苏都匿识复仇?”李声闻叹了口气,“即使没有韦云台献弓,一旦有其他契机,药遮罗也会反扑——从祭司将他断为两截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不明白的是,祭司为何将其禁锢,却不杀他?他若无害,为何仍要将其关押?”   “那我的城池、我的子民、曹深和水月,就都白白死去了么?”   “曹深是死了没错,但苏都匿识数许多居民只是受反魂树生死之气倒转所控,陷入假死之态。一旦他们醒过来,就要面对苏都匿识城水土干涸之苦,要决定是留在这里等死还是仓促迁徙。到时,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曹空花咽了口口水:“一个能带他们迁往东曹的城主?”   李声闻解颐一笑:“不错,要做行宫里的摩诃罗曹空花,还是苏都匿识城主曹空花,你应该好好斟酌一下。”   曹空花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臂弯,傻笑了一声:“使君说得对,我还要替曹深和祭司,陪他一起看着苏都匿识呢。”   在微不可闻的风声中,李声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知道了,多谢。”   “什么?”曹空花问道。   “任郎君说,这颗种子,他送我了。”   听到这句话,曹空花并未提出异议,仿佛已不把昔日苏都匿识城的至宝放在眼中,他微微欠身,行了一个胡礼:“我要去迎接苏醒的居民们,剩下的路我就不陪二位一起走了。若有什么需要取用的,请两位使君自便。”   李声闻对他略微颔首,愉快地说:“祭司赠予我一份大礼,我无以回报,唯有对郎君的一点心意。”他长袖一拂,抖出一架不过半臂长的素面屏风,“这扇屏风落地即长,郎君只要站在其左右,在世人眼中便是凡人少年高矮,不会露出破绽。”   李天王眼尖嘴快,脱口而出:“这不是你拿云裁的那扇屏风么?”   李声闻笑道:“正是,云雾变幻莫测,正适合施用幻术。先前能在婚宴上骗过药遮罗,也多亏此处有轻云蔽月,供我裁用。”   曹空花用空着的手接过屏风,深深弯下腰去:“多谢使君,日后若能重逢,曹空花必为使君驱使。”   李声闻像没听到这句话似的,理了理衣襟,漫不经心地发问:“郎君知晓真正夜叉骸所在的方向么?临走之前,我还想拜访他一次。”   曹空花在繁杂的石林狭路中指了一条给他:“水月说过,顺着这里一直往前走,会看到一片生长在地底的绿树,夜叉骸就在绿洲中心,河水源头。不过……”   “我都要离开了,还没亲眼看过苏都匿识的圣物的样子呢,真可惜啊。”他悻悻垂下手,向后退了一步。李声闻走进石缝的同时,他也转过身飞速地跑向相反的方向,那里有陌生又熟悉的曹深的子民在等他。   “就让他这么走了?石林的路错综复杂,没有他带着我们能走到么?”李天王回头瞟了他的背影一眼,轻声问道。   “无妨,曹空花也未曾亲眼见过,带上他并无益处。”   “那万一我们在这迷路了怎么办?”   李声闻侧过头看着他:“如果我们迷路走不出去,你要怎么办?”   “那就干脆炸了这片石头!”李天王眼都不眨,立刻回答。   “所以只要有你,我就不担心走不出去。”李声闻笑道。   “……说得对!有我你哪不能去?!一会我们把苏都匿识的地下密道全走一遍!”   石林岔路狭窄潮湿,且越往深处走骨蛇越少,渐渐不再有夜明珠的微光。李声闻只好点亮羲和火,左手高举,右手扶墙,举步维艰地行进着。羲和火很暖,李天王随着他的步子摇晃着,不多一会就在熏暖的火光里睡着了。   似梦似醒间,他不由得疑惑起来,不吃不喝的化生童子,也是需要睡眠的么?可惜这个问题还没得出结论,他就被李声闻叫醒了。   睁开惺忪粘腻的睡眼,他漫无目的的目光落在前方的一片绿意,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那点瞌睡也飞到千里之外去了。   面前是成片的树林,碧如颇梨瑟瑟,密如天河挂于树梢。这里没有风,树叶却自己涌动着,露出树冠中一张张粉面含羞的美人脸皮。 第30章 、青蚨   看到泾河龙君拿来的大红衣袍,李声闻觉得,是时候离开泾河了。   嘉阳王生长在天家,深得喜怒无常的天后宠爱,起居饮食没有哪一样用的不是最珍惜难得的。但武后仍会抱着他坐在自己膝盖上,跟他讲天河上织女裁云的故事,让他想象那些人间不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感叹自己虽坐拥天下,却不能让心爱的皇孙穿无缝的天衣,着云霓的锦裳。   如今他亲眼看到了何为织云裁雾、天衣无缝,却只想告诉祖母,即便是织女手下的绫罗,也需得处处计较,才能裁出不输内苑岁贡的衣裳来。   面容刚及人间少年模样的龙君,捧着锦盒笑嘻嘻地挤进门来,掀开盒盖,李声闻直觉满眼血红,直冲灵台。   集流云作锦,织霓霞成绮,采绛虹为缨,流光溢彩,却轻若无物。酒宴上诗人们斟酌而出的靡靡辞藻,皆如同胭脂丝线,细密地缀在衣袂上的泥金云纹中。若是长安的娇娘们有幸得见,三月初三的渭水边,定然满是以此仿制的霓裳。   但这身衣裳未免太红了,不是榴花的嫩红,也并非丹砂的绛红,而是猩血那样刺目的鲜红,铺在锦盒里像一匣流动的碧血。就连与之成套的配饰,也是赤珊瑚、玉髓、玛瑙,璎珞连缀。   少年龙君自鸣得意地献宝:“怎么样?这可是我看尽了长安的新妇妆扮,自己画出来的样式,天上地下独这儿一件,就是九天玄女也穿不上。”   难怪衣裾繁复,环佩重叠,与其说是男子服饰,更似长安风靡的钗钿礼衣。想来无论是九天玄女,还是巫山神女,神像都未穿得这样花枝招展。   “龙君一个月来不见踪影,原来是去看人间婚仪了。”李声闻顾左右而言他。   泾河龙君趁机蹭过来,亲亲热热地挤到他身边,举起锦盒:“好良人,我一去整月,想我了不曾?”   李声闻叹了口气:“想龙君何时放我回人间,我怕等回了人间,已经沧海桑田。”   泾河龙君疑惑道:“什么沧海桑田?你要回人间,就等我们一起去拜谒冰翁,这样不好么?”   “泾河龙宫佳丽众多,仙姝成群,龙君既看不上凡间女子,迎娶宫中龙女便是,何苦作弄我这个男人?”   “整座龙宫比你好看的只有我女弟,但那是亲妹子,我岂能娶她?”泾河龙君指了指自己的指尖,“她只比你好看这么一点点,多半还是因为涂脂抹粉的缘故。”   李声闻又叹了口气,感受到了对牛弹琴的无助。   “多谢龙君,这衣裳我姑且收下了。”   心思和龙角一样笔直不会转弯的泾河龙君,大约不会听他讲道理,与其浪费口舌,不如趁夜脱逃。   虽是这样想,今夜的青蚨钱依旧惫于工作。   当年叩响龙宫大门时他就知道有危险,准备了避水珠和青蚨钱在身。用青蚨母子的血液分别涂抹两枚钱币,无论两枚钱相隔多远,子钱一旦醒来都会找办法飞到母钱身边,水龙抓他下河时,他就将母钱贴在了定河碑上。   按理说只要拿出子钱,他就可以走出龙宫的九曲回廊,回到河边的泾河定水碑旁。虽然这石碑定不住好动的少年龙君,但几百年来也没被对方掀翻,指个路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自从身陷泾河龙宫以来,这枚子钱指的路就只有一条——泾河龙君的寝殿。不知是青蚨畏惧龙而不敢指路,还是泾河龙君在宫中设了什么术法,除了此处他哪也去不了。   李声闻再次绕过水精亭台,珊瑚树丛,踏进同一间寝殿后,生平第一次产生了类似愤怒的情绪。这枚不中用的阿堵物,不如丢弃算了。   看到隐在黑暗中,幽光影绰的云母屏风,李声闻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屏风后却传来一声朗笑:“你又来了?这么想我?凡间不是说,婚礼之前,新人不应见面,不然我也想和你宿在一处。”   “深夜惊扰龙君,十分抱歉,我一时走错方向,才误入这里。”   “等一下。”少年迅速出现在他身后,拉住他的衣角,李声闻回过头,看到他一双竖瞳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像两点不灭的日轮。   “既然来了,就留下罢。”   关于青蚨钱为何失灵的问题,他后来就不想再问了。直到某一天,吃饱喝足的少年龙君从床头滚向榻尾,贴身的衣服里掉出来一枚垂拱通宝,很像他那枚母钱。   “这个啊,我看到你落水之前把它丢到定水碑上了。”敖君逸腼腆地抓了一下头发,“我良人的东西怎么能丢在那呢?我就把它捡起来贴身带着了。” 第31章   美中不足的是,在姿容妙绝的人面之下,却没有足以与之相称的修长玉颈,星星点点的芙蓉面,都直接生长在树上,仿佛暮春的零星芳花。   李天王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不解道:“这又是什么妖物?”   李声闻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些,莫要打扰佳人春梦。”   这些人面花的双目都是合着的,但表情恬静,甚至有的唇角带笑,委实像他说的那样,是一群在朱楼春眠美梦正酣的娇娘的脸。若不是情状诡谲,她们的面容当真是秀色可餐,令人心动神摇的。   “这是什么?”李天王压低声音问。   李声闻回答道:“我不敢肯定,总之先莫惊扰了她们,我们小心些先寻夜叉骸,不要无端旁生枝节。曹空花说,夜叉骸在绿树之中,应当就是这片茂林了罢?”   李天王抽了抽鼻子,哼道:“一股水腥味,应当有活水经过,是‘绿洲中心,河水源头’。”   他话音刚落,眼前就一暗,李声闻停也不停,一步踏进了林子。为防烧灼树木,他熄灭了指尖的羲和火,使得林中光线更为昏暗,不得不低下头一步步避开树根石块。   李天王悄声说:“我们走的这个方向对不对啊?”   “按空花郎君所说,只要逆着水声来处,走到河水源头应该就能看到夜叉骸。”   “此处确实有河流流经,”李天王顿了一顿,“但是,有八条河流,全部来自不同的方向。”   李声闻一怔,停下脚步,苦笑起来:“这可如何是好?你知道的,我一向不长于辨路。”   “要我说,找不到路时还是要问道于渔樵,找些住在那的人给你指路才最稳妥。”李天王眼珠一转,站起身来颤巍巍地揪住一张脸皮,问道,“喂,小娘子!你知不知道,夜叉骸在哪里?”   李声闻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人面花睁开双眼,因为吃痛蹙起蛾眉。   “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在扰人清梦,不过我们有急事。你赶紧帮我们指个路,我就放你回去安眠。”李天王松开手,重新蹲了下来。   人面花只皱了一下眉,就变回春风笑面,缓缓摇了摇头。   然而她不过是一张花一样生长的面皮,没有人的颈项承托,这一摇,她的脸便自枝头飘落,好似一朵真正的落花。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乍一听似是少女低语,可若侧耳细听,似乎又只是风吹落英的声音。李声闻盯着地上迅速枯萎的人面花,喃喃自语:“人木……‘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李天王瞠目结舌:“问路就花落?所以是我把她害死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不合常理的妖物?”   “大概是九死城最后的遗民罢。”李声闻叹了口气,避开地上落花,向前走去。在前方不远处,路边亦有同样的落花,隐隐连成一条线,通往树林深处。 第32章 、乞巧   天上银汉迢迢,正与泾河碧水遥遥呼应,人间星河于是也偷得了一片琉璃辉光。沿河的人家点起红烛,张起结彩花灯,将泾河两岸的毗邻朱楼点燃。待字未嫁的女儿们却纷纷走下妆楼,聚集在河岸柳阴下,张起乞巧的香案,昂贵的沉香气息随风四散。   泾河水底的龙女们,同样繁忙不堪。虽然身为神仙,明知向织女乞巧对自己无用,泾河四公主却对人间风物痴迷不已,早早供奉上香花巧果,今夜更要对月结彩乞巧。   百无聊赖的泾河龙君倚在乞巧香案上,窃走一颗金鱼形状的巧果,塞进嘴里。眼前青年,正耐心教导泾河贵主如何编织连珠结,后者心不在焉地学着打丝结,目光却一直流连在对方的眉眼之间。   泾河龙君一口咬碎了嘴里的巧果,不知道把它当作谁吞下肚子。   当自己妹妹的手第三次似无意地拂过李声闻的手掌时,泾河龙君终于按捺不住,恶声恶气道:“宜生,那可是你嫂子!”   泾河贵主宜生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以后说不准便是我良人。”   身处争宠中心的李声闻仿佛没听到似的,将编好的绳结展开:“连珠结的花样便是这样。”   比起他精致花俏的绳结,宜生结的彩线可谓惨不忍睹,惹得她垂头丧气起来。李声闻好笑道:“这一条是我编给贵主的,可喜欢么?”   有仰慕之人送给自己亲手所制长命缕的喜悦在前,于女红上得到的挫败感顿时不翼而飞,宜生重新雀跃起来。   她妒火中烧的兄长面色却越发阴沉,李声闻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起身走到这边来,借着袖子的掩盖把什么东西系在他手腕上。少年龙君抬起手腕,看到那是一条同心结的长命缕。   “宜生贵主的是连珠纹,只有你这条,是同心结。”李声闻笑道,“以后若是我们不小心分散,不需鹊桥,牵着这条长命缕就可相见。”   敖君逸哼了一声,斯文地咬了一小口巧果:“也罢,乞巧节是女子的节日,今天姑且顺着她的意思,以后你可不许这么纵容她。”   李声闻柔声道:“好,以后我只纵容你。” 第33章   李声闻拨开自树梢低垂的绿叶,叹了口气:“这就是夜叉骸……”   在翠盖环绕下,一具庞大的青玉棺椁静静躺在地上,坚硬的岩石包裹住它的底端,看上去既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意图将它吞吃,又像是一座将它承托的宝座。   在岩石簇下,有白色的藤蔓盘根错节,藤蔓上长着枯萎干燥的红叶,在藤蔓末端还有烧焦的断痕。李声闻蹲下身拈了一点,自言自语道:“羲和火顺着骨蛇,烧到这里就熄灭了……”   李天王凑过去嗅了嗅:“这是反魂树的香味,是骨蛇没烧净的残骸?厉害,世上竟有你的羲和火烧不净的东西?要么我也琢磨琢磨他是怎么做到的,以后就不怕你拿火烧我了。”   “我何时拿火烧过你?还不是你自己好奇,非要偷偷触摸火焰?”李声闻哭笑不得。   李天王腆着脸问:“哟,是么?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专心致志端详起枯焦藤蔓,李声闻一言不发,顺着些藤蔓绕起了圈。眼看传说中保佑苏都匿识风调雨顺的夜叉骸就在眼前,他却死活不肯走上前看看。李天王左看右看:“怎么了?你怎么不往前走?”   “这些焦痕连起来恰好是一条线,都距离夜叉骸棺椁五步。”李声闻虚虚一指,“我想不是羲和火烧不净骨蛇,而是不得近夜叉骸之身。”   像是要印证他的推断,他再次放出的羲和火,一旦落入焦痕内就即刻熄灭,全然没了焚烧反魂树时的锐气。最后一颗恰巧落在棺椁上的火星也在两人的注视下熄灭,李声闻突然掷出一样东西,正好丢在青玉棺包角的金夜叉像手中。   李天王一边嗤笑着“你也有生气的时候”,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那物件一眼:“看,你丢的很准嘛……那是什么?!”   “长命缕上坠的青蚨钱。”   李天王暴跳如雷,便从他肩上跳下去边咆哮:“你怎么可以扔了它?”   作为促成他们姻缘的定情信物,这两样东西可是泾河龙君曾经最爱不释手的饰物,只是如今躯体变小才不情不愿地把长命缕寄存在李声闻那。没想到这小子胆大包天,竟然敢丢弃它们。   化生童子翻过岩石山,越过藤蔓海,千辛万苦攀登上青玉棺,从青面獠牙的夜叉手里夺回青蚨钱,却没地方可放,最后只好双手抱着它往下跳。   “等等,你先呆在那。”李声闻突然道,“天王,你走进去了,而且毫发无伤。”   李天王这才发觉自己完好无损地站在夜叉骸头顶,怔了一下,旋即挺起胸膛:“这算什么,区区夜叉,不过是我水族脚夫差役。我就算要在他头上跑马,他都得恭恭敬敬伺候着。”   李声闻道:“你说的是。透过棺面,你能看清棺中尸骸的样子么?”   李天王抱着铜钱趴在棺上,脸挤在玉石面上,过了好半天才从充满云絮的玉石中窥得一处透光的缝隙。   “只有三根相连的骨头,竖着摆在棺里,有点像禽鸟的翅骨。”   李声闻低声道:“天王,我只知道龙骨是羲和火烧不得的。”   ——————————————————————————————————————————————————   感谢大家的收藏和回复2333 第34章   李天王一怔,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这是龙骨?”他凝神思考了片刻,笃定道,“不可能,我们身上没有这样翅膀似的骨头。你见过龙长翅膀的么?”   李声闻平静道:“虽未亲眼得见,却也曾耳闻。”   “哪个误人子弟的说的?蛟龙之属,蛇形有爪,自能腾云驾雾,唯独不需羽翼。”李天王坐起身来,不屑地撇撇嘴,“我活了几百年,不论哪个河海湖泊龙宫里的,我都见过了,就是没一个有翅膀的……嗯?”   李声闻但笑不语,李天王挠了挠下巴,嘀咕道:“不会罢?应龙?”   “如果‘夜叉骸’棺中埋的是龙骨,那么你可以进入禁区而不受伤害,棺角有夜叉压阵,就顺理成章了。论来应龙应是龙祖之子,与你沾亲带故。”   李天王哼道:“荒漠里没有名姓碑冢的野棺,里面埋着我的表祖爷爷?别开玩笑了!”   面对他的质疑,李声闻索性不去回答。青色的划痕和鳞片在他脸上浮现,眨眼间眼瞳也变为琥珀色泽,他顶着这张纹饰诡异的面容,缓缓踏进焦痕之内。   些微雷光在他衣角炸开,又犹豫着熄灭了,不肯真的伤害他。   李声闻一步步走到棺椁前,伸手推开了棺盖,厚重的青玉板立刻滑落坠地。棺中确实如李天王所言,是三根相连的长骨,有一人多高,色泽洁白如玉。李声闻犹豫了一下,边试着将它举起,边玩笑道:“若是有龙骨可用,我直接用龙骨为你做躯壳,一定比无启之骨更合适。”   孰料这无名骨头一于棺椁地板分离,大地深处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似有巨兽在地下挣扎嘶吼。盛托棺椁的岩石随之暴涨一长,突出的尖端根根有如长矛,刺向擅自挪动白骨之人。   李声闻像是被它吓到似的,手一抖,将白骨丢回棺椁里。骨骼与青玉相撞,发出清脆的鸣音,听来倒像是金玉相击。李声闻从岩石簇旁退开,从容自若地笑道:“和你的龙骨声响倒是很相似。”   李天王犹自沉浸在刚才那叫人胆战心惊的场景中,看到李声闻差点被岩石穿成刺猬显然把他吓得不轻,两个颇梨眼珠都快瞪得脱眶而出。   “怎么,迫不及待想要新躯壳了?”李声闻摸了摸他的头,“可惜,看来这龙骨不得离开玉棺,我们用不了。”   感受到头顶的暖意,李天王终于把郁结在胸口的那团气呼了出去,抱住他的手指贴在脸上蹭了蹭:“你别吓我。一向小心谨慎,到了紧要关头却横冲直撞,你是故意气我么?”   “我只是猜测,有龙骨在身,它应当不会伤害我。没想到反而是拱卫这具棺椁的土地,出手袭击我。”   李天王一头雾水,自己也想不通到底是不是表祖爷爷与自己为敌。他挠挠头发,低头去看那翅骨,却见青玉棺下有血红的液体渗出来。 第35章   锈红的水流淌到李声闻脚边,竟然如有灵识一般将他团团围住,喜悦地颤动起来。它流经之处,反魂树残余的根须立时化为灰烬,仅余一缕青烟。   这显然不是水,或许也不是龙骨上滴下的血。它们汇成一股,蛇一样蜿蜒摆动,从地上竖起头颅,贴在李声闻膝上。如同青玉棺禁地的雷火一样,它们也不曾伤害这个不速之客,连他的衣物都没有损毁。   李声闻弯下腰,轻轻摸了下它,它立刻孩提一般雀跃起来,抖下点点火星。   它是炽热的,凝成实体的火。   “地火……”李声闻笑道,“有龙骨坐镇,难怪不能溢出地面。”   李天王奇道:“你说这是什么?我还以为这尸骨的血尚未干涸。”   “博物者言道,黄泉之下岩中有火,随地龙而生,每逢山摇地动则出,其色赤红。凡物触之,顷刻间化为飞灰。”李声闻解释道,“它既是从棺下岩石中流出,想来便是地火。”   李天王跳下玉棺:“是不是地火和我们都没关系,夜叉骸的样子也看过了,我脖子也治好了,咱们走罢。”   李声闻道:“此处有龙骨地火,是天地灵气所钟,可遇不可求。正好我要制一样东西。”   李天王不置可否,顺着他的腿三两下爬进书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你炼罢,我先睡会。”   “好梦。”李声闻说道,“不过一会无论梦到什么,都一定不要出声。”   李天王敷衍着“嗯”了一声,刚合上眼睛,忽然有一滴冷水滴到脸上,吓得他一个激灵,连忙张开眼睛。   他孤零零站在雨地里,举目尽是断壁残垣、烽烟燧火,拂面的水珠却是滴沥如春雨,在黑云沉沉中格外温柔地坠落着。   但他的心不知为何一阵抽痛,他伸手摸了摸脸颊,只见掌心一片猩红。   天上落的是血雨,连风捎来的都是犹带腥甜的血气。那压顶的黑沉并不是饱含水汽的濡湿的铅云,而是遍体鳞伤的飞龙身躯。那对一人多高的羽翼,他亲眼见过它剥去皮肉,躺在空荡棺椁里的样子。   它在咆哮挣扎,每一次翻滚都掀起飞沙走石,但它已经奄奄一息,沙石每每吹到半空便倏然摔落,软绵得如同它化为雨露的血滴。   它终于还是死去了,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像一座倒下的巍峨高山,土石尽碎。   身披战甲的人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戒备地靠近它。飞龙铜铃大的双眼倒映着他们枪尖上刺目的寒光。   “我曾与你们歃血为盟……”   “杀!”有人喊道。血染红了他们的眼睛,没人再去听它的言语。   巨龙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天际飞下一只丰腴的青鸟,落在他头颈边,口吐人言:“唯有龙骨……”   青鸟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蜂拥而来的人们惊散。   李天王想问它为什么应龙会被凡人所杀,唯有龙骨能如何?但话到嘴边,他突然想起,李声闻命他缄口不言,满腹疑问只好又咽了下去。   ——————————————————————————————————————————————————   地龙是地震,地火是岩浆 第36章   “你该醒了。”分不清是在最近的耳畔,还是在最远的无极苍旻,突然响起李声闻低低的絮语。   李天王挣扎着从漫天黄沙中醒过来,眼前依旧是书箱内成堆的杂物。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舒展开腰肢,惬意地攀上书箱外壁,睡眼惺忪地向外瞧去。   这一眼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见地火直冲云霄,在金花飞沫的正中困着的人影,无力有如蜜蜡中无法挣扎的草芥虫豸。   “李声闻!”他失声叫道。   话音未落,地火便四下迸溅开来,满眼火树银花转瞬熄灭。在碎裂的火幕后,李声闻背对他站立着,看起来毫发无伤。   方才的冲天地火,仿佛都是幻象。李天王急切道:“怎么回事?你没受伤罢?”   李声闻轻声叹了口气:“你开口得太早了。幸好我不炼黄白,你提早开口也无大碍,并未如子春一般功败垂成。只是到底差了点火候,炼得短去三寸。”   “何物短去?”李天王心虚地撇开头。   李声闻却侧身让出一步,露出为他身躯所遮掩的物件。李天王余光瞥到,不由得扭正头来,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怎么炼了具骷髅出来?”   那骷髅身量与李声闻相仿,骨骼修长莹润,故而方才正好被他挡住。这一挪步,反倒像他遗落在火中的一道残影。李天王的目光在美人皮和美人骨之间打转,最后还是落在色相最美的那个身上。   李声闻道:“你的龙骨暂时不能离我体内,不然我们定会双亡。但堂堂泾河君,也不该一直屈居于化生童子之内。我该为你重制一具龙身。”   李天王一愣,半信半疑道:“那么以后我还可以呼风唤雨?”   李声闻道:“一旦龙身炼成,自然与你原身一般无二。但其中龙骨最重要,纵使用地火锤炼无启之骨,所成的伪龙骨仍与真者相去千里。届时你虽能腾云驾雾,也不过是水蛟之属。”   “水蛟?”李天王哀嚎道,“那还不如当初就一命呜呼。没有别的办法么?”   “有。”李声闻说道,“以龙骨易龙骨。”   李天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所以你刚才盯上了应龙龙骨?”   李声闻点点头:“不错。但应龙骨埋于岩石之内,下有地火,若是取走恐会地动山摇,地火出世后果亦不堪设想,因而不得妄动。”   李天王福至心灵:“不然我们去抢钱塘君的骨头?!他欠我那么多,早该还我了!”   李声闻和声道:“当年你败在他手下,如今凭化生之身,却可战胜他?”   李天王满腔热血立马凉下来,软绵绵地瘫回了书箱。李声闻看了他一眼,笑道:“生龙的龙骨我们是无法可得了。但泉下之骨,除却应龙,却还有数具。只要你能接受就好。”   李天王眯起眼睛:“还有这样的好处?那你说说看,哪里可以找到龙骨?”   李声闻一字一句道:“泾河龙宫贵主一人,太子二人,至今沉骨沙底。” 第37章   李天王顿时觉得浑身更冷了:“你叫我掘出我兄妹的遗骨,化为己用?这怎么可能?”   李声闻自顾自说下去:“泾河贵主宜生虽为女流,骁勇好战却不亚于你。她的龙骨,想必是最适宜的。但龙骨难以淬炼,炼成后恐怕十损四五,或许还要用到两位太子的遗骨。”   李天王失声喊道:“我说,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我怎么可能为了自己,让我的亲妹子尸骨无存?李声闻,你是在逗我罢?”   仿佛被他的话刺了一下似的,李声闻全身一震,苦笑道:“也对,若是要我损毁兄弟尸骨,为自己谋得便宜,我怕是也做不来的。是我考虑不周,你权当没听到罢。”   李天王翻出书箱,跑到地火外沿。他畏惧烈火不敢走进,只能隔着一层薄红和李声闻交谈:“你是一心为我考虑,我不怪你,但这事我实在做不来。我们还是另谋他法罢。”   李声闻道:“开天以来,亡龙不下十数,除却泾河应有他处埋有龙骨。”   “我可不知道哪还有亡龙。”   李声闻跨出地火囹圄,笑道:“无妨,我们的时间还长,一一去寻便是。你可以姑且换上这副伪龙骨,暂时摆脱化生容器,多少方便一些。”   “这副骷髅,是用任朽生的骨头做出来的?”李天王嘟囔道,“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我可以不用么?”   他眼珠一转,正色道:“你可不可以安慰我一下,好叫我钻进这副骨头里之后心里舒服点?”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李声闻深谙他的脾性,当即允诺道。   “一言为定,不管什么你都要答应哦。”李天王得寸进尺。   “知道了。”   李天王这才心满意足地钻到他脚边,指了指自己:“那我先出来了,你扶住我。”   话音未落,青年形容的泾河龙君已脱壳而出,缘木之藤般坠在他肩上。李声闻一个踉跄,险些坐到地上。李天王趁势把全身重量都挪到他肩上,耳语道:“我心里太不舒服了,能提前提要求么?”   李声闻“嗯”了一声,正要问他所求何物,略转头唇上便触到一片温热的气息——地火还在熊熊燃烧着,整座幽林都灼然欲沸。李天王低声挤出一句:“我要的是什么你还不知道么?”   李声闻用手隔开他:“等一下,此时此地未免不合时宜。”   “我等不了……”李天王哑声说,“我太重了,你站不稳是么?到岩壁边坐下?”   李声闻蹙起眉:“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答应了的,不管我要什么你都给。”李天王凑近过去,注视着他,“我只要你,好么?”   李声闻转开目光,一言不发,只是扶着他坐下,轻声道:“下不为例。”   李天王眯起眼睛,低下头来。   在骨蛇塑造的幻境中,他想要渴饮的甘泉就在眼前,滋润且燃起着他惶惶不安的焦灼的心火。琼浆入喉,叫他越餍足,也越不满足。他一颗心被火烤着,丝丝雪花落在上面,沁凉微痒,但转瞬即逝;雪花熔化过后,卷土重来的焦渴更加无法忍受,无处纾解。 第38章   地火渐熄,密林中终于冷了下来。雪絮自茂密的翠叶间滑落,无声无息地碎在地面,李天王看到自己呼出的热气都泛上白雾,连忙收拢臂弯,低声问道:“冷么?”   “无妨。”李声闻挣动了一下,没能成功,索性靠在他肩上不动了:“这副骨骼合用么?”   “行动自如,就是矮了一点。”李天王举起手,在空中抓了一把飘雪,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来。   “下雪了,地火也已耗尽,这里很快就会冷下来。我们先离开这里罢。”   李天王在他额头啄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来回跑跳了几步,把一片初雪踩得支离破碎。   满脸倦怠的李声闻裹紧刚从书箱里刨出来的、皱巴巴的外氅,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让他叹气的对象正踩着雪跑回来,兴致勃勃地张开双臂:“南风起了,我带你乘云驾雾去。”   说话间他便蜕去人形,化成一条青色的蛟龙,浮在半空摇头摆尾,活像西域进贡长安的绣球狮子。眼下他不过三丈来长,头上的角也只长开一半,混混沌沌的不甚分明,比起他真身可谓天差地别。但他却兴高采烈得很,似乎他不是天生龙族,而是刚刚跃过龙门的青鲤。   李声闻站起身,整理好衣襟,抬手摸了摸他的龙角。后者眯起眼睛,用角拨动他的手腕,示意到坐到自己背上去:“我们去哪?”   “不知道。你飞罢,你落到哪,我们就去哪。”李声闻道。   李天王得意道:“我有龙身了,昆仑天墉也能带你去。”   可惜口夸得虽满,伪龙到底比不得真龙,做不到瞬息千里。李天王在浅浅的云雾里飞了几百里,终于精疲力竭,忍不住一头扎在敦煌郡附近的戈壁上。   “人言乘龙而行,闭目之间可以纵横山河万里。”李声闻斜坐在他脊背上,慢悠悠开口,“如今过了半日,我们可是到了海外仙洲?”   李天王一声不吭,把脑袋埋在石窟里,假装自己是条泥胎彩塑的神像。   李声闻却不依不饶:“咦?怎么只在西凉州?天王,此处相距苏都匿识不过千里,你是留着一份余力不肯使出么?前两天在苏都匿识你一直空费精力,我说什么都不听,偏偏要赶路时就没有力气了。”   “你为什么突然生气了?”李天王在石窟里瓮声瓮气地反问?   李声闻笑道:“是你想多了,我半分不曾恼怒。”   李天王拔出脑袋,甩了甩蹭上的沙石:“你就是生气了,是身体不适么?对不住……”   一番折腾下来,夜色已深,一轮明镜高悬于星河之外,流下遍地辉光。李声闻望着这月亮,突然道:“困于九死城绝地,我竟忘却日月。今日是上元佳节,西凉州灯花最盛。既然没去成仙山蓬莱,不如就去一览红尘美景罢。”   李天王就地一滚,变回人形,腆着脸来拉他的手:“走罢。”   李声闻垂眸看看二人相扣的十指,不动声色地甩开:“我自己去就好。”   ——————————————————————————————————————————————   事实上这不是我说的车emmmm等我有胆子的时候再开……   友情提示:上一章为时两天,所以李声闻才生气,你们懂的(o゜▽゜)o☆ 第39章   若是这时要紧随而上,便总有一团火燎到发梢眉毛,李天王被烧了几次,踌躇着不敢靠近,只好不远不近隔着一丈尾随其后。   总能放出恰到好处的羲和火主人,此时正背着自己的破书箱,优哉游哉地穿梭在花灯烛火间,不曾回首一次。   好在张起花灯的西凉州花团锦簇,他穿着一身朽白的衣裳穿行其中,比扎得最精巧的灯都扎眼。在泾河龙君的视线里,这点白色比摇红的烛影清晰得多,倒是不怕眨眼间失了他的踪迹。   此时正值上元灯节,西凉边陲的灯花果然最盛,满城熠熠如瑞霞栖于沙洲。置身其中亦如行在云霓之上,恍然不似真正人间。   晚妆妍丽的少年女子,穿着齐胸的石榴裙成群结伴地游赏,直叫人分不清眼前是栩栩如生的美人灯笼,还是顾盼生辉的入画佳人。她们多半手捧着小小的花灯,城中没有河水,她们就以沙丘为河,顺着陡坡滑下花灯。灯上系着菱花或牡丹团花的长披帛,从沙上滑落时总能拉长一条条五色缤纷的影子,好似天女裁下衣袂置于此夜。   李声闻站在沙丘不远处的街上,默默欣赏了片刻,直到李天王忍无可忍的前一刻,才收回目光挪开步子。   李天王瞪了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女们一眼,一边暗道她们之中也没有哪个生得国色天香,一边不屑地加快了脚步。比起这群娇柔的女儿们,前方不远处的男人反而更引他注目,他看着看着就心猿意马起来,心思忍不住飘回苏都匿识的地下密林里去。   神游了没多久,他发现李声闻又停下了,驻足于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摊子前。在上元灯会,有不少商贾会挑着新鲜有趣的玩意来售卖,像这样的摊子鳞次栉比,实在没有什么稀奇的。   摊子上摆着一些零碎的金穗银珠、臂钏璎珞,另有几件飘逸的舞衣。但李声闻看的不是这些,他的视线一直投注于摊子边角的一张面具上。   那是一张黄金方相面具,怒目裂口,凶态毕露。李天王见他看得太久,忍不住走上前,丢给摊主一只荷包:“这面具我要了。”   谁道那摊主却摇了摇头。他是名年轻的胡人男子,发色浅金近乎于白色,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使他的神态分外安详宁静,出离于繁华之外。   李天王诧异道:“怎么?以为我没钱?你打开看看,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他的荷包里装的总是龙眼大小的浑圆真珠,虽然在龙宫里只不过是用来铺垫地面的石子,在人间却价值千金。别说这卑微的贾人,哪怕是人皇也未必见过许多这样的明珠。   摊主看也不看那只荷包,将它推回来,指了指摊前的两人,又指向自己身后。李声闻疑惑道:“这位郎君,你是叫我们……上里面去?莫非郎君的货物不是用来金钱来买,而是用别的什么?”   摊主慢慢站起身,侧过身来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等待着他们的决定。   —————————————————————————————————————————————   李天王被动技能:视角锁定。 第40章   李天王试探着勾了勾李声闻的手指,问道:“你真的想要那张面具么?你要是想要,我们就跟这神秘兮兮的小子走,反正看他那样子也没什么好惧怕的。”   “我并非想买它,只是……我们走罢。”李声闻放软了态度,回握住他的手。   见他一点头,胡人青年便带路向夜市深处走去。此人身姿矫健,手足粗壮,走起路来脚步却轻得几乎没有踩沙声,唯有脖颈上带铜铃的璎珞叮当作响。他脚步很慢,步伐却异常大,不多时就将二人领到了夜市中心。   众多金发碧眼的胡儿正聚在此处,人群中结起铜柱高台,街市两侧繁灯密如星河,唯有这高台玉盘一般承接着月华。   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只是一转眼,那名金发胡人就不见了。李天王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回事?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他就跑了,面具也没交给我?”   李声闻收收手指,安抚道:“无妨,比起面具,这里似乎更有趣。我听说西凉州人善胡舞,比起长安的上元夜定然别有一番风味。既然来了,我们就好好看看罢。”   说话间,几名胡姬脚步轻盈地走上高台,将手捧的香花鲜果向下抛洒。人们纷纷跳起来去接,顿时一阵骚动。一名少女被推挤得站立不稳,一下撞在李声闻肩上,后者则及时伸手一挽,扶她站立妥当。   那少女道了声“多谢”,抬起头来,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李天王喉头一哽,想也不想便要出手挥开她。   “天王!”李声闻呵斥了一声,抓住他的手,继而转向那少女,和声道,“娘子无碍罢?”   少女茫然地摇摇头,似乎对方才的危险毫无所觉。李天王见她目光散乱,没有聚点,这才察觉到她目不能视。但眼盲不能成为她抓住李声闻不放的借口,李天王看着她的手,心中十分吃味。   “我急着上台献艺,所以冲撞了郎君。”少女急切道,“大唐天子来了么?我们是不是该上去了?可我看不到路,郎君可以帮我么?”   李声闻不答反问:“你要去哪里?”   “能是哪里,当然是这座高台了?你还拉着她做什么,快送她上去罢,人们都等急了。”李天王撇撇嘴。   少女却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长安勤政楼前花萼台,我是高昌舞姬优流迦,要在上元夜为长安的王侯公卿献舞。”   然而这里并非长安,凉州不过是西域与中原的接口,去长安路途遥远,岂是肉体凡胎一夜之间就能到达的?   李天王嗤道:“这里可不是……”   李声闻捂住他的嘴,逼他吞回“长安”二字,柔声道:“就是我们眼前的这座,是么?”   在铜柱高台正对的方向,是巍峨的玉门关,在遥遥的灯影末端隐约可见。少女看不到城楼的眸子也恰好对着它,湛蓝的眼瞳中映着一片星火。半晌,她慢慢点了点头。   虽然她看不到,但李天王知道,那里是通往长安的方向。建在玉门关前的铜台,就如建在勤政楼前的花萼台。那是人间的天子与长安百姓最常观舞的去处,四海番邦的著名乐师舞者,都曾在此留下过脚印。   ——————————————————————————————————————————————   我码字过程中可能有一些大家感到陌生的词汇,但是我用惯了就不会特别注意。如果妨碍到大家阅读或者理解的话,可以问我什么意思啊,我会加上备注~   勤政楼:玄宗所建,建于唐宫墙外,用于举行盛大典礼。典籍可见自开元末天宝初始,逐渐成为皇室欣赏民间伎乐之处。   花萼台:我瞎编的,根据与勤政楼建于一处的花萼相辉楼所起。   真珠瑟瑟大家可能知道不过还是解释一下,是珍珠和一种宝石。瑟瑟到底为何物今不可考,猜测为一种碧绿似玉的宝石。 第41章   既然李声闻决心要帮他,李天王自然要负责为他们排开人群,护送这位行动不便的少女上台。可惜台下好客的胡人们为这短短几步路增加了许多不便,见到乌发长衣的唐人来到,他们纷纷递出刚接到的胡瓜、葡萄、石榴,请二人品尝。   见一名苍发老妪捧着琉璃盘拦在面前,大有不吃一口便不许通过的架势,连李声闻都手足无措起来。他只能让李天王护着少女,腾出手来拈起一粒葡萄,笑道:“常闻凉州葡萄如珠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手指玉白,葡萄却是莹润的深紫,不知是是哪个将另一个映衬得更可口。李天王直着眼吞吞口水。   李声闻瞥了他一眼,用袖子遮住脸,不让他看见。待那一幅广袖放下来,李声闻已经咽下了葡萄,将青色的果核吐在手心,随手弃置在地,对老妪笑道:“十分甘美,多谢娘子款待。”   充满欢欣的微笑在老妪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她的肌肤竟也如干涸的土壤一般,沿着笑容的痕迹龟裂,一片片抖落,顷刻间化为一抔黄沙,倾倒在李声闻扔了葡萄种子的地方。   “她的葡萄,到了长安呵。”   “真是羡慕啊,她到了长安!”   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老妪化成的沙土中钻出几颗幼嫩的新芽,它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迅速抽长,翠绿的枝丫攀上高台,扭结成一座细瘦却柔韧的桥。   是葡萄藤。几次呼吸之间,晶紫的葡萄就挂满了藤蔓,好似碧玉桥梁上紫玉珠串的帷幕。   石家美人金谷游,罗帏翠幕珊瑚钩。 玉盘新荐入华屋,珠帐高悬夜不收。   李声闻颇为满意地打量过这座桥,牵起茫然无措的优流迦:“该你出来了,高昌的骊珠,你的舞姿是否会比绿珠更轻盈不染尘埃呢?”   优流迦踏上葡萄藤,眼睛却还向着玉门关的方向:“长安的王侯已到?”   李声闻注视着她的眼睛,答道:“先嘉阳王代大唐天子在此。”   “天子已在路上么?”   “我马上派人去请,他们会来的。”李声闻温声道,“你去罢。”   优流迦飞鸟一般掠过藤蔓,轻盈地落在台上,人们顿时齐声欢呼起来,将手中的果实抛向半空。   “看来她对凉州来说,真是颗明珠。”李天王咂舌道,“你要请你阿兄过来?他远在长安,又是凡人,来得了么?”   “今日上元酒宴,定有玉京十二楼楼主陪侍,其中有人做得到。”李声闻边说,边匆匆取纸笔修了一封短书,照样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鹦鹉,让它带书信飞走。   而高台上的舞乐,已然开场。   高昌之舞,既有汉人折腰白纻之柔,又肖胡女刚健之相。来自高昌的舞姬和着乐拍转身,腰身如豹舒展,双臂如蛇扭转,能致命的凶骨上,却披着一副美人的绝色皮囊。   这一幕按理说应是邪媚的,但优流迦脸上却满是坚定喜悦和虔诚,她的妩媚与惑人,似乎都不为观者所展现。那只是生在她骨肉中的,与箜篌琵琶天然的共鸣。   她想取悦的,不是观其美色的公卿,也并非观其技艺的名伶,而是长安本身。   ——————————————————————————————————————————————   李声闻指定物流:白鹦鹉快递   诗句为唐彦谦《咏葡萄诗》 第42章   银花起于火树,星尘逐霓裳而落。夜色已深,大明宫殿上却有千盏明灯与冰鉴交相辉映,踏月烛起舞的羽衣宫妓,个个丰肌凝脂,堪与玉人争容。   明皇已然酒酣欲醉,随侍的文人方才挥毫写下的奢靡诗句,已随美酒淋漓泼洒于金阶之上,附着在蹁跹羽衣上。众人的目光或游离于那一星半点诗才的余屑,或流连于娇儿颊上胭脂酒晕,各自沉醉。   忽有一羽雪白穿过画堂,误入这不属于它的醉生梦死,惊散了数人的迷梦。陪侍在天子身边的一名男子放下酒盏,伸出手指供鸟儿栖足,他看到白鹦鹉携带的书信,忽然嗤嗤笑起来。   他像是刻意隐忍着笑声,却恰好能传入明皇耳中。微醺的天子从仙乐纶音中转回神来,饶有兴味地问道:“叶天师,这鸟儿有何奇异,使你发笑?”   叶天师挤眉弄眼道:“我只是想到,此时海内别有盛景、绝色与闻所未闻的舞乐,我们却不去一览,只是坐在这里沉醉于日日可见的霓裳羽衣舞,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明皇微微扬起眉,“哦”了一声:“海内还有比此情此景更美的景色?叶天师不妨详细道来?”   “西凉州有上元灯花,精巧绝伦如出仙人之手,更兼浩大辉煌,不异于裁剪星河置入凡尘、天火燃于黄沙。圣人何不前往一观?”   群臣之中有人嗤笑起来:“西凉州相去长安何止千里,此时动身,抵达时怕不已经到了中元节?”   叶天师道:“我有瞬息千里之术,定可一夕之间往返西凉,请圣人移步一观。”   明皇沉吟不语,一名坐在末席的黑衣男人却出声反驳:“叶天师欲挟圣人前往边陲荒凉之地,可想过其中种种危险?若是瞬息千里之术未能成行,伤及圣人体肤,或陷圣人于不毛之地,叶天师可当得起罪责?”   他是这酣畅酒宴中唯一的清醒者,甚至清醒得格格不入。自舞曲破拍起,滴酒未沾,他瘦削的脸依旧是苍白无汗的,衬着乌木色的衣裳,显得他格外憔悴且缺少生气。他坐在灯火通明中,却像一道灯下的影子。   叶天师踉踉跄跄地走过来,饮尽杯中酒液,将空盏扔在地上:“燕楼主自己做不到,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也做不到?”他笑嘻嘻地指了一下青年的鼻子,“啊,我明白了,因为你只是一个……一个,什么来着?”   燕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是什么人,与此并无干系。”   “对,是我离题了。燕楼主想说,我无法带圣人往返西凉。这可不对,我啊,能带这里的人所有人一夕往返。”叶天师弯下身来,伏在案上,窃声道,“你知道惠明太子殿下,明明用了你的鹦鹉,为何却传书给我么?”   “因为此事只有你能办。”燕秋来冷冷回答。   “对了!燕楼主真是机敏过人。”叶天师直起身来,“圣人,您愿意走这一趟么?”   明皇道:“既然叶天师说有盛景相待,我若不去,岂不辜负良辰?姑且一试,也无大碍。不过你若是办不到,可就要罚了!” 第43章   叶天师道:“那是自然,不若燕楼主和我赌一赌,我若是输了,就任凭圣人和燕楼主责罚。若是燕楼主输了……”   燕秋来一言不发,眼帘低垂,不知在看哪里。   “若是燕楼主输了,就罚他以后只穿花色的衣裳,圣人以为如何?”   明皇抚须笑道:“怎么?叶天师为何提出这样的赌注?”   叶天师大笑道:“燕楼主年纪轻轻,又有潘郎之姿,整日穿一身黑衣裳,不觉得太可惜这副面容了么?何况年轻人本就该穿得明艳些,看着也喜气。”   “你这样一说,我倒也觉得不错。”明皇抚掌大笑,“女蛮国新进龙油绫数匹,锦文绚丽异常,只是常人很难穿出不俗之感,我正不知道如何处置。若是燕天师输了,我就命宫内绣苑裁好了送到你楼中,你可要日日穿着。”   “龙油绫乃珍异贡品,臣受之有愧。况且臣为发妻服丧,不当着艳丽服色,御前唐突,还望圣人海涵。”燕秋来终于给出一点反应,向明皇一礼,一口回绝。   “燕楼主新近丧妻?我竟未曾听说。”座中有人问道。   燕秋来转向明皇,淡淡道:“臣之妇已殁十余年,只是余哀未尽,悲痛之下不能除服。”   “燕天师如此深情,可悲可叹,朕自然不会怪罪。”明皇道,“叶天师,不然你便换个赌注罢?”   叶天师嘻嘻笑道:“臣就要这样,其实臣就是恐怕燕楼主不能忘情,终生哀痛,才借机出此下策逼他一逼。燕娘子死去十年之久,燕楼主已尽夫妻情谊,应当节哀。”   座中又有他人说道:“叶天师何必以此苦苦相逼,莫不是夸下海口却做不到,想借燕楼主不愿下这赌,趁机不施术法,避免露丑罢?”   燕秋来接口道:“无妨,我便与叶天师赌上一赌。方士纵能来去天地,又岂能携百人同行呢?”   “一言为定。”叶天师放声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若去得晚了,怕是会错过灯夜美景,现在便动身罢。请在座诸位闭上双眼,我不说就千万不要睁开。”   此言一出,连燕秋来也依言阖起双目。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毕剥烛花声都已不闻,才听叶天师说:“可以睁眼了。”   宫娥们惊叫起来,燕秋来缓缓睁眼。   也难怪这些年少女儿惊恐万状,她们脚下踩着的不过是一条银白色的丝绦,横贯夜空不知头尾。在白绦之下,即是茫茫夜空,除此之外别无支撑。站在这里确能看到地面车水马龙、灯烛十里,在大雁塔上俯瞰长安,便是这样的距离。   九层宝塔的高度,足够他们摔得粉身碎骨。   明皇不愧生是英雄,见此险状仍面不改色,只是赞道:“煊煌洞照,明如白昼,而灯晕中楼台凛凛,士女间次行走,便是画中也不过如此。果然不虚此行。”   叶天师嘿然道:“圣人请看这边,除却灯烛,此处的舞乐也别具一格呢。”   明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水精翡翠杂色而陈的高台上,有一名舞姬正弯折下柔韧的腰肢,像蛇盘在莲花之上。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柔而健美的力量,如同一支漆着胭脂色的疾矢,直冲心魂。   ——————————————————————————————————————————————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我为燕子你为啥来。燕子曰,我老婆埋你这里啦……咳,重来一遍!   翦翦新燕,穿花戴柳。岁岁北来,诘之何故。翦翦燕语,逐春之故。 第44章   纵使明皇阅遍天下歌舞,也不禁心动神摇,痴痴地看着她红裙舞动如风吹榴花。不知过了多久,鼓点才渐渐慢了下来,舞姬在最末一拍舒展四肢,生成一朵婷婷绽放的红花,就此定格。   她们似乎是看得到天上人影,舞乐奏完,便纷纷放下乐器,面对这个方向行起礼来。   明皇许久才回过神来,抚掌喝彩道:“堪比昔日梅妃惊鸿之舞。”   “不知比之霓裳羽衣舞又如何?”叶天师插嘴道。   明皇笑道:“固然不及娘子色艺倾国,但也别有一番新意,可着花鸟使去迎接。”   花鸟使是专门在人间搜集美色,供君王挑选的官吏,叶天师嘿然一笑,再不接茬。明皇却陡然想起一事,问道:“叶天师,你如何证明,我所见的不是幻术?”   叶天师一时答不上来,挤眉弄眼地讨起饶来。   燕秋来道:“既然宫廷伎乐也随圣人来此,命她们跳一曲《霓裳羽衣》,日后再着人来凉州询问,上元夜是否见过天上人舞羽衣,便可得知真假。”   叶天师叫道:“这办法甚妙,到时候就知道是燕楼主要穿霓裳,还是我叶某人要受罚了。”   正说话间,台上又传来幽幽箜篌声,弹得正是霓裳羽衣曲未拍的前奏。方才那红衣的舞姬又垂手侧立,做了霓裳羽衣的姿势出来,看似是要一试大唐最美妙的舞蹈。   霓裳羽衣曲本就有合西域胡旋舞之姿,舞女亦效仿天女衣装,台上那舞姬跳来,游刃有余。明皇沉吟片刻,抬手示意宫人乐师们合着节拍演舞,一时天上城中对舞霓裳,竟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   曲乐将近,叶天师才走到明皇身后,低声道:“圣人,我气力将尽,需得回长安了。”   明皇这才示意宫人们停下舞步,按照叶天师所言闭上双眼,不多时,睁开眼又在大明宫画障锦绣中了。唯一与方才不同的是,灯台上的红烛都已结起弯弯烛花,显然独自燃烧了许久,未得人剪去。   明皇立即派人前往西凉州,去询问天上现霓裳羽衣舞之事。驿使才跨出门去,宫娥之中就传来一声惊呼。叶天师连忙问:“怎么?莫非有人没回来?”   一名宫娥出列行了一礼,道:“奴婢许是演舞时掉落了一枝金簪,一时惊异出声呼喊,请圣上责罚。”   “连朕都觉惊异,何况你一小小女子呢?”明皇笑容满面。   “怎么,阿兄见了什么觉得惊异,连驿使都连夜派出一名?”一名少年跨进宫门来,朗声发问,“七郎来得晚了,莫不是错过了什么好事?”   这少年眉目如画,沈腰潘鬓,生得有些阴柔,许是不知在哪里饮了酒才过来,傅粉似的面颊浮着一层薄红,眼波也粼粼如含湖光,令人见之欲醉。   明皇并未责怪他的无礼,反而含笑招招手:“在我面前,你可是最无礼的那个!是哪里的好酒勾住了你,让你连上元夜也要姗姗来迟?” 第45章   天上霓裳羽衣如明月隐去,地上霓裳羽衣便也渐渐停歇。优流迦伏倒在葡萄藤上,气喘吁吁。   葡萄藤下的阴影里走出一人,雪衣披发,唇边含笑,正是李声闻。过了片刻,李天王也揉着头顶从藤蔓后钻出来,嘟囔道:“你干什么突然躲起来?”   优流迦听到动静,将空荡荡的眼瞳转向这边:“大唐天子来过了么?”   李声闻干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随手一试,竟然真能请来天子啊。”   优流迦笑着垂下眼帘:“以后,长安还能看到我的舞么?”   “能,以另一种方式。”李声闻道,“今日我双目所见的,都会入我画中。”   优流迦不能视物的眼睛亮了起来——或许是被背后冉冉升起的莲花宝光照亮的。那是一枝金光璀璨的莲花,不蔓不枝,花瓣上滚落的露水落地就化成金粟,泠泠作响。优流迦忽然纵身一跃,恰恰落在莲蓬上,如同点水的蜻蜓。   人们接着振臂欢呼起来,跟着纷纷爬上台来。他们中有织物盈篓的商贾,将来自大秦的珍贵织锦堆满玉台,将无价的颇梨水精器皿打碎,洒在毡毯的连珠花纹上;有擅长倒弹琵琶的乐师,反手拨弦的身影犹如满月;有歌喉可冲云霄的歌者,放歌如凤凰云间啼鸣;亦有能翻在竹竿上作戏的小童,顽猴般嬉戏于帘幕之间。优流迦一人的独舞渐渐融入众人的狂欢之内。   忽然,玉碎声响起,高台南角陡然向下一沉。李天王惊道:“台上舞者太多,怕要沉了。”   翻腾着经过他们身边的胡腾舞者,却放声大笑了起来:“没事的,不会的。”   随着他的话语,舞台的倾塌轰然停止。有什么东西顶住了玉台,将它重新向上托起。但惊吓之下李天王动作快于心思,一把抱起李声闻,跳到了台下,刚好看清是什么撑起了玉台。   贩卖傩面的金发青年,自走入这人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却跪在舞台下,用双肩扛起同属于几百人的玉台。他长长的羽睫掩着双目,虽然汗流浃背,面容却是平静无波的。从他的神态上来看,负荷在他肩上的不是几百成人,而是一根轻飘飘的枯草。   李天王找了个空闲没人的石墩,把李声闻放下,一头钻进高台底下,协力托住玉板。   “这玉板真沉,得有千斤罢。”李天王随口问道,“我都觉得沉,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金发青年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颈上铜铃响了一声。他虽看着李天王,却一声不吭,只是极其缓慢地打了个喷嚏。   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唾沫,李天王顿失谈天的雅兴,腾出单手来对李声闻做了个手势:“你去罢,不是说要画下今夜的歌舞么?不过我蹲在这的样子就不要画了。”   李声闻低低问了句:“不沉么?”也不知是在问谁。   李天王极其乖觉地一笑:“哪怕天地我也能背起来,小小玉台哪里沉呢?” 第46章   他看到李声闻在石墩上坐下来,慢条斯理地翻着书箱,慢条斯理地找出一卷皱巴巴的宣纸,慢条斯理地把纸卷一端抛上玉台,大有欲与金发青年一争快慢的意思。甚至于把画卷摆到台上之后,他动都懒得动了,坐在原地欣赏起了舞乐。   李天王喷了口气:“你动作快点!”   李声闻笑道:“抱歉啊,实在是我不能左右他们的行动,总得让人家把舞跳完罢?”   “我快站不住了!”   身边突然传来“喀”的一声,李天王用余光一瞥,见那金发胡人改侧跪为正跪,舞台又随之向下沉了几分。   “你这不是把担子都丢给我了么!”   李声闻望着舞台,随口道:“他怕是没有力气才跪下的,你也站低一些就好了。”   李天王暴跳如雷:“我才不要跪着呢!”   话一出口,他倒是福至心灵,迅速变成蛟龙盘成一团,正好用最坚硬的脊背抵住舞台,自己躺得也舒服些。李天王有好东西从不藏私,偏过头去在嘈杂的乐声中,对金发青年扯着嗓子喊起来:“喂——你能背得起来这台子,应该不是人罢,变成原形再抬它应该好些。”   青年无动于衷,依旧是同一个姿势稳稳地抬着玉台。   李声闻突然开口:“天要亮了。”   随着他的话语,一片鱼肚白穿透了夜空,爬上苍穹东角。熹微的朝晖洒在玉台上,使莲花中间少女红火的影子都变得浅淡了起来。   她们仿佛清晨的朝露,或在温暖的日光中融化蒸腾成七彩云汽,或顺着花瓣滴落,流到宣纸之上。虽然没有画师执笔,纸上却渐渐自行浮出设色旖旎的长画,是云霭间香花漫天,天女与乐师演乐不歇。死亡或疾病,都不能玷污这一片祥和安乐。   但在画轴正中,还停留有一片厚重的云雾,似是画师不慎滴墨污染了画纸。而四周的天人都聚精会神,朝着这片黑云舞蹈,令人十分在意其后隐藏着什么。   画纸外,裙裳变成浅绯色的优流迦犹自舞踊,不知疲倦,不知自己流下的汗已是深红色,只是一刻不停地舞蹈着。   演奏乐曲的乐师都已消失,她却自有自己的节拍,李声闻凝视她许久,终于起身在石墩后翻找起来。他慢吞吞地捡起一把满是尘沙的箜篌,略加调试,和着优流迦的舞步演奏起来。   胡姬如花安西来,榴裙似火面如雪。舞堕玛瑙碎珠玉,曲罢折腰流星落。柘枝乐的尾音刚落,李声闻的箜篌便断了弦。优流迦被断弦裂声惊醒,抬手整理耳边的金珠:“我的舞蹈,画中记下了么?”   “长安也会记下。”李声闻回答。   听到这话,优流迦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曾被偷走的光芒在她眼瞳中重新亮起。她轻轻一跃,跳下莲花,指向玉门关:“那里,便是长安?”   李声闻点点头,示意她去看地上的画卷:“我会带着你们,一起回去。”   优流迦的裙摆摇荡起来,雀跃不已地去擦拭画纸上的乌云,连串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涌出,融化了她的面庞。像是一座暴露在烈日下的冰塑,她熔化得越来越快,洇湿了脚下的画纸。 第47章   画卷上的阴霾被她涤净,在乌云之后露出的,是满月一般美丽的少女。她明眸皓齿,唇边衔着花一样的微笑,五官与优流迦相差仿佛,只不过眼瞳与鬓发俱是乌黑的。   李声闻笑道:“怎么,原来你不是优流迦么?”   李天王在舞台下面却只觉脊背一轻,千斤重担转瞬即空。他轻轻一抖,台板就从他身上滑落下去,砸在地上。   压了他半宿的青玉高台,竟然不过是块青翠胡杨枝条编成的木簟罢了。他讶异地转了一圈,看到身边那另一个抬板的人,不知何时也悄悄化出了原形。可惜他已是一副完整的白骨,叫人不能一眼辨明身份。   李天王侧着头看了好半天,才从他稳如磐石的坐姿和长颈上的铃铛判断出,这是匹骆驼。它已经死去许久了,骨骼表面光滑如玉,跪坐的姿势看着就令人心生平静。它不光托起过青玉台和西域的舞乐,也托起了古道上来往的商队。   只要看着它,丝绸之路的万里黄沙,也只余平静浩瀚。   李天王摇头摆尾半天,还是避开它到一边变回人形,生怕碰碎了它。   李声闻招手叫他过去:“辛苦了,过来歇会罢。”   李天王老实不客气地就势坐在地上,枕着他的膝盖问:“怎么回事?天一亮,什么都变样了。”   他们二人身处坟冢连片的玉门关外,远处稀微可见星点灯火,只是隔得有十几座沙丘,只能隐约瞧见其来自一座绿洲上的城阙。   李声闻道:“那才是西凉州最靠近长安的城池,我们从里面走过,便被骆驼引来了此处。”   “我们遇见的到底是什么,鬼市?这里埋的都是些什么人?”   李声闻摸了摸他的鬓角,喃喃道:“我也不知,他们死去多时,如何询问呢?大约是未能走到长安,倒在玉门关的西域人的坟冢罢。因此才执着于想将舞乐与果实献给长安……不过那位优流迦,我倒知道是什么人。你看,就在这里。”   就在他们身侧,墓地西边有一道矮土墙,似为墓穴挡风所建。其上挂着一幅色彩斑驳的织锦,虽已褪成黄色,线条仍可辨认。画中少女便是一名红衣舞姬,明眸善睐,手捧一颗硕大的真珠作献宝状。   真珠并非绣出,而是一颗真正的缀在织物上的明珠。李声闻用剪刀将丝线剪短,把它取了下来。   李天王仰头看着他:“这珠子除了格外光亮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   李声闻对他微微一笑,把真珠塞进他嘴里,另一手随机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呼吸。   李天王挣扎了半天,还是面红耳赤地被迫把它咽了。   “咳咳……你这是,杀夫啊!”   李声闻把他不驯服的碎发一根根别到耳朵后面:“哦,是么?”   可惜这时李天王没法出声回答,一股热流猛地冲进四肢脉络,让他不好受极了,比搁浅在河滩上暴晒还要痛苦得多。   李声闻一边继续优哉游哉地梳理他的头发,一边自言自语道:“优流迦,龙王身光……可是你自己,反而看不见大千世界么?”   ——————————————————————————————————————————————   话说大家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写得不好,好方啊……   卧倒…… 第48章   他话音刚落,李天王突然一个激灵,跳起来叫道:“怎么突然又冷了!”   李声闻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别怕,过来,一会就好了。”   “我怕冻到你。”李天王摸了摸自己冰块一样的手指,往旁边躲开。不知是否由于走动的关系,他感到游走在脉络里的冰寒顺着他的步子流了下去,消失在脚底。   他低下头,看到青绿的光芒裹在自己双脚上,正是他丢掉过半截龙骨的位置。   “优流迦,是西域人对龙族周身灵光的称呼。”李声闻说,“虽不知属于谁,但大约是曾经哪条龙留下来的遗骨罢。”   李天王大惊失色:“我们如此好运,随便迷个路也能捡到龙骨?”   “其实,这是宜生的骨头,我一直带在身边。”   李天王如遭雷击,后脑勺和舌头都是发麻的,过了好久才能发出声音:“什么?李声闻,你怎么能这样?”   “这是我欠你的,我只能这样还你。如果你实在对宜生公主过意不去,尽管对我发泄怨恨好了,毕竟那是你的亲妹妹……”   “我是心疼宜生,不肯毁坏她的骨殖,如果别人设计让我、让我吃了她的遗骨,我定然要把他碎尸万段。”李天王的舌尖更麻了,话说得都不利索起来,“可我最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你,不管你做什么,我就算再怨再恨也不会伤害你。我能做的只有——”   他张开五指,指甲瞬间暴涨五寸来长,合成一只尖尖的利爪,想也不想就往自己腹部戳去。一热一冷过后,那颗明珠落在肚子里,暖洋洋的,他感觉得到。   也许那就是宜生的想法罢。但即使是宜生的夙愿,他也不愿亵渎家人的骨骸,来救自己。   然而另一人的手却比他更快地挡住了他的腹部,李天王一惊,急忙收力,但还是在他手背上留下了血痕。   “你做什么?!”   李声闻不以为意地收回受伤的手,笑道:“骗你的,宜生贵主死时我不在场,又是你亲手埋葬的,我哪有机会窃得她的遗骨呢?这优流迦,确实是无名亡者的遗物,但是高昌人不知其来历,只当做夜明珠镶嵌在画像上,看样子是要将其进献给天子。可惜还没进玉门关,旅队就在此全军覆没了罢。”   “李声闻,以后别拿这种事顽笑。你说的话我一向全都相信,你还不知么?”   李声闻作了一揖:“我给你道个不是。不过以后你可要记住,我的话也未必全对,我或许也有一两私心,瞒着你不与你坦白呢。”   “无所谓,我只要耐心等着,早晚你会告诉我的。”李天王哼道,“我也有事瞒着你呢。”   李声闻低声道:“哦,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要是告诉你我有多爱慕你,你肯定恃宠而骄,更苛待我了。”李天王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说出下半句话,“不过你要是今晚听我的,我就告诉你。”   李声闻转开目光:“不用了,这答案我早就知道了。起风了,我们动身罢。”   李天王遗憾地呼了口气,余光瞥到地上一缕刺眼的金光,连忙叫道:“那是什么?你掉了什么东西么?”   李声闻回头一看,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叹道:“多谢天王提醒,我险些忘了这两样东西呢。”   地上躺着的是一张金方相面具,和一枝莲花金簪。李声闻珍惜地把它们拾进书箱:“是坟冢守卫给我们的礼物,和高昌的明珠踏过的莲花呢。”   ——————————————————————————————————————————————   亘古谜题:我和你妹你救谁? 第49章   天子的驿使来得很快,用上向宫内进贡荔枝时所乘的快马,披星戴月,不过一昼夜就赶到了玉门关。按理说出了玉门便是西凉州,应当即刻出发,只是坐骑疾驰千里已然吃不消,他需要在玉门驿站更换马匹。   听闻天子使者到来,玉门关守军将领倒是连忙前来迎接,未待驿使开口询问,便一股脑吐出了见到天上霓裳羽衣舞奇景的事。   驿使大惊失色:“圣人在西凉州赏灯景,你们怎么会在玉门关瞧见?离这最近的城池是哪处,相距多远?”   玉门守将疑道:“最近的一处城池相距五十里,在玉门关倒是能望其灯火。但我们所见的霓裳羽衣曲,恰好就在玉门关正前方,决计不可能是在西凉州上。”   “圣人说曾见西凉州夜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如果不是那座城池的景色,就是有西凉州人在玉门附近彻夜狂欢?”   玉门守将苦笑道:“使君不闻‘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正是因为玉门关左右五十里荒无人烟,黄沙漫漫,才有‘春风不度’一说。凉州人自有绿洲城阙,何苦跑来玉门关夜市?何况我们夜中自有人守城瞭望,万万没有看到旁人,只见到宫娥舞霓裳羽衣于城墙之上。”   驿使道:“难不成圣人看见的是……?”   玉门守将连忙道:“听闻荒漠中常有海市蜃楼,缥缈莫测不知所处,即使眼中能看见,却永远无法走到。或许圣人就是看见了海市蜃楼的景象罢。”   驿使面带难色:“圣人赞不绝口的美景竟是鬼狐作乱,这我该如何回禀?”   “使君莫要担心,从未有人真正到过海市蜃楼,哪能断定就是鬼蜮伎俩呢?或许是神仙居所,也未可知。”   “是个好说辞。”驿使抚掌道,“但是口说无凭,怎样才能让圣人明白,他们确实曾到玉门关夜游仙城呢?”   玉门守将从书案上拿起一只暗色木匣,双手奉上:“末将昨夜得遇仙人托梦,说昨夜观舞时拾得君王遗落的饰物,特意前来归还。我醒来后便在枕边发现了此物。”   驿使满腹疑团地接过木匣,打开来,只见雪白绸缎内里上,躺着一支莲花金簪。   玉门守将又取出一卷画轴:“另有一幅画轴在此,我见其纸色洁白,泥金易碎,不敢轻易展开。请使君一并带回长安,请圣上过目罢。”   他说完却不见驿使伸手接过,不由疑惑地抬头看去。而对方神色凝重,好似有千斤的重担压在脊背上。   “那位仙人可说过别的?”   “似乎曾说自己无法现身,因而托末将归还此物。”   “那位仙人长得何种形容?”   “梦中所见,不甚清晰。只隐约记得丰神俊秀,白衣散发,不似人间装束。怎么?”   驿使左右看看,低下声来说道:“你远在凉州有所不知,这木匣入手结实如玉,是乌沉木制;泥金宣纸不便使用且异常昂贵,只有禁内工匠每年制作一二张——都是天家陪葬之物。” 第50章   灞桥边风雪正急。长安人送客至此,过了桥,便是西出阳关,天涯歧路儿女沾巾,说不得的伤悲,因此这桥又有别名,叫做断肠桥、销魂桥、情尽桥。   时至暮冬,天气不复旧时寒冷,桥边积雪亦有融化的迹象。坊间早有勤快的娘子小贩和蒸了饆饠、馒头、胡饼,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叫卖,或是干脆撑开一两张桌椅,供过路的旅人歇脚。   董二娘子一边翻动着蒸屉里的饆饠,一边空出一只耳朵听别的贩子闲聊。   卖汤饼的何五郎见她也听着,顺口问了她一句:“董二娘子,你天天早出晚归,在灞桥两边卖饼,见过那水鬼么?”   “水鬼?”董二娘子茫然道,“什么水鬼?”   何五郎指手画脚道:“你竟然不知道?最近灞桥底下总是溺死人嘞。前日才有一个客商,从这里出长安去,夜里他的好友们为他送行,在桥头喝多了酒,一觉醒来发现他不见了,到处找也没找到,结果你猜怎么着,天一亮——”   董二娘子瑟缩了一下脖子:“怎么样?”   何五郎神秘兮兮道:“他们发现啊,这商贾被一条又一条翠绿柳枝绑在灞桥底下,浑身湿透,已经溺死了。你说,这大冬天的,哪来的带叶子的柳条?”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搭在了董三娘子肩上,吓得她一声尖叫,险些碰翻了蒸屉。好在拍了她肩膀的那只手立刻扶稳了笼屉,免去了一场灾祸。   “抱歉,我叫了您两声,见您没有反应,才碰了您一下。让娘子受惊了。”   董三娘子惊魂未定地看去,见摊子前是一位身着白衣的青年男子,神态文雅,也没有要把自己拖进水里溺死的架势,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郎君要些什么?”   男子笑吟吟道:“可是石大娘子?”   董三娘子一愣:“家慈在世时,人称石大娘子,在此卖饼。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青年用袖子掩口,咳嗽了两声:“想是我记错了。不过石大娘子的女儿,想来也会樱桃饆饠罢?”   董三娘子忍俊不禁:“瞧郎君穿的也如此单薄,莫不是记错了季节?如今可是隆冬,哪里来的樱桃呢?”   “那若是我这里有樱桃呢?”   何五郎在一旁呵呵笑道:“郎君若是这个天气能摘到樱桃,我都会做樱桃饆饠。”   青年对他的讥笑置若罔闻,从书箱里掏出一个水精盒子,放在摊上。水精盒玲珑剔透,从外可见里面装满鲜红的樱桃,裹着冰屑,莹润可爱。   董三娘子吸了口冷气,半天才伸出冻僵了的手去拿起盒子:“既然有樱桃,我是做得出来樱桃饆饠的。烦请郎君稍等片刻,我需得包一个饆饠出来。”   她从温着的面锣里取出一张薄如纸张的面皮,将去核的樱桃灌上饴糖,整整齐齐码在面片上,再巧手卷起面皮边缘,拧成花形,恰好把樱桃包住,露出四点鲜红。   等她烧笼屉试热的时候,白衣青年却站到何五郎摊前,问起了水鬼的故事。   ——————————————————————————————————————————————   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谁但今天还是要叫他白衣青年…… 第51章   何五郎难逢知己,说得口沫横飞,末了不忘拍拍对方的后背,叮嘱道:“听说溺死的都是少壮男子,就像你我这样的!天黑了可别在灞桥徘徊,我最近一到傍晚就收摊回长安,一刻都不敢多留。”   青年连连应声,不忘从他摊上切了半只烧鹅。何五郎心中一喜,连着盛鹅的瓦钵都给了他。   董三娘子终于蒸好了樱桃饆饠,交到他手上。青年却并不吃,反而拿在手上反复瞧着。那樱桃饆饠固然面皮晶莹,樱桃红润鲜亮,有如红梅傲于冰雪,但他看着饆饠的眼神也未免过于珍爱,仿佛把玩珠玉似的。   突然斜下里伸出一只手,抽走了樱桃饆饠。穿着翠绿圆领袍的少年郎君神色跳脱,手上也不安分,将那饆饠上下抛接,不觉得烫似的。   “你怎么出来这么久?大早起的,刚一睡醒就发现你不见了。”   “天王,你再扔,樱桃就要掉出来了。”   与此同时,李天王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粘腻液体顺着手腕流下来,一惊之下想也不想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甜的,不腥气。   “嗯,不是血啊?”他砸砸嘴。   董二娘子正举着一块巾帕,想递给他擦手,却正好看见他两颗尖利的獠牙,也听见了这句嘀咕,顿时把头低了下去。   何五郎才说了今日灞桥有拿柳条溺死人的水鬼,眼前就有个喝血的少年,穿的衣服也绿得跟柳条似的。那白衣的郎君虽然生得好看,脸色却难看得很,大冬天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怕不是被河妖控制的水鬼。   “喂,工钱我放这了!”那少年郎忽然喊了一声,抛了一只荷包到她手边。   董二娘子唯唯诺诺地抬起头,雪地中却没有那两人的身影了,甚至连脚印也无一个。何五郎亦是茫然道:“怎么呼啦一下人就不见了呢……我听说天黑的时候,会有鬼拿泥土当银子买东西……”   董二娘子忍着害怕,打开了荷包,却见里面满是浑圆的真珠,粒粒皆是龙眼大小。   那厢何五郎却是大叫了一声:“垂拱!垂拱通宝!则天皇帝铸的钱!”   “垂拱的钱,你倒是也不亏。”董二娘子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反过来劝他,“不管他们是人是鬼,没害咱们还给咱们钱,你还可以对别人吹嘘,怎么都不亏!”   叫两位小贩胆寒的一阵狂风,其实只把李声闻他们带到了桥的另一端。   从这里下了桥,走几百步就是长安城门,是自西域回还长安的必经之路。许是时值冬季,雪封沙漠,灞桥上并没有来往的旅客,显得颇为冷清。李天王在桥边扫视一番,一双尖眼在桥柱下面扫见一点褐色,当即叫道:“下面有人!”   李声闻探头看了一眼,拍板决定:“我们下去,我的饆饠掉了!”   “不是因为有人溺水才下来的么?”李天王一边怪叫,一边跑下桥,找了处平缓的堤岸,转身等着扶他下去。   那厢李声闻却在桥头脚下一绊,顺着泥土滚了下去。   李天王自言自语道:“……就是一个饼而已?” 第52章   虽然是为了一个饆饠,但李声闻径自滚到了那尸体身边也是不争的事实。   李天王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撞在尸体的肚子上,简直肝胆俱裂五内俱焚,连头发丝都竖了起来。   放着难得的龙肚皮不躺,非要去枕无名尸体的肚子,什么毛病?   话虽如此,赶紧看看他摔没摔伤才是要紧的。李天王迅速顺着河堤小跑下去,正巧看见李声闻坐起身来,一反常态地动如脱兔,闪到一边。   被砸到肚子的浮尸,恰好哇地呕出一口水,活了过来。   李声闻整理了一下衣冠:“这可真巧啊……”   李天王哼道:“巧什么巧,肯定是被你撞得。”   这褐衣尸体生的五大三粗,背着箩筐,像是农人打扮。只是此刻他浑身缠着翠绿的柳枝,面色铁青,实在不像寻常人。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李声闻,突然大叫了一声:“鬼!鬼啊!!”   李声闻抬起头来,无辜道:“我看起来那么憔悴么?”   虽然穿得素淡,面色也白皙,但颊上到底也是泛着淡淡血色。李天王看得心痒,边说着“不憔悴”,边凑上去想索吻。李声闻退开一步,低下头来,好声好气道:“郎君莫怕,我是人非鬼。见你溺水,顺手救了你上来罢了。”   那农人喘了好半天的气才镇静下来,哆嗦着说:“桥上,桥上有鬼。是石娘子!”   “什么石娘子?”李天王疑惑道,“卖樱桃饆饠的那个?”   农人连连摇头:“不是,是跳河而死的石娘子,她就在这里溺死的!前夜我女儿生急病,我急着上山,违背宵禁从这里过桥,然后……然后我遇到了她……我很害怕,怎么都走不出去这座桥……”   李声闻“啊”了一声,从雪里扒出掉落的饆饠,随意擦擦,递给农人:“还有点热,你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那农人显然饿得很了,含混地道声谢,三两口就吞下了肚子。李天王斜眼看着,嗤道:“你为这饆饠费了这么大劲,最后自己一口也没吃啊。”   李声闻笑道:“这本来就是七郎喜好的东西,小时候每次出门他都缠着我要买,但是……祖母接我们进宫的车仪,哪是随便能停的呢?所以我从没给他买过。今天见到当年那卖饆饠的娘子,一时亲切才去买了一个。”   李天王去拉他的手:“你别伤怀,现在他一定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去哪了。”   “左右这个饆饠也送不到他手里,不如拿来送给急需它的人,对这饆饠来说也算一件好事了。”   待那农人缓过一口气来,李声闻才问道:“郎君也是深夜过河之人?石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前朝这附近的街坊中原有位姓尤的商贾,娶了位石姓娘子。后来商人从灞河乘船往洛阳去,石娘子就在灞桥上盼他,最后盼来了商船在归途倾覆的噩耗。”农人苦着脸道,“石娘子便留下一句话,投河而死。从此之后从灞河出发的客船就时常为风浪所阻,只是从未死过人。”   “石娘子说了什么话?”   “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   ——————————————————————————————————————————————————————————————   不小心双击了,修改一下,今天双更罢~ 第53章   许是都听闻了灞桥水鬼溺人的怪谈,加之要赶在宵禁前回城,摆摊的小贩都早早收拾了担子,回长安城去了。夜色下的灞水,只闻风声呼啸,冰封的水面隐隐反射着寒月,平滑如镜。   而那座白日看来朱漆彩画的桥梁,此时卧在镜面上,隐蔽在阴影中无声地酣然入梦。   忽然,在桥头的浓重夜色中,亮起一盏昏黄的灯,为沉睡的长桥点亮了一只眼睛。持灯的是一位白衣的书生,他秉着灯慢悠悠地踏上桥,桥下的水面便也亮起了一双金黄的眼睛。   他像是在哪里喝了几杯,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的,脸上也是半梦半醒的神情。扶着桥栏走了几步,他突然摸到一块与木杆触感不同的地方,便提灯去照。   这桥边竟立着一块石碑,并一尊石像。它们表面都遍布斑驳苔痕,看不清面目,只依稀看出一位短襦长裙的仕女风貌,石碑上似乎只有三个大字:情尽桥。字迹模糊,怕是有年头的东西了。   书生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从袖中掏出块巾帕,认认真真地擦拭起石像的面部来。   待最后一块苔痕终于从石像面部剥落,桥上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的歌声。   “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   是司空曙为灞桥赋的一首离别诗,如此深夜,长安都已灯火阑珊,却有女子在河边唱着这首诗。白衣书生侧耳倾听了一会,叹了口气,回过头继续去擦拭石像。   不看不要紧,这一回头,只见雨雪霏霏,水波粼粼,然而那仕女却凭空消失了,只余一块青苔古碑!   更加突兀地,那若有若无叹息般的歌声在桥头明晰起来。那一瞬,书生的灯笼折翅坠入水中,灞水脉脉,全沉寂在子夜中。   女子还在不休地吟唱。任它离恨一条条,任它离恨一条条……   那灯笼虽坠入水中,却始终未曾熄灭,与水下的倒影相映成辉。书生仓皇地弯下腰,企图捞起纸灯来打破这密不透风的黑暗。那歌声却越来越近,另一盏烛光亮起,慢慢为四周的夜空涂抹上色彩。   提灯的是一位妙龄女郎,不同于时下长安流行的玉奴体丰,她有的是一副恰到好处的丰腴体态,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她穿着杏红襦裙,裙腰系到胸下,勾出纤细腰肢;乌云挽作三叠平云,桂叶眉、点绛唇,尽是前朝服色妆容。   毫无疑问,她是极美的。书生被她的容颜晃了眼,将灯笼抛到脑后,结结巴巴地问:“娘子是人,还是石像化成的佳人?”   女郎笑弯了唇:“夜已深了,郎君为何还不还家呢?这个方向,是要出长安去么?”   书生干笑道:“喝多了酒,走错了方向,我这就回去!娘子也早些归家罢。”   他转身便往长安方向折去,但刚抬了脚,就迈不出去了。   “郎君,深夜切莫独行。夜里的灞桥,你独自一人是走不出去的。”   ————————————————————————————————————————   玉奴:杨妃别称   “郎君,深夜切莫独行。夜里的灞桥,你这样的路痴,独自一人是走不出去的。” 第54章   这简直是八大地狱的景象!   朱桥上尽是骷髅,或持柳或执灯或凭栏,姿态各异,但都呈极目远方状。它们的肉体早已腐烂殆尽,手中的柳枝却一如刚刚攀折下时一般翠绿欲滴,灯笼的绢面上花鸟图案墨迹尤新,一豆豆黄晕在长桥上闪烁着。   毛骨悚然的书生急忙向后退去,可是刚才他踩过的河岸,却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桥板。仕女莞尔微笑,对他进退维谷的窘况十分满意,莲步轻移踏上桥来,将灯笼指向前方:“请随我来罢。”   眼下他们所处之境,俨然依旧是灞桥,也不再是灞桥。桥头以外的河堤被涌动的黑雾吞没,那诡异而不详的形状,使人不敢冒险去触碰。显然此刻,只有随着女郎往前走这一种方法可行。   女郎和书生并肩而行,笑意凉薄:“郎君好胆色。从前误入此处的那些男人,一看见这桥,都吓得往渡头那边的林子里跑。”   她话音刚落,那片密林中的杨柳枝叶扭曲盘旋起来,好似无数只怪手摆动着巡捕猎物。一群看不清模样的怪鸟嚎啕着从林中飞扑而出,书生只感觉夜空中一卷更浓重的黑云擦着头顶呼啸而过,几篇羽毛落到他后颈那片裸露的皮肤,顿时就是一凉,随后泛上火辣辣的灼痛。他伸手一摸,竟见了血。   书生俯身捡起一片漆黑的羽毛,只见那羽绒坚硬无比,犹如吹毛断发的利刃,难怪轻易就叫它割伤。   他心有余悸道:“这是什么?”   “鸺鹠。”女郎嫣然而笑,“不过,这并非寻常鸺鹠。就像这累累白骨一样,她们生前,都是独守空闺的女子。”   “鸺鹠?鬼鸟鸺鹠?”书生茫然道,“那明明只是面目丑恶的凶禽,哪里和女子有分毫相似?”   一轮血红满月探出云端,鬼鸟拖着羽翼的掠影在月下盘旋良久,复又俯冲下来,在桥边徘徊。无数鬼火般的眼睛在手边一瞬不瞬地亮着,女郎抬起手,一只怪鸟飞离暗处,停栖在她肩上。不错,那是一只鸺鹠,黑漆漆的羽毛环绕着的是一张怪异的苍白面孔。尖桃脸庞,双目圆睁,竟真有几分像是梨园杂戏台上浓妆的优伶。   书生跟在她半步之后,和转过脸来盯着他的鸺鹠面面相觑。这么一看,才发现它不仅羽毛锐利如锋刃,喙和爪钩都泛着金属质感的铁灰光泽。如果当时不是一片羽毛,而是一张喙啄了他的脖子,说不好目前他已是身首异处。   “‘鸺鹠’音同‘休留’,‘休要留在异乡’,应是那些女子送别夫婿时,不敢吐露的心声。可惜有些男儿听不出这欲说还休的心意,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女郎说,“这些女儿家日复一日守候在桥头,等候离乡的游子归来,直到红颜成枯骨,也再未候到重逢。”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书生突然念道,“往日读此诗,只一心想到要直取龙城,却从未想过,闺中月色竟已冷寂如此。”   ——————————————————————————————————————————————   鸺鹠:猫头鹰 第55章   “她们死后,尸骨化为这桥梁,幽魂化作鸺鹠之鸟,终日在桥头柳林中徘徊。它们铁喙铜爪,凶猛无比,守在灞桥远离长安的一端,看到要离乡的男子,就把他们杀死,埋在林中。怎么,害怕么?”   “怕倒是不怕,她们也不过是些薄命人。”书生被问得突然,一时想不好措辞,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她们也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人有和她们一样的经历,希望游子们不要再浪迹天涯,对么?虽然这做法我无法苟同……”   女郎突然停下了脚步,书生低头走路,一时没有提防,差点撞到她背后。少女回过头来,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似喜似悲的神色,与方才的嘲讽讥诮截然相反。   两人面对面,一时无言,过了许久,女郎才檀口轻启:“我名唤折柳。”   “啊,我姓李,名上声下闻。”书生道,“折柳娘子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眼下时至夜半,金吾卫宵禁,娘子却独自一人徘徊在灞桥……”   “我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这座桥上,等候过路的羁旅客,把他们带回长安。我没有离开过这座桥。每次走到尽头,就又回到了起点,我走不下去。”折柳说着说着,脸色便黯淡下来。   “这座桥通向何处?你走不下去,那你带上来的人呢?”   走了这么久,朱漆画桥仍没有穷尽的趋势。桥栏旁的白骨也越来越多,它们之间空间逼仄,从中通过柳枝和灯笼不断打在身上。李声闻不像折柳身为女子小巧玲珑,只能侧身前进,极其狼狈。   要紧的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他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这才最可怕。   “长安。长安出去的人,总要回到长安的。”   折柳的眼不知看着何处,迷蒙得像蒙了一层纱,眼看着指望她是不成了。前路白骨累累,看一眼就浑身冷汗,也未必是个好去处。李声闻趁她出神,悄悄捻出一簇火,向桥外照去。   出乎意料,沉寂的水面上静静停系着两三只舴艋,船桨看上去完好无损。李声闻喜出望外道:“你离不开这座桥,是因为一直顺着它走。走桥不行,咱们试试水路。”   折柳被他的话语惊醒,连忙回绝道:“不可!”   在她说话的时候,李声闻已经笨拙地翻出栏杆,堪堪踩到小舟船头。他虽听见了折柳的拒绝,却一心忙着弯下腰平衡船舶,过了好一会见小舟不再摇晃,才向桥上道:“折柳娘子,这船尚可使用,你下来罢。”   折柳急切道:“你莫要胡乱走动,快上来!”   李声闻在船头安然坐下,笑吟吟道:“我观这船足以行出灞水,祝我们摆脱困境。说来也奇怪,明明灞水已经冰封,你出现之后,河面却解冻了,风也变暖了。”   桥上无声无息,良久,折柳幽幽冷笑:“那你便去罢。”   李声闻却忽然吸了口气,遥遥指向水面:“你瞧,那是什么?” 第56章   随着他的话,水面的明月之旁,浮现出了另一对昏黄的浑圆光点——并非他之前打翻的灯笼,那是一双澄金色的眼瞳,竖直的瞳仁昭显着它们属于某种不知名的凶兽。   它悄悄隐匿在月亮的倒影之下,已不知潜伏了多久,眼下它终于贴近了水面,向小舟游来。   折柳不由得探出身子,伸出双手,急道:“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那是……那是……”   李声闻依言抓住了她的手,却没有借力回到桥上,而是略施巧力,将折柳一并拖下了桥。后者才站稳脚,想也不想便是一记耳风扇来。   恰在这时,那金目的凶兽在水下顶撞了船身一下。李声闻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倒是侥幸躲过了利用别人恻隐之心,欺骗、冒犯女子应得的惩罚。折柳抿抿嘴唇,理好披帛,坐在了小舟另一头。   而李声闻埋首于书箱内,翻了好半天,才找出一对蜡质化生童子,放在船桨边,掬起一捧水洒在他们头上。   化生童子吸饱了水,涨大成三岁孩童个头,不用吩咐便自行划起桨来,推着舟船慢慢行进。   折柳幽幽道:“你会些方术……倒是与别人不一样。”   李声闻淡淡笑道:“幼时机缘罢了。”   折柳又道:“我似乎曾见过你,可你与印象中的,又有些差别。当时你饮了酒,夜半放歌独自从灞桥走过,随手折下柳枝抛入水中。那柳枝落在水底,竟然化成碧玉。从那以后,我才从似梦似醒的混沌中醒来。”   “或许娘子见的,是我这张脸。”李声闻风轻云淡地回应道。他倚在一侧船舷,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船中一时无言。   船行了一里,流过船舷的水声忽然大了起来。李声闻侧耳听着,忽然蹙起眉尖:“船下有东西!”   电光石火间,堪比水牛体格的火红鲤鱼跃上半空,在空中一个腾跃,扎进江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鱼尾掀起的水花洒了一船头。这鱼双头双尾,有如怪物,远不如池中锦鲤惹人怜惜。好在它并未撞击船身,只是与人嬉戏似的作了这一番顽笑,就放过了二人。   “双鲤鱼,无妨,不伤人的。”折柳冷静地开口。   李声闻手扶胸口,喘了口气:“若是长安妇女都用此等双鲤鱼传书,游人们少不得要‘呼儿烹鲤鱼’,这鱼也正好加餐食,可谓两全其美。”   两只化生童子受了这一番惊吓,越发卖力划桨。转瞬间如云开雾散,一线白芒横在江天相接处。李声闻闻言道:“这一线天白,应当就是出口。”   然而越往近前去,江上罡风越烈,刮在人手上脸上好像下刀子似的。到最后船被大风顶得寸步难行,摩诃罗身小体轻,一松手就被风吹到了船尾,动弹不得。小舟也数次颠簸,漂回了一里多远。   李声闻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折柳呵呵笑出声来,一字一句道:“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这句话,困住了你,更困住了我。”   话音刚落,干燥的开裂声穿透了舢板。小舟经不住狂风的捶打,碎成十数片残片。 第57章   霎那之间,有巨兽猛然从水底抬头,将李声闻顶出河面。这是一条青色的龙,澄金眼眸,鹿角长须,踏着水波瞬间蹿回灞桥,把他拱到了桥面上。李声闻摸摸他的鼻子:“折柳娘子呢?”   青龙喷了口气,不甘不愿地将头一甩,示意他看沉船的地方。   在湍急的水流中,双鲤鱼浮岛一样分开河水,载着折柳顺风而回。她手上挽着绣带,牵着那只残损的船到桥头,将它系好。当她打完最后一个结,船身上的裂痕也逐渐消弭,似乎从未碎裂过。   折柳施施然踏上桥,道:“这是龙?这里怎么会有龙?”   李天王变成少年样貌,骑在栏杆上:“这里有灞水,有名之川,焉能无龙?”   折柳笑道:“或许灞水曾有龙,但如今没有了。”   “笑话,我还没听过哪条水的龙会消失不见。不过放任你一个小妖兴风作浪,灞水君还真是无能。”李天王翘着脚晃了晃,突然一怔,“不会是你,控制了灞水的龙罢?”   折柳道:“龙君说笑了。自我有神识起,这条河川就没有过龙。”   李天王自言自语道:“不会罢,灞水君不是儿子都生了一大堆,就算他死了,那十几个太子也不能全都不见了罢?”   李声闻对折柳道:“折柳娘子,刚刚那阵风,是什么?”   “石尤风。”折柳莞尔,“没有商贾自灞桥出行,必遭顶头风相阻不能出行,这是石娘子化身的大风。”   “除了走这座桥,我们别无选择?”   折柳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折腾了半宿,李声闻仍旧跟在折柳身后,拖着步子在白骨间穿梭。直到一座六角飞檐的亭子拦在桥头,那些白骨终于为其让开了通路。亭子正中立有一尊石像,面容和折柳、和那尊生苔的石像极为相似,少了精雕细刻的逼人美丽,却多了几份生动。就像直接拓下一位清秀的少女作模。   “这是你的雕像么?”枯枝一般漂浮在桥下灞水里的青龙问道。   “这是石娘子的塑像。”折柳说。   “那你,便是石娘子?”李天王又问。   折柳不答,向亭子另一面指指:“由此出去,便可永远回到长安。”   从桥上也可望见,亭外的河堤上柳色千条,柔婉留人。李声闻道:“你不与我们一同出去么?”   “我是属于情尽桥的,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李天王吐出一串水泡:“你名唤折柳,那总该去折柳桥才对。”   折柳眉目一凛:“我问二位,折柳与情尽,究竟有何区别?”   “所谓情尽,那些游人谪迁远地或因路遥而长期羁旅甚至客死他乡,似乎是人死情尽。然而他们并非不想还家,是迫于无奈无法回来。”李声闻慢条斯理地接过话头,“折柳送别,柳如柔丝,总是牵着远行人的心,把他们系在长安。所以不论走多远,他们总要回来。即使死在异乡,心也会回到长安。”   灯火蓦然点亮她的双眸,清皎的月光都揉碎在那秋波里。她走到李声闻面前:“那么,‘折柳’与‘情尽’,孰真孰假?”   李声闻瞥了一眼河水,笑道:“自然折柳是真。所以灞桥边的柳叶,年年春日都夹案而绿。”   ——————————————————————————————————————————————   李声闻:所以大家知道水底下是什么了么:) 第58章   一抹欣然的笑意浮上折柳的脸颊,她欺身上来,猛地将李声闻推落水中。   在电光石火间,她塞了什么东西到李声闻手中:“这样东西,如今还你。”   李声闻来不及辨别,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它,径直落水,沉入河底。李天王咆哮一声,弩箭般一头扎进水底,堪堪追上那沉水的人影,把他叼进嘴里。   “这句话,我等了数百年。”   折柳话语的余音顺着水流传来,青龙发出愤怒的喘息声。李声闻安抚道:“别气。你感觉到什么没有?”   李天王静下心来,说道:“水里好像有一股微风,推着我往深处下潜。”   “嗯,跟着她走罢。我们回去。”   原本清浅的灞河,今日却深不见底,李天王一头扎进最深的黑暗,突然鼻子一凉,竟然探出了水。   他们一直往下游,却浮上了水面。   李声闻走上河堤,拧了拧自己湿淋淋的袖子:“风停了。”   李天王泡在水里,舔了舔自己鼻尖的雪花:“这风雪不是还大得很嘛?”   “石尤风停了。”李声闻拈起羲和火,烘干自己的衣裳。李天王突然叫道:“你拿着什么?”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条翠绿的柳枝。李声闻将它举到鼻子前,突然“咦”了一声。   “这不是真柳枝,是一条蓝田翠玉。”   李天王懒洋洋道:“那又怎么了?”   “东海珠、蓝田玉,是天家配享。折柳是荒野精怪,哪里得来的这玉?”   “许是哪个皇孙从这打马走过,掉进河里的。”   李声闻面色古怪:“或许罢。折柳娘子说,这柳枝,是她还给我的。”   李天王直起身来:“什么?你什时候私自给了别人定情信物?”   “怎么可能是我给她的,我想她认识的只是这张脸。”李声闻把玩着柳条,不出意外地发现这条柳枝叶脉纹路分明,栩栩如生,若非一眼可见是翠玉所制,几乎与新折的嫩柳无异。   李天王问道:“这世上,还有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自然是有的。”有人抢在李声闻前头回答。   来者是位俊秀的郎君,有一张琢冰而成般的脸,望着便叫人不敢亲近。然而与他纹丝不乱束起的头发、庄重持成的仪态比起来,显得尤为可笑的是,他穿着一身布满大红大紫牡丹花样的衣裳。   其实这衣料并不难看,红紫牡丹好似剪下大慈恩寺三月春光,花枝之间更有翠羽的鸟儿嬉戏飞舞,花色羽色俱随目光移动而换,几欲脱出幅面。但是衣服的主人冷若冰渊,却把轻浮的春色喧嚣穿在身上,难免突兀得像个稽优。   他一丝不苟地抬手行过礼,仿佛穿得滑稽古怪的不是自己一样,神色冷淡地开口:“不知殿下归来,竟未出长安相迎。”   李声闻都不由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讷讷道:“燕楼主,许久不见……怎么、怎么今日穿得这样……”   “花红柳绿?”李天王插话道。   燕秋来直起身子,眼皮都未抖一下:“太子殿下今日回长安,是为了何事?”   李声闻笑道:“哦,瑛儿也来了?他在何处?”   燕秋来冷声道:“臣所迎的惠明太子殿下,就在臣眼前。”   “燕楼主眼前的,不过是一已死之人、孤魂野鬼罢了。”李声闻虽在抱怨,语气中却并无怨怼,“你们司天台官员,虽能洞彻幽冥鬼狐之怪,却也莫要看得太清了。切记慧极必伤。”   他们一言一语打着机锋,李天王听不太懂,但仍不甘寂寞地上前一步挡住李声闻:“这里只有泾河龙君之妻,没有什么惠明太子。”   李声闻“咦”了一声:“泾河夫人也在?我在龙宫叨扰许久,只见贵主,未见夫人,礼节不周,一直颇为记挂呢。”   燕秋来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偏偏李天王在言语上吃了亏,不得不祸水东引,颇不识趣地旧话重提:“我说,你为什么穿得这样花花绿绿,如今长安风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么?”   “托太子……托六郎之福,臣赌输给别人,正在践行赌约。”   “文彩靡丽,色艳质柔,这是女蛮国所贡龙油绫罢。看来这赌约,圣人应有亲眼见证。可我鲜少与长安联系……”李声闻低声道,“莫非是凉州时我传信给叶天师,托他带圣人去西凉观景时,燕楼主与他打了什么赌?”   “龙油绫?”李天王汗毛倒立,多看了燕秋来两眼。   李声闻却突然想起一事,将柳条递给燕秋来:“我今次只是恰好路过长安,楼主不必介怀。但有位娘子将此物错还,我想劳烦楼主,将它物归原主。”   “还给谁?”   李声闻沉默片刻,才缓缓说出一个名字:“邺王,李缘觉。” 第59章   燕秋来道:“六郎既然回到长安,何不到十二玉楼见见邺王殿下,亲手将此物交还呢?”   李声闻低下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路面:“楼主说笑了,我眼下踩在灞桥上,哪里算入了长安呢?何况当日带来圣人手书,命我永不可入长安的,不正是楼主么?”   燕秋来一言不发,李声闻又轻声问道:“七郎……邺王他,应该不知道我到了灞桥罢?”   “放心,六郎气息收敛潜藏,长安城中感受不到。臣今日为良人扫墓,路过灞桥,恰巧遇到六郎,所以问问近况罢了。”燕秋来望向长安的方向,“叶天师不知从哪带回一坛千日醉,带去和邺王共饮,他们现在恐怕正在玉楼沉醉不醒。”   “臣只是不明白,六郎为何独留邺王在长安?如此一来,岂非手足零落,永世不得相见?”   “七郎不像我,他本来就该属于富贵。我既然已经回不去长安,索性就断了他的念想,别让他为我奔波了。”李声闻把柳枝塞进他手里,“所以,这枝柳条,就拜托燕楼主替我转交了。如此一来,也算我们折柳为别呢。”   燕秋来一口答应:“我定会转交到邺王手里,只是我尚需为良人扫墓,晚间才会归家。”   “我许久未见过霜楼了,随你同去罢。我从凉州带了他没尝过的无花果来,正好拿给他——啊,险些忘了,我这里还有一副西凉舞乐的画卷,可以先带给霜楼一观,再由你带回长安进献给圣人。”   燕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六郎生为皇亲贵胄,却一直惦念着他,霜楼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也甚快慰。”   李声闻摇摇头:“霜楼是我旧友,我自然思念他,和身份地位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我才入长安,法力低微,霜楼更不过才能化人形。于圣人眼中,怕与雪衣娘之属无异,不过是会说人话的珍禽罢了。六郎却始终如待人般待我们,更屈尊与霜楼为友。”   李声闻不以为然道:“凡人观众生皆有皮相,方士观万物皆为无物。我不过有双与他们不同的眼睛罢了。”   说话间,他们已走下灞桥,绕过河提,走到驿道旁的树林中。林中光线昏沉,李声闻没走两步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幸而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把。   这人只是扶他站稳,就甩开了手,撅着嘴缀在后面。李声闻好笑道:“你怎么了,连话也不说?”   李天王看看他,看看燕秋来:“你们说话,有我插嘴的份么?”   “我们叙叙旧而已,不是有意忽略你的,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李声闻朝他伸出右手,轻轻晃了晃。   李天王依旧撅着嘴,不情不愿地把他手指拽住一根,好像迫不得已拿起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手上力道用得倒大,甩都甩不脱:“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燕子楼、燕子阁的,他正儿八经住过的是泾河龙宫。”   李声闻好笑道:“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呓语。”   燕秋来拨开覆着冰霜的蓬蒿,露出草后无名的荒冢:“霜楼,你看谁来了?”   ——————————————————————————————————————————————   霜楼:我不看 第60章   新雪旧冢,无碑无铭,泉下泥销尘骨。若非燕秋来出言提醒,谁能想得到眼前荒草丛生的土堆下,还埋着一副为人所牵念的遗骸。   燕秋来解下背后所背的琴囊,在坟前坐下来,毫不在意千金的衣裳被雪水玷涴。他一路背来的是一把阮咸,紫檀为身,洁白螺钿于琴面上镶出一双比翼的燕子,正穿过牡丹与柳枝。   阮声绵长而温厚,余音却多作悲声。来自曹国的琵琶圣手将曲项琵琶与妙音仙曲一并带来长安后,阅尽天下奢华的长安子民,多爱曲项琵琶铿锵金石之声,将直项琵琶束之高阁。便是在大明宫梨园之中,也许久未见过阮咸了。   燕秋来调试着阮弦,抚过螺钿的双燕,突然叹了口气:“当年邺王以‘子夜四时’阮咸赠我,霜楼还曾笑话此阮名字颓丧,须要在鳏寡孤独手中拨响,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他自说自话,并未期待李声闻接话,调好弦便自顾自拂弦成调。阮声幽绵,依稀是首南国童谣。在霜楼口中,李声闻也听到过这婉转悠扬的调子,这是冢中人生前最喜爱的歌谣。   “翦翦新燕,穿花戴柳。岁岁北来,诘之何故。翦翦燕语,惜春之故。”   《翦燕》本只有三句,此时该转入尾拍,燕秋来却十指一转,弹出裂帛碎绢之音。他合着双目,神思不知游到何处,最后两句曲词微弱得几成梦呓。但李天王耳聪目明,把那梦语听得清清楚楚。   他唱的是:春去秋来,茕茕独羽。细语哀哀,何不我绝。   可他脸上没有泪,没有笑,甚至没有喜怒哀乐。   李天王忍不住低声问道:“这里的这位霜楼,是怎么死的?”   “当年我被功名利禄迷了眼睛,为了争夺玉京十二楼的一席之地,与一位方士斗法。”燕秋来睁开眼,神色淡淡,“邺王将一枚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藏在金吾卫严密把守的阁楼上,命我与方士对坐含元殿上不得妄动,如此能先取得明珠者即得十二玉楼最后一楼。霜楼化成燕子替我偷取明珠,为金吾卫豢养的游隼所搏。   “他修成人形不易,一向最爱惜自己容颜与羽毛,死时却遍体鳞伤,双翼都折了。更可笑的是,见到游隼啄死燕子的金吾卫,隔天还向我夸赞他们的猎鹰剽悍矫健,竟无一人知晓那只燕子是我的爱侣。我在长安找了七天,才在阁楼飞往含元殿路上的一处屋檐下,找到一只含着夜明珠的燕子。”   “因为霜楼衔明珠而死,邺王将玉楼末席判给我。我便住在这座玉楼里,看着年年新燕春来,只是去去回回的,没有我的那一只了。”   坟冢后的蒿草忽然抖动了一下,李天王下意识地侧过身子,被李声闻拦住。后者借着燕秋来看不到的角度,对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鼻子在一开始就嗅到了凶禽羽毛的臭气,但良人不容许他宣之于口。   不知是察觉到他的敌意,还是处于别的缘故,那潜伏在蒿草里的凶禽一直未有动作,这会更是悄悄自草丛中离开。李天王索性就随他去了。   ——————————————————————————————————————————————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坟头前蹦迪…… 第61章   送走燕秋来,李声闻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一步也不踏入长安,径直在灞桥边上船,要顺着八水东出长安,到洛阳去追逐三月牡丹斗艳。   眼下才是正月末,离三月差得何止几日。况且依他们乘风腾云的速度,从长安到洛阳不过瞬息,完全没必要掐着时间乘船去。显然,李声闻只是不敢在长安附近多作停留。   李天王虽然能踏波浪,但还是装成纨绔子弟的模样,混上商船,追在他身后黏着。今日石尤风停,商船顺风而行,不一会便把那朱漆的长桥留在了背后,只余一道隐约的红线。李天王突然记起一事:“那位折柳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她就是石氏么?”   李声闻心不在焉地吹着河风:“或许是抱憾而亡的闺中少妇之一,或是亭中替石娘子等待亡夫的石像,或许她就是折柳桥本身,谁又说得清呢?总之,她只想把远行的游人永远留在长安,不许他们从灞桥离开——她是被名为‘怀远’的愁绪束缚的妖怪。”   “可是你只用一句话,就让她解脱了,不是么?”   李声闻不置可否:“我只是恰好说了她最想听的那句。说起来,那位鬼鬼祟祟尾随至此的郎君,你想从我这听些什么呢?”   李天王鼻子一抽,也在风中嗅到了刚刚闻见的飞禽气息,不由皱起眉头,喝道:“出来!甲板上无人。”   一名锦衣男子自船篷应声而落,他身形矫健,跳下甲板时,船身殊无振动,好像落下的只是一片叶子。他生得剑眉星目,眼窝深陷,猿臂蜂腰,是一副剑南豪侠的好相貌。   “从刚才起,你就跟着我们,想要做什么?”李天王嗤声道。   “臣右金吾卫郎将荆白,参见殿下。”锦衣人开门见山,“臣有一事相求,望殿下应允。”   李声闻大惊失色:“我何时有这般权势,能得金吾卫相求?若是想要加官进爵,合该去求邺王岐王,找我有什么用呢?”   “臣所求的不是功名利禄。”荆白吞吞吐吐道,“此事……与十二楼楼主燕郎君有关,此事唯有殿下能解。”   “所以你才一直跟着燕楼主?可是和燕楼主有关的事,无非事关神鬼,他自己亦能解决,何必求我。”   荆白犹豫片刻,直挺挺地跪倒,行了一个大礼:“臣想求殿下,助燕楼主解开心结,忘却丧偶之痛。若是需要我的性命,我现在大可自决于前。”   李天王一头雾水:“燕楼主痛失爱侣,不胜哀痛,无法忘怀是正常的。要是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一头撞死在昆仑山了。你这么操心别人的事做什么?”   “燕楼主的心结,和你的性命,又有什么干系?”李声闻沉吟道,“莫非你是……”   “当年我灵智未开,只是金吾卫饲养的鹰隼,曾经啄死过一只盗取金吾卫看守之物的燕子。”荆白一字一句说道。   “这不是我能决断的事情,郎君若是想要开解燕楼主,需得自己到他面前请罪。”李声闻似笑非笑地看看他,转身走进了船舱。   荆白跪在原地,脊背挺直,像是一尊石碑。 第62章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烟柳外的晴空,隐约可见一角朱红的飞檐斜倚绛虹之上。他在蝉鸣中走过荷塘边的小路,荷叶上滚落的露水沾湿了衣带,菡萏倚在他腰间。他眼中却只看到,在那朱檐上,坐着一位银白衣裳的仙人,虽看不清容貌,却可见身姿轻盈乘风欲飞。   他抬起的手臂不偏不倚地指向南方,纹丝不动,仿佛一只瓦兽。   可是南方,南方有什么呢?   他虽然生自江东,却自小父母双亡,既无兄弟姊妹,也无长辈妻儿,孑然一身漂泊至长安为士。南面,还有什么值得自己流连的?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却始终踏在一条无形的轨迹上。那幢朱楼离他越来越近,他渐渐能够看清,那指路的仙人与他骑跨的飞檐,属于一座琉璃为顶的朱红阁楼。   瓦上仙人手指的方向,是阁楼南角的后院。那里有一株垂柳,和一方缥碧的水塘。   院门是开着的,衔环的门辅落满尘埃,无人清扫。他轻轻推开院门,正欲走入院中。   背后突然响起清脆的女声:“郎君要拜访何人呢?那院中许久无人居住,蒿草丛生,似乎不是什么好去处。”   他回过身去,不由吃了一惊。   向他搭话的采菱女,正走上岸,脱去斗笠。在她的蓑衣之下,是荷花缝制的白襦、碧叶裁成的翠裙、蕙兰捻成的绣带,不知是夏雨还是露水,仍从那鲜嫩的花叶上淌落,随着她轻快的步伐飞溅如真珠。   荷花窄袖下露出的双腕柔白如嫩藕,对襟间露出的修颈削肩尽得风荷仪态。她有着池水一样明亮的眼睛,菱角般红润的唇——这是一个水乡生养的荷花一样的女儿。   他不由自主开口发问:“荷花与莲叶怎么能做成衣裳?”   采菱女嗔道:“郎君看起来是个读书人,难道不曾听过,屈子《楚辞》有云:‘荷衣兮蕙带’。”她柔若无骨地靠过来,“郎君可曾闻见,我身上亦有杜若芳菲呢?”   他慌忙后退一步,靠在院墙上:“娘子莫要如此……我只想问问,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采菱女抿唇一笑:“这里的主人,早已死去多时了,郎君何必挂怀?眼前有温香软玉,郎君怎么不知道怜惜?”   在杜若清幽的香气中,混有一丝甜腻的腥气,令人作呕。他忍不住扭开头,随口问道:“这家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采菱女愣了一下,露出忧郁之色:“郎君莫非真是一个坐怀不乱之人?我百般相就,郎君却只惦记那无名楼阁,不看我青春年少的皮相。也罢,我便告诉郎君罢,这户人家姓陈。下次再相见,郎君可莫要再把心神投注在那房屋上了。”   荷塘里突然响起一声嘶哑的鸣叫,不像蛙声,但也听不出是别的什么。采莲女被吓了一跳,转身登上了小舟,像是被这声音催赶着。   他默不作声地目送对方踏上采莲舟,撑起船棹。舟边莲叶绰约,转瞬就可隐没这舟楫。   采菱女忽然又启唇询问:“对了,我还不知郎君姓甚名谁呢。”   “陈潇。”他听到自己说。   ——————————————————————————————————————————————   大家节日快乐呀~ 第63章   陈潇从梦中惊醒,衾被孤寒犹似沾带荷上露水。灞水河风冲进窗棂,带着缕缕莲香。   但是河上冰雪尚未消融,怎会有莲花香气?   他下了床榻,梳洗干净,方才推开船舷上的窗子,往下望去。这艘客船由长安往洛阳去,有不少迁谪的士子搭乘,他还未曾一一拜见过。因此,正从舷板上放渔舟下去的那白衣秀士,他虽看着面熟,却叫不出名字。   在河岸覆雪的柳枝下,竟有一丛粉白荷花玉立水中,那秀士正是放舟去采这逆时违令的芳花。他穿着身缟白的衣裳,没入藕花中竟令人有些分不清,何处是雪,何处是花,何处是人。   他折了满怀荷花莲蓬,便踏着小舟回到客船上。陈潇定睛一看,发现那小船竟然是宣纸折成的,秀士一踏上舷板,那纸舟就沉入了水中。   白衣秀士对此视而不见,优哉游哉地倚着船舷剥起了莲蓬,没剥出一颗莲子,他便将其掷入水中。河水下潜伏着不知是鲤鱼还是虾蟹的水族,每见莲子入水,便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追过去将那莲子叼进嘴里。   许是陈潇的视线停驻得过久,白衣秀士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因为这一抬头,他手上的莲子没有剥去莲心,就抛入了水里。水下的鳞虫不甚吞吃了苦涩的饵料,顿时撒起泼来,击起一人高的波浪,拍打在船舷。   白衣秀士忍俊不禁,俯下身将手伸入冰河,似是摸了摸那东西的长吻,随即眉头一蹙,抽回了手。   那东西咬了他,自己却心虚起来,从水下浮出半个脑袋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它青麟金目,生着一双鹿角,怎么看都像是蛟龙之属。陈潇不由抽了口冷气。   白衣秀士闻声,瞥了他一眼,拍拍蛟龙的长角示意它潜回水里去。他把满怀的莲花放在一旁,朝陈潇招招手:“陈郎君要来共饮一杯么?”   “我……”陈潇越发觉得头脑昏沉,“郎君是仙人么?我们素未谋面,郎君竟知我姓名。”   白衣秀士笑道:“江东士子陈潇,以科举入仕。我记得你常写悼亡诗,陈情婉转,余韵清幽。”   陈潇惊道:“是,但是陈某职卑身微,郎君从何处听说我的名字?”   “听说前嘉阳王的祭文,就出自陈郎君之手。”白衣秀士挑出一枝荷花,雕镂几刀,递到他手里,“过去之事,不必多提了。郎君坐上这艘船,是往洛阳去么?”   陈潇接过莲花,惴惴不安地握着:“是,陈某迁任上阳东宫散官,需前往洛阳赴任。”   “上阳宫散官?”白衣秀士自言自语道,“这去处……”   陈潇苦笑道:“不是什么好去处,是圣人仁慈,留一个闲官给我些俸禄维生罢了。我背井离乡来赴科举时,可没想过我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庸人……”   他忽然惊觉,面前的秀士通身清贵,虽然年少且面生,却未必不是宗室之子。被贬谪的怨言,自然是不应当对皇亲国戚言说的,他垂下头去看着那莲花,不再言语。   ——————————————————————————————————————————————   震惊!惠明太子竟然凭借作者的偏爱强行加戏(   一会可能双更哦,可能 第64章   白衣秀士却抬抬手,笑道:“花中有酒,请陈郎一品。”显然并未将他方才的非议放在心上。   陈潇茫然地举起荷花。莲蓬已被白衣秀士掏去,剩下一层翠绿的空壳,倒确实有些像是酒樽。花瓣与花蕊上积蓄的露水,都顺势汇入莲蓬里,似是一汪清凉的酒水。   将这露水称为酒,未免太荒诞不经。陈潇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说法也算有趣,当即低头啜了一口。   烈酒入喉,陈潇直觉一股锐气直冲灵台,激得他又是流泪又是咳嗽,狼狈不堪。在火辣的烧灼感中,却另有一股淡淡清香氤氲在口齿之间,安抚着他的心魂。   白衣秀士歉然道:“抱歉,我忘了提醒你。这是越冬荷花里存下的去年露水雪水,前朝有人将它唤作‘碧牙筒’。虽然有荷香,但酒烈得很,你不要喝得太急。”   陈潇一边拭去嘴角的残液,一边低低笑了一声:“我不善饮酒,在郎君面前失态了。”   “陈郎似乎有心事。”白衣秀士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挑选着下一支可做酒樽的荷花。   陈潇放下碧牙筒,犹豫道:“我最近时常做怪梦,郎君博闻多识,是否可以为我解答?”   “梦境虚无缥缈,我所解的答案,未必是对的。”   陈潇抬起眼来:“但我只遇到过郎君一位仙人,唯有向您求助了。”   白衣秀士将挑好的荷花丢进水里:“既然陈郎信得过我,我定然尽力相助。你做的,是什么梦?”   “我近几月来,总是梦见一片陌生的画楼,楼阁上有飞起的檐角,檐上又有银衣仙人为我指路。他指的路,我从未见过,却觉得熟悉得很。我想走进那座阁楼,但每当推开门,都会有一个穿着荷叶衣裙的采莲女,前来阻止我。”陈潇絮絮说道,“最开始,她只是在莲塘里出生喊我,但每一次做梦,她都比上一次更接近我。昨晚我梦见她走到了我身边,想与我燕好。”   白衣秀士露出促狭的笑意:“哦?梦里分外销魂啊,陈郎。”   陈潇面红耳赤道:“并非如此,每当她想要解衣相就时,都会有奇异的鸣声将她惊走。我也不愿与她交好,只是梦中往往觉得不由自主,无力反抗。”   白衣秀士道:“如此听来,倒不像是你情我愿的梦。陈郎每次醒来,可觉身体不适?”   陈潇点点头:“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都觉精神不济,分外疲乏。”   “怕是有精怪想在梦中摄取男子阳元,设下梦境企图与你燕好。陈郎定要把持自身,万不可遂其所愿。”白衣秀士伸手一拂,从陈潇肩头取下一根白发,“陈郎发丝乌黑刚硬,这根头发却是苍白细软,应当是那位不速之客留下的罢。”   陈潇讶然道:“那果然不只是梦?这妖怪甚至曾近到我身边?”   “所幸出于某些原因,他不能伤害陈郎。”白衣秀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道,“那只荷包,可否借我一观?”   ——————————————————————————————————————————————   双更~   友情提示,唐代称陈郎李郎不是爱称……反倒是不称姓称呼排行在亲人爱人间比较常见…… 第65章   陈潇“啊”了一声,连忙把荷包解下递给他。这只荷包的来历他自己也记不大清了,仿佛是他离开江东前往长安赴科举时,一位友人送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边。   荷包朱红的缎面上,绣着一只形似白鹤的鸟儿,他叫不上名字,却一直觉得说不出的熟稔,也许是故乡常见的飞禽。   白衣秀士笑吟吟道:“这是个好物件,只是缺了些颜色,我暂时为陈郎添上。”   他看似随意地将手上荷花的花叶各撕下一缕,捻成两股线绳,加上花蕊一共三股线,被他巧妙地编在一处,一眼瞧上去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绳结。他将绳结系在荷包下面,伸手向船外探去。   那潜在水里的蛟龙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似的,早早从岸边折了一枝松柏来,递到他手中。   那松枝上积雪才融,雪水颗颗缀在松针上。白衣秀士把它轻轻一弹,雪珠便纷纷落进锦囊。他如此装了一囊雪水才罢休,将荷包系好,递还给陈潇:“今夜若是采菱女再来找你,请取囊中雪水擦拭双目,即可变得那娘子原形。”   荷包装满了水,却丝毫没有浸湿。陈潇捏了捏它,感觉到里面装的似乎不是一囊水,而是浑圆的珠玉宝石,琮琮作响。   白衣秀士见他一脸不解,云淡风轻地解释道:“陈郎可知‘五月初五明目囊’?昔年有书生于五月五日,在山中偶遇小童采集松柏上露水,盛在五色丝囊中,颗颗如珠,言道为赤松子洗目所用。眼下虽然时节尚早,松柏上却已有露水,可以勉强为之。”   陈潇赧然地道了谢,将荷包仔细地系在腰间。白衣秀士调侃道:“陈郎对这荷包十分珍重,莫非是意中人所赠?”   “意中人?”陈潇一听到这三个字,便觉头痛欲裂,连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白衣秀士吓了一跳,试探着问:“陈郎可还好?若是想不起来,就莫要勉强自己回想了。”   陈潇痛苦地捂着耳朵,不停念道:“我不能想……我不可以想……”   背后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也没心思去关注,直到被一记重击敲在后颈,眼前一黑仆倒在地。青衣少年坐在船舷上,收回敲晕他的手,嫌弃地在自己长袍下裾上擦了擦。   白衣青年不赞同道:“你的衣裳都让你弄皱了,如今我身无分文,可没有钱给你裁新衣。”   这少年有一双猫儿般的竖瞳,不笑也上扬的唇角,兼之斜飞入鬓的长眉,看上去天然带着三分轻浮桀骜。他撇了撇嘴,从船舷上跳下来,抻平了自己的衣裳,这才走过来踢了陈潇一脚:“这是什么人?”   白衣秀士淡然道:“有缘相逢之人。”   “他身上是一股什么味?又腥又甜,跟死鱼烂虾一样。”   白衣秀士笑道:“天王的五感着实敏锐,我全未察觉到你所说的气息。”   李天王嫌恶地蹙起眉:“好像还有一股羽毛味,我们最近怎么总是招惹到长翅膀的?”   “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凰,凤凰生鸾鸟,鸾鸟生庶鸟,凡羽者生於庶鸟。”白衣秀士缓声道,“算起来你们也算一祖同宗,难道不该来探访你么?” 第66章   荷塘、绛虹、林上飞檐、檐上仙人,陈潇又回到了日日梦中徘徊的地方。他一如既往地茫然地被自己的脚牵引着,走到红漆剥落的院门前,伸手去推。   门闩插着,他推不开这扇门,只好伸手扣了扣门环。   无人应答。   身后荷塘响起舟楫划开水面的声响,一股腥且甜的芳草气息近得身来,采菱女甜美的嗓音幽幽响起:“郎君,又要进院中去么?”   她柔若无骨的双臂从背后绕来,搭在他肩上,尖尖的十指蛇一样钻入他的衣襟。陈潇手指一紧,攥住了腰间的荷包,珠玉擦刮的鸣响惊雷一样劈入脑海,将他从那熏人欲醉的莫明香气中叫醒。   陈潇一把扯下荷包,将其中滚圆的露水尽数倒在手上,看也不看便稀里糊涂地抹进眼里。露水入目并无什么感觉,陈潇半信半疑地抹了一把眼皮,转过头去。   他看到自己背上趴着的并不是荷花一样的水乡女儿,而是须发尽白的人高河狸。它应当已经很老了,眼皮半垂,呼哧呼哧地吐出腥臭的气息。不知是不是为了掩盖丑陋的本貌,它滑稽可笑地披着才摘的荷花莲叶,像少女一样在身上佩戴着成串的香花。   河狸犹不知自己在陈潇眼中已显出原形,依旧娇柔作态地像人一样半张开嘴,露出一个在采菱女脸上本应妩媚明艳的笑容。   看到它猩红的血盆大口,陈潇终于无法忍耐,大叫一声用力推开它,反身用力砸着门环,想要躲进院中去。   河狸气急败坏道:“郎君不惜女儿好颜色也罢,何故作此恶态?我本想让你舒舒服服地做个春梦,一命呜呼,也算怜惜你生得俊朗。既然你不识好歹,就别管我不留情了!”   说罢,它便露出自己一对长牙,向陈潇扑来。   陈潇下意识地用手臂一挡,手上忽然一空,似是把紧握在手中的荷包丢了出去。刹那之间,一道白影腾空而起,挡在他和河狸之间。   从荷包上飞出的,是只形似白鹤的水禽。它体态修长,浑身雪白,有张尖尖的喙,和发辫一样垂在脑后的翎毛。陈潇叫不出它的名字,却知道自己一定认识它。   是幼时从朝晖中飞过的惊鸿剪影么,还是俯首苦读时将第一枝梅花衔来寒窗的林中鹤友?   白鸟没有管他的疑惑,而是急切又愤怒地扑向河狸,对它又抓又咬。它有一张尖喙,河狸亦有一对可咬碎乔木的长牙,一时战得旗鼓相当,羽绒横飞。   可惜终究是河狸力气更大,它红着眼睛咬着白禽一起滚向荷塘,竟是要同归于尽。   “雪客……”陈晓终于想起了那鸟儿的名字,喃喃念出声来。   白鸟猛地抬起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牟足力气啄向了河狸的眼睛。后者未曾防备,左眼顿时鲜血四溅,染红了花白的皮毛。它不敢再恋战,连忙扎进了荷塘,只留下一串水泡。   那白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折了一条长腿,羽毛也被啄得七零八落,伏在岸边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陈潇没来由地心痛如绞,连忙走过去想看看它的伤势。   鸟儿见他过来,下意识地伸过长颈想要蹭蹭他的手。陈潇问道:“之前惊走河狸的鸣声,是你罢?你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呢?”   白鸟忽然嘶哑地鸣叫了一声,振翅飞起,拖着残败的羽翼掠水飞过荷塘,消失在藕花深处。 第67章   陈潇收回空举的手,失魂落魄地顺着朱门滑坐在地,一时不知该哭该笑,只知望着面前一方水塘发呆。   忽有一只手捡起摔落在地的荷包,递到他面前,略带责备道:“陈郎,我不是说过,这是个好物件么?你应当好好保管。”   陈潇木然抬头,见是邀他共饮的白衣秀士。   “郎君也在?这到底是梦非梦?”   “我在你梦中。”白衣秀士笑道,“但对陈郎来说,这里真的是梦中所见么?”   “不是梦,又是何处?”陈潇低声道,“我从没有来过这里,这是哪里?”   白衣秀士道:“譬如庄周梦蝶,梦耶非耶,都在你一梦之中。既然我们有幸来了这里,不如就将一切看清楚罢。”   他手中金刀倒转,插入门扉之内,轻轻一割,门内便传来锁链落地的声音。   与此同时,有一扇门也在陈潇的识海里打开了。   他昏昏沉沉地起身随秀士进院,视线一转便落在墙角那方荷塘边,柳荫下有座小小的土堆。   白衣秀士道:“采菱女说楼阁主人已逝,看来他就埋在这里。”   陈潇皱起眉:“为什么这座坟冢没有名字……他不寂寞么?”   白衣秀士没有应声,径自走入阁楼。陈潇在阁楼下,看到他拾级而上,白衣朱阶似红梅挂雪,双目便模糊起来。他伸手一摸,摸到了满手泪水。   他眼中看到的已不是眼前之物,而是一片似梦非梦的浮光掠影。他看到陌生的白衣少年扶着朱红的窗棂,向他抛下一枝寒梅,笑着问他“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可是眨眼间,少年就如梦幻泡影破灭,眼前只有落满尘灰的窗栅。吱呀一声,是秀士推开了窗,示意他上楼。   陈潇埋动沉重的双腿,一阶阶走上楼阁。   楼上是一间寝居,床上挂着半新秋香纱帐,看不清里面的布置。在窗边有张桌案,除却文房四宝,还摆着一面妆镜,一把梳子。这虽是妆具,制式却大气简朴,富贵人家的公子房中也常见,放在此处并不违和。   陈潇的双目胀痛起来,好像被那昏沉锈结的镜光刺伤。他不得不捂住双眼,不去看那镜子。   白衣秀士却诱劝道:“你应该睁开眼睛了,看清楚,这是蝴蝶,还是你?”   话音刚落,陈潇不由自主地放下手,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镜子。模糊的镜面中,渐渐呈现出两个影子,虽然看不清面目,却可看出皆是男子的身形。   镜前没有人,镜中的影子,不知映照着何人。   镜中的人不顾镜外观者的惊愕,依旧慢慢地活动着。他们一前一后坐在镜前,离镜子更近的那一人生着华发,正对镜慢慢梳理着,他动作不慌不慢,很是惬意。   在他身后的另一人,却突然欺上身来,拔下他才戴上的发簪,把玩着他披散的长发,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笑弯腰的同时,陈潇也深深弯下了腰,喉间漏出压抑不住的哽咽:“这是我的良人……” 第68章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长安三月花满街,又是走马看花的好时节。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们,在这样甜软的春日,偏好聚在一处蹴鞠游戏,便是擢入左右金吾卫的芝兰玉树们也不能免俗。只不过常年陪驾御前的少年们已不满足寻常斗鸡斗犬,而是沉迷于斗鹰隼。   安西节度使新献了一羽荆窠白,这种鹰隼生在代北沙漠,以荆棘为巢窠,凶悍无比。只可惜圣人富有四海,早就见怪不怪,赏玩了两日便赐给金吾卫左街使,倒让左街使好生欢喜。   今日他们奉命驻守清平观,闲来无事斗鹰,左街使便祭出了这只荆窠白。它甫一离杆,就振翅飞向了屋檐,居高临下地俯视其他鹰隼互搏,竟是不屑于啄斗的样子。   有少年嘲笑道:“左街使,这长命侯,不会是羽鸽子罢?这世上还有鹰隼不好斗的?”   左街使涨红了脸,正要招呼荆窠白回来,后者忽然一动,如离弦之箭射向空中。左街使定睛一看,才发现长命侯是追着一只燕子飞远。那燕子身披黑羽,体型娇小,若非长命侯追击不放,他们几乎看不见空中还有只鸟。   空中有道宝光一闪,刺伤了左街使的眼睛,他恍然大悟:“那燕子偷了我们要看守的明珠!”   就在他们说话间,长命侯已经毫发无损地返回左街使身边,尖喙和利爪上都沾着血迹和羽毛。   “原来长命侯是看见了偷珠的燕子!”少年们叫道,“真是好鹰!”   含元殿上,无人议事。天子正与一名锦衣少年下双陆,丹陛下跪坐着十三名未着公服的侍臣。他们之中有长有少,但无一人有病弱衰老之相,皆沉默端坐于殿前。   与天子对弈的少年忽而落下一子,打了个哈欠,笑道:“三哥,胜负已分。”   玄宗奇道:“这一局才开,如何便定下了?”   锦衣少年嗤道:“我说的是玉京十二楼最后一楼的归属,燕天师和刘天师,先取清平塔顶明珠者即为最后一楼楼主。”   玄宗道:“哦?那谁赢了?”   少年把玩着玛瑙棋子,兴致盎然道:“燕天师赢了,但也输了。我看,这最后一座玉楼,就叫燕子楼罢。” 第69章   “陈郎不是从未婚配?”白衣秀士讶然道,“我曾听长安的谪官说起,京中有一位孑然而居的朝议郎,不正是你么。”   陈潇凄然道:“我不是未娶,而是鳏居。”他指向窗外的水塘,“那座坟冢埋葬的,就是我的良人。我们曾在这幢楼阁厮守七年,在我入长安赴试前,他却大病一场,撒手人寰,临终前嘱咐我将他埋在那里。   “在乘船去长安的路上,我不慎落水,高烧不止,醒来后就将一切都忘记了。”   白衣秀士蹙眉道:“你的良人病故,而你便接着落水,这未免太巧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在何处,如何落水的么?”   “雪客……是雪客。”陈潇喃喃道,“我在船边见到雪客来栖,想要捉住它,因而失足落水。”   窗棂响了一声,青衣的少年猿猴一样敏捷地钻入房中,手上擎着一支银簪:“什么雪客?”   李声闻耐心解释道:“江东有些村落,称呼白鹭为‘雪客’,因其羽色洁白似雪。”   陈潇却死死盯着那支簪子:“你在哪捡到它的?”   少年郎君撇撇嘴:“它插在房檐上,我差点被它扎了一下。”   “我们新婚时,我为良人梳发,曾戏取他束发的银簪,插在房檐上,没想到至今仍在。”   白衣秀士沉吟道:“簪首雕的是蓬莱仙宫,檐上指路的仙人,恐怕就是这支簪。我想这幅梦境卷轴的碎绢已经逐渐聚合,很快就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了,到时我们就可以知道你日日梦到少年事的原因了。但这里还少一片——陈郎,你还记得这座楼阁主人的姓名身世么?”   那银簪经受风吹雨打,已有些色泽暗淡,白衣秀士随手取了一片沾在衣袖上的荷花,慢慢擦拭它。   陈潇茫然道:“他和我一样,也是孤儿,在父母留下的宅院里独自生活。我还记得我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清晨,路过院墙外,被他从阁楼上抛下梅花砸中,因此相识。但唯独他的名字,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看来这就是最后一片碎绢了。”白衣秀士笑道,“为什么偏偏它像羽毛一样,不肯轻易被我们抓在手里呢?”   陈潇沉默不语,白衣秀士将焕然如新的银簪交到他手里:“那荷包,也是楼阁主人送给陈郎的罢?陈郎定要好好珍惜它们。或许自梦中醒来之时,丢失的东西都还在它原来的地方。”   陈潇垂首道:“这荷包是他病中绣下的,荷包一成,他便走了。如今荷包银簪俱在,我丢掉的,不只有他么?”   白衣秀士道:“天快亮了。陈郎,下次入梦时,请务必记得我今日对你说过的话。”   陈潇想问他要记住的什么话,嘴才一张,就醒了过来。   天色已经大亮,他独自睡在船舷旁,面前散落着一地荷花瓣,与他共饮的秀士却已不知所踪。似乎他只是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梦。   手中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他缓缓摊开手,看到一支雕刻着仙山楼阁的银簪。   ——————————————————————————————————————————————   好的我们回到江左小三角剧场=-=   梦耶非耶 第70章   或许之前是打心底里不愿面对妻子病故的事实,他才那样畏惧在梦中回到故居。如今一切浮出水面,陈潇反而不愿从梦中醒来,宁愿在尘封的阁楼中多徘徊片刻。   那里的衾被虽然也是冰冷的,但应还留有他发丝的一缕余香。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想入眠,越不能入眠。窗外渔火透过薄薄窗纸,打在他眼皮上,晃得他心烦意乱。他只好拢起寝衣,走到桌边调亮灯烛,铺好了纸砚。   他研了一池浓墨,待提笔时却踟蹰起来,墨点落在宣纸上,污了未成的诗句。   身后没有烛光的黑暗里,突然响起一声嗤笑。陈潇怀疑是采菱女去而复返,心中一紧,擎起烛台厉声喝道:“谁?!”   回答他的是一道擦面而过的劲风,刹那之间鲜血便自风擦破的伤口流下。   身姿婀娜的女子从衣柜后缓缓步出,荷衣蕙带,果然是那采菱女。那娇艳的容颜已被长长的血痕损毁,善睐明眸也少了一只,尚且完好的肌肤越发衬得伤处丑恶可怖。   她咯咯笑道:“我如约前来赴会了,没想到郎君竟然醒着,这是在等我么?也好,清醒着共赴云雨的滋味,定然比梦中销魂。”   陈潇讶异道:“你真的还没死?!那雪客不是将你啄成重伤了么?”   采菱女咬牙切齿道:“是啊,那畜生一直坏我好事。”她嗅了嗅房中的气味,忽然又大笑起来,“不过他今夜可打扰不了我们了!不知哪里来的高人,在陈郎身上留了定魂香,叫郎君不能入睡好防着我入梦呢。殊不知,囿于梦境不能还阳的,只有那只死鸟!”   “那只白鹭一直在帮我?”陈潇偷偷挪近床榻,企图以问话拖延时间。   “呵呵告诉你也无妨,夜还长着,我同陈郎叙会话也无妨。”采菱女眯起眼睛,“我和那死鸟都住在云梦水边的荷塘里,相安无事。可是有一天你在荷塘边睡觉时,它从你身边飞过,不知怎么就被你迷住了。为了和你在一起,它费尽心思修炼出一副风流容貌,在荷塘边建了一座朱楼,等你从楼下经过的时候,装作无意地丢下一枝花……你猜出来了罢?那只鸟就是你的枕边人。”   她欺身上来,低语道:“你想不到,它找来多少天材地宝掺在饭食中给你吃,想要你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可是没想到,先被地府带走的,是它。你这一身被仙草滋养的血肉,倒是便宜我了。”   陈潇终于摸到了床榻,他一把抽出藏在枕下的书刀,割向采菱女的喉咙。   后者却不管不顾,伸长脖子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吮吸他的血液。可她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贪婪,反而只顾着反复啮咬他的皮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它死都死了,还不肯离开,宁可被阴差束缚在阁楼下,也要守着那朱楼,等你回来。你到底有什么好?我为他换的皮囊,他不仅看都不看一眼,还为你把它毁了!”   “他一直在那里等我……”陈潇手中的书刀滑落坠地,“而我去了长安,用七年做了一场空梦。”   采菱女抬起头,张开猩红的嘴咬向他的喉管。床头忽然卷起一阵凉风,枕下钻出一只雪白的水禽,劈头盖脸地啄她。采菱女痛呼一声,撞破窗户逃了出去。   陈潇伸手去摸白鸟的尾羽,却只抓到被松柏露水浸透的荷包,其上白鹭绣样栩栩如生。   ——————————————————————————————————————————————   我又开始怀疑檐上仙是不是太无聊了……还是大家都沉浸在长安小三角……   来自发烧的作者的存稿箱君(x)想说,大家记得及时加衣啊! 第71章   东宫散官陈潇,在赴任的路上突然请奏回乡,改道去了江东。   他在云梦湖下船,两手空空,穿着寻常的圆领袍,只揣着一支簪子和荷包。他绕过枯荷丛立的水塘,在满是霜雪的小径上匆匆行走,不远处的树梢头上露出一角飞檐,檐上栖着半弯绛虹。   只少了指路的仙人。   “因为我已经回来了,所以你不必再为我指路了?”陈潇对着檐上虹霓问道。   那绛虹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陈潇穿过枯枝,走过阁楼下的院墙。他分明看到阁楼上有道白色的影子,一见他便躲了起来,宛如雪花从红梅上抖落。   他叩响门环,朗声道:“有人在么?我想要借样东西。”   门后久久无声,陈潇哑然失笑:“没人么?那我就不请自入了。”   有人现身在檐上,低声问道:“郎君要借什么呢?若是要讨杯暖身的热汤,西行一里便有酒肆……”   “我只想讨一枝梅花。”   檐上的少年哑声道:“那要叫郎君失望了,院中并无梅花。”   “我知道。”陈潇低笑道,“所以我带了云梦湖边的梅枝来,我的良人曾攀折了同一棵梅树的花枝,在我走过围墙时,抛到了我怀里。”   “真是的,定是狸女对你多嘴了罢。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忘了我,她却非要让你想起来。”檐上少年讥笑道。他雪衣白发,有一双浅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檐上的积雪。在他脑后,有一根微微翘起的发辫,形似翎羽。   陈潇道:“不过我还是要多谢她,帮我推开心里的那扇门。现在只剩一扇门挡在你我之间了。”   檐上少年眼神一闪:“可我打不开这扇门。”   他举起双手,给楼下人看腕间沉重的镣铐:“你看,我走不下这幢楼阁,没法去给你开门。”   “那我可以上去么?”陈潇摇摇手中的花枝,“像拾起梅花还给你的那个傻小子那样。”   他把花枝叼在嘴里,挽起袖子,费劲地蹬着院墙攀上屋檐,千辛万苦地把自己搬了上去,终于能坐到少年身边。   檐上少年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勾起唇角:“这位郎君,除了还梅花,你还有别的什么事么?”   陈潇伸手摸了摸他的辫子,轻声道:“有。”   他将捂得微热的银簪,小心翼翼地插在少年的发间,然后吻了一下簪首的仙宫:“物归原主,我丢失的珍宝就会回来。”   话音刚落,少年腕上的锁链,就如畏火的长虫一般退缩离去,少年略显透明的躯体,也变得实在起来。   锁链奔向院外,从楼阁上刚好可以看到,一位绿衣的中年男子,正有条不紊地收起他们。他收好锁链,对二人拱手一礼:“太山府君座下,云梦录道司掌事,今有仙人传书命我放郎君还阳。昔日郎君偷盗仙草,因此受罚而死,万望日后勿要再犯。”   陈潇奇道:“使君是鬼是人,怎么也有录道司?”   绿衣人笑道:“人间有官吏君臣,太山府自然也有。对了,有一物随信托我转交给陈郎。”他从袖中掏出一枝鲜洁的荷花,“信中说这是当日没喝完的酒,就送给陈郎了。我就自作主张为二位种在此处荷塘,日后可自行取用。”   他将荷花随手插在岸边,随即消失在荷塘深处,连身后的“多谢”也没去听。   少年望着荷塘,问道:“你不要你的功名利禄了么?年少的时候,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挑灯夜读,现在你好不容易金榜题名,有了官职……”   陈潇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少年拥入怀中:“雪客,对不起。”   江东人言,荷下双栖鸟,梅上白雪客。   白雪客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把头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在采菱女咬伤的地方填上了第二个伤痕:“我一直在这等你,可我看不到长安。就连借绣样依凭在荷包上的那缕神魂,若非有仙人相助,也只能在你梦中出现。”   陈潇轻嘶一声,摸了摸他脑后的翎羽:“雪客,我回来了,不会再走了。”   白雪客哭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一事,推开他叫道:“我怕动情时露出破绽叫你发现我是妖物,还怕凡人之躯不能承受妖怪的阴气,所以一直不敢和你燕好,却叫狸女觊觎起你的元阳来了!左右你现在被仙草养得不再是肉体凡胎,肯定无碍,我现在就得取走它,绝不能叫他们虎视眈眈。”   “幕天席地的,雪客是不是太急了?”陈潇忍俊不禁道。   “我不管,我一刻也不能多等了。”   陈潇依旧摸着他的发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吻:“好,听你的就是。”   ——————————————————————————————————————————————   狸女:等等我是想气你好么???(吐魂   修改一下 第72章   洛阳牡丹该开了,嚷嚷着要去看“玉盘承夜露”的人,却滞留在江左的山峡中。   这山峰峦重叠,峰回路转,且山腰间云岚环绕,置身其中便难以辨认方位。何况李声闻本来就不善于认路,被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迷得团团转。   除了四方路途,谁也没能把他迷成这样。李天王如此一想,就莫名其妙拈酸吃醋起来,恨不能往地上一趴,化成道和这里一样险峻的山峦,把他圈在肚子里不叫他走出去。   可惜连龙骨都只有一半的蛟龙,顶多能化成座带犄角的独峰,李声闻招阵风来就能离开。   李声闻眯着眼睛辨认星辰走势,随口问道:“郁郁寡欢的,怎么了?”   李天王气鼓鼓道:“还不是你自己连路都认不清,还偏要去丰都见太山府君,给那白鹭求情。现在可好,我堂堂泾水君,眼下还要学凡人风餐露宿了。”   “仙家之中,不也净是吸风饮露之辈?”李声闻道。   “风餐露宿还在其次,你的心思全都放到别人身上去了。”李天王嘀嘀咕咕,“你说,从过长安起,你一共对我说过几句话?你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李声闻勾起嘴角:“除了你,还能想什么?”   李天王不依不饶道:“想到我,你为什么还不高兴?”   “我并非心情不佳,只是连日奔波,有些累了。”李声闻遥遥望见山坳的村落,忽然提议,“许久未近红尘凡世,我都快忘了烟火的味道。不如我们今晚去前头的山村投宿,歇息一晚,尝尝尘世之味罢?”   身侧一边是高耸的峭壁,一边是奔流的无名江河,江水汹涌奔腾,掀起寒水打在面上,连李天王都觉出了一丝寒意。他打量着李声闻单薄的衣着,撇撇嘴:“赶紧过去,别在江边呆着吹风了。”   他抽了抽鼻子,补充道:“这条野河里没有龙气,吹的尽是恶风,对你我并无裨益。”   “没有龙的河啊。”李声闻重复道。   李天王皱起脸:“最近老是路过些无龙之水,弄得我心里怪不舒服的。想来眼下,泾河也是条无龙恶水了。”   李声闻靠近过来,借着袖子的掩盖握住他的手:“我会让你重归泾河君之位的。”   李天王抓了抓后脑:“算了,我在乎的又不是那条河,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该怎么安慰你。”   李天王立刻腆起脸来,指指自己的嘴唇:“你亲下这儿,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李声闻哑然失笑:“虽然知道你是故意博我同情……”   其后的话语消失在相接的唇齿间,李声闻按住他的后脑让他低下头来,奉上甘甜的良药。   不多时,求药人就反客为主起来,借着他的退缩贪婪索取。李声闻作势要推开他,伸出去的手却只是轻轻落在他背后,算是默许了他的得寸进尺。   “李声闻……什么泾河、龙宫,是因为有你在,我才想要的。”   “我也是。”   ——————————————————————————————————————————————   李天王:娶个会方术的媳妇太方便了,不用偷灵草也可以…… 第73章   在江边耽误了半刻,达到峡谷尽头的小村落时,已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在赤红的岩壁上,仿佛在岩石上泼了一捧血,夹在山坳与江水之间的村庄萦绕着袅袅炊烟,确是红尘烟火气十足。   李声闻敲响了村口一户人家的大门,这家人正围在炉灶边升火做饭,匆忙招待他们在院中坐下,就先去淘米了。米缸里舀出来的是洁白如珠的米粒,香气四溢。李声闻低声说道:“江州赤山贡米,原来这就是赤山村。”   “你认识这里?这样偏僻的村落,你自己走得进来?”李天王挑起眉。   “赤山村虽偏,却出产别处没有的赤山米,圆白似珠,养身益气,在大明宫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珍馐。”李声闻笑道,“昔年身在长安的时候,每逢年节,祖母总会独给我赐十斗。七郎嘴馋,定会借机到我观中讨一顿饭吃。”   李天王吃味道:“你对他倒好。”   李声闻置若罔闻,对农户娘子道:“我有些口渴,可否向娘子讨瓢水喝?”   农户娘子歉然道:“我们忙于炊米,怠慢了贵客,实在对不住。妇人这便取水来。”   在简陋的茅草屋檐下,摆着黝黑的瓦缸,农户娘子从中舀起满钵水,端到桌上来:“乡下粗鄙,没有茶水盐末,请两位客人将就。”   “是我们前来借宿,叨扰主人家,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的呢?”   米饭已经架在灶火上,农户娘子松了一口气,腼腆地用衣裙擦了擦手上的水,说道:“听说江水又涨了,阻碍客船通行,今日有一船客商都被迫歇在赤山村了。”   李天王一愣:“江边可没有停歇的船只啊?”   农户娘子向门外一指:“不就在那么?赤山村产米,一年四季来此收米的商船,比比皆是。”   李天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渐渐被夜色侵染的天幕下,一艘气派的航船正系在岸边的渡口上。   方才那里只是片荒草丛生的河岸。   他瞠目结舌,下意识端起水钵,打算喝一口压压惊。   “天王,别喝。”李声闻忽然贴在他耳边说,待分开时还从他头发上拈下并不存在的草叶,对农户娘子笑道,“也不知道刚才他怎么走的路,头发上都黏着树叶。”   农户娘子憨笑道:“少年郎君,活泼点才对。客人稍待,我去给二位收拾间屋子。”   见到她走进茅屋,两个半大孩子围着灶台追逐打闹,李天王立即放下水钵,问道:“怎么了?”   李声闻用手点点水钵底,给他看指尖沾上的锈红碎屑:“赤山村在江岸边生活,饮水无非取江水或蓄接雨水。可是若是接雨水,水中自然不该有红土残渣。若是取江水——”   “无名野河是道恶水,腥臭浊黄,这水缸中的水却无色无味,这户人家定然是煮过或澄净过水。”   李天王反应过来:“可是连泥沙都滤过了的水里,竟然有红土石砾,这太不合常理了,定有问题。”   ——————————————————————————————————————————————   最受宠的嘉阳王(o゜▽゜)o☆ 第74章   停系的船是艘沿途收购茶米的商船,慕名来赤山村采买品相不够成为贡品,却仍然因嘉名远播而千金难求的赤山米,不想在沿途遇到江水涨潮,只得滞留在村中。   村正家中正设下腊肉浊酒,款待为首的商贾郭大。郭大显然心中有事,敷衍着抿了两口就放下酒盏:“赤山村中难道没有多余的米了么?”   “委实只有今日全村一起凑出来的这三袋了。”村正叹了口气,“我们要越冬,也需要给自己留几口粮食,别的多余的米,都卖给你了。”   “赤山村人丁兴旺,有山有水,怎么每年能收的米越来越少?”郭大抱怨道,“实不相瞒,我从赤山村收米五百钱一斗,卖到长安、洛阳去,就是三缗,几乎价等蚌珠。你们若能多种些米,我们都能富甲一方。”   村正的儿子闻言,立刻坐不住了:“不知怎么的,赤山脚下的红土越来越不肥了。赤山米能长得那么好,全赖赤山的功劳,现在红土瘠薄,米长得就越来越慢了。要想多种点米,那只有一个法子……”   “二郎!”村正吼了一声。二郎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怎么了,你看村里刘家,不就上山垦了田,种出来的赤山米比山脚下的好了不知多少,直接选入贡品。咱家种的那点米,都不够格了。”   郭大咋咂舌:“是啊,要是红土才能养米,你们到赤山上种去不就行了?看那土油光油亮,一攥都能淌血似的。我看你们才垦到半山腰,要是连着山顶一起开垦,定然能多种不少米。”   “你们有所不知。”村正叹了口气,“赤山存在此繁衍几百年,之前从未打过山土的主意,是因为传说赤山上有凶龙,动了它栖身的地方,会引它发怒。”   二郎嘟囔道:“我只看到他家钱袋子越来越鼓了。”   郭大神秘兮兮道:“要是这个原因的话,我正好能帮上你。我路过剑南的时候,顺路捎一位天师过江,眼下他就一起歇在村中。”   他看了一眼赤山,压低声音:“既然有凶物守在头顶,你们合该想办法除去才是,让它待在这里也不是个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抹乌云漫过余晖,遮蔽了赤山村。   夜幕终于落下了。   秋冬无事,天色一暗,他们借宿的人家就早早歇下了。李声闻入乡随俗,也一头钻进了客房倒头就睡,留下李天王一条龙闲得发慌,在房里团团转。   “李声闻,你饿不饿啊?你一点东西都没吃。”   “不饿。”   “那你渴不渴?”   李声闻翻过身来,对他招招手:“天王,过来。”   李天王从善如流地脱了靴子外衣丢在地上,泥鳅一样灵活地钻进被子里,把他抱了满怀。李声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压在他手臂上,笑道:“老实会罢,你不累么?过一会还有你累的呢。”   “这有什么累的,尽管来。”李天王跃跃欲试,“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李声闻还没来得及开口笑话他,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婴儿啼哭。 第75章   紧接着响起的是农户娘子的声音,她语调低沉,带着浓浓的睡意,唯有清晰到近乎刻意的咬字,比起催孩子入眠的絮语,更像梦魇中发出的呼喊。   她似乎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衣裙发出沙沙的声响,每走一步,她就说一个字:“儿杀死了阿娘,把血浇在稻禾上。阿娘的血,毒死了儿孙。”   虽然用词粗鄙不成章法,这句话中的深意却令人毛骨悚然。李声闻蹙起眉,坐起身来:“怎么会有阿娘用这样的话哄孩童入睡?”   李天王搂住他的腰,把他带回怀里,不以为然道:“你管别人家怎么哄孩子干嘛?她半夜给婴儿喂喂奶,你也要观摩?”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李声闻的衣襟,“不过这个不用学,我自己来……”   “别闹了,我们去看看。”李声闻及时捉住他不安分的手。   未能得逞的登徒子悻悻收回手,不情不愿地跳下床去,捡起件外袍胡乱套上。待他迅速穿戴完毕,李声闻还在慢腾腾地系深衣的系带。   李天王啧了一声,上手夺过衣带。李声闻被他压得往后一倒,伸手撑在他大敞的胸口,忍不住笑道:“你这着装,太不成体统了。”   李天王按住他的手,咂舌道:“你还去不去了?要是不去,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就跨上床来,李声闻瑟缩了一下,连忙道:“等一下、等一下。我们先去看看,那婴儿只哭了一声,再无声息,这家娘子却一直在说话,此事必有古怪。”   李天王哼道:“暂且放过你。”   他把李声闻的衣带系得横七竖八,颇为自得,抢先到隔壁房门去了。主人房中没有亮灯,看不清农户娘子是站是坐,只有沙沙声一直响着。李声闻蹑手蹑脚地跟过来,忽然眉头一紧,压低声音说道:“这声音听来不似衣料作响,更像流沙的声音。”   “我替你看看。”李天王边说边凑到窗纱上,向内窥视。   他耳聪目明,竟然真的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屋里的情形。那农户娘子闭着双眼,不断喃喃自语着,手中抱着一裹鲜红的襁褓。   在农户娘子臂弯摇晃间,有细碎的渣滓和从襁褓上落下,洒在地上沙沙作响。她脚下有一片晦暗的水光,涓涓流向四周。   李天王做了个手势,李声闻见状也贴向窗纱,想要透过这窗子看清里面的情形。但他的目力远不及龙族,怎么也看不见襁褓里婴儿的脸,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贴近一点。   可惜面前有门扉阻隔,他这一步做到的,不过是踢到门板惊醒了农户娘子。   她大叫起来,扔石头一样把怀中的襁褓掷向房门。李声闻一惊,连忙撞开房门,抢先把孩子接近怀里。   然而他笨手笨脚惯了,虽然接住了婴儿,自己却被下裳绊倒,终于还是把襁褓掉到了地上。   襁褓中却没有响起婴儿的哭声,只有哗啦一声细响,有什么东西从布匹中洒了出来。李声闻伸手一摸,借着月光看到,十指上沾的都是洁白的米粒。   ——————————————————————————————————————————————   李声闻:坏了,要被碰瓷。 第76章   农户娘子凄厉哭喊:“我的孩子!”   这时她脚下的水泊才在月光下显出真容来,它粘稠暗沉,腥味扑鼻,是血。   农户娘子眼下正淌着两行血泪,显然正是这血泊的来处。   李声闻讶然道:“唔……抱歉,不过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们这些贪婪的小人,我永不原谅!”农户娘子忽然暴起,伸出粗糙的手指来抓他,“贪得无厌!忘恩负义!”   李声闻狼狈不已,边躲边跑:“虽然赤山米价值千金,但也只是一斗米啊!我赔给娘子可否?”   风雷涌入门窗,一条青色鳞虫呼啸而来,叼住他的衣领,飞掠到房间另一角。它盘踞在房梁上,对发狂的农户娘子怒目而视,张口喷出道道落雷,直冲她天灵劈去。   李声闻叫道:“不可!”   可惜降落的雷霆已不听任何人的号令,结结实实劈在女人头顶。   农户娘子如同被石子击中的水中倒影,倏忽消散,那道惊雷径自劈在地面上。仿佛是地脉为雷击所苦,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呼啸。   那呼啸声来自村落背后的赤山,既似虎豹林中长啸,也似狂流拍击山崖,一时叫人分辨不清。李天王听到这声呼啸,突然全身剧震,本就狭窄的竖瞳缩成对悬针。他一头撞破屋顶,落星似的冲向赤山。   在坍塌的房梁下,散落的米粒自己蠕动起来,汇合一处组成了婴孩的躯体。这米做的婴儿慢慢爬到农户娘子消失的地方,贪婪地舔舐起地上的血液。   与此同时,青龙重重撞在山巅,击碎了成片山岩,最终落在崖边。他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嘴里叼着的人却毫发无损。   除了格外狼狈外,没有遇到任何问题的李声闻,挣扎着从龙牙的缝隙钻出来,拍了拍青龙的长吻:“天王?”   青龙似是被撞晕过去,双目紧闭,只剩鼻子粗重地出着气。李声闻哭笑不得道:“天王?君逸?醒醒,你怎么突然效仿起共工来?”   李天王依旧没有回答,死了一样摊在山崖边。李声闻只得施了术法将其缩小,想要把他收进袖子里。然而就在他拾起小龙的一瞬间,赤山山摇地动起来,几乎欲倾塌碎裂。   李声闻略一犹豫,将李天王搁回原处,自己跪下来贴近地面,温声道:“你想说什么?”   似咆哮似喘息的言语,从山岩下不知所在的深处传来:“是你……是你……”   李声闻看了地上的小龙一眼,见他气息逐渐平缓,这才慢条斯理反问:“是我?你见过我?”   “我没见过你,但我识得你的气息……你身上流着那个言而无信的伪君子的血脉……”   李声闻恍然大悟:“莫非阿翁说的是我祖上?”   “哈哈哈哈哈哈,他违背承诺,让天官斩了我,自己却坐拥天下,子孙延绵!”地脉下的声音激动起来,“天道何其不公!”   李声闻笑吟吟道:“莫非阿翁便是泾河老龙君,要向我诉说太宗皇帝失信于你,没能阻止魏征斩龙的故事?”   —————————————————————————————————————————————   我终于把他切开了……一条小口子   泾河老龙王的故事来自于《西游记》开篇,泾河龙王和袁守城斗法 第77章   说话间,小龙动弹了一下。李声闻笑道:“既然是前任泾河君埋骨在此,难怪小龙君听闻龙啸便激动不已,不能自持。毕竟父子血脉相连,冥冥中自有感应。”   赤山又震动起来,李声闻和声道:“泾河老龙君这是要向我讨债么?那可找错人了。失信于人的是我曾祖父,设计斩你的更非我李唐宗室,与我有何干系?若要说父债子偿,那当年老龙君一时赌气,私改降雨时辰的罪责,小泾河君是不是也该承担?”   老龙王被这番巧辩堵得哑口无言,偏偏李声闻还在煽风点火:“何况仔细说来,阿翁也不是真正的泾河龙君,只是这座赤山之精,错把自己当成泾河龙君罢了。”   老龙王正要反驳,李声闻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君逸要醒了,要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对他来说为时尚早,请姑且缄口不言罢。   “况且阿翁也要消失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伙人举着火把,从山道爬上来。这些人中,年轻力壮的男丁居多,但领头的却是位富态的商贾,并一位清矍的道人。   这支队伍看上去未免不是一路人。他们神色匆匆,似乎畏惧着什么。李声闻略一思量,拾起小龙躲进林中。   那道人立于赤山最高处,四下眺望,笃定道:“龙尾指向昆仑,龙首探向东海,这确是一条龙骨地脉。殿下说得果然不错。”   他取出十数支白烛,分发给队中的壮丁:“你们把这些蜡烛插到我指的地方,即可镇住凶龙周身要害,待这烛火燃起,凶龙自除。”   男人们按他的吩咐将白蜡放置在四周,没有点燃,而是快速退开。那些蜡烛莹白如玉,不知是何物制成,阵型一成,赤山便嘶吼摇动起来,似乎痛苦难当。   李天王猛地睁开双眼,愣头愣脑地往外冲去,李声闻连忙抓住他的尾巴把他揪了回来。   小龙甩头摆尾,过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哑声问道:“怎么回事?来了赤山村我就不大对劲……”   李声闻低声道:“怎么不对劲?”   “我想打架。”蛟龙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想和你睡。”   李声闻把它塞进袖子,只留龙头在外面:“那还真是可怕啊。”   李天王不安分地盘在他手腕上,用肚皮去摩挲他的肌肤,李声闻被冰冷的鳞片蹭得一个激灵,抬手赏了他脑门一记栗暴。   李天王这才老实下来,面条似的软绵绵挂在他袖中,一动不动。李声闻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偷偷喝了赤山村的水?”   蛟龙的长尾顿时僵硬地挺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渴,就趁你进屋的时候喝了一口。”   李声闻长长地叹了口气,与此同时,那道人低声念了一句什么,虽没有人持明火点燃,十盏烛火仍同时亮起。   那自己亮起的火苗灿金微红,看上去就像十轮太阳,围成一只眼瞳的形状。   李天王有气无力道:“怎么像是羲和火?” 第78章   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不同于凡火之赤红、萤火之青绿,李声闻天生身怀的羲和火,就是因熔金之色近乎日光而得名。李声闻举袖遮挡那直刺双眼的烛光,低声解释:“烛光本就与日光相似,故有烛九阴衔烛为日之说。”   “衔烛之龙啊,虽然听说过,却没见过。”李天王恹恹道,“这蜡烛怎么越烧越厉害了?”   赤山上起了罡风,那十支蜡烛不但没有被狂风扑灭,反而顺风而涨,把赤山顶烧成一片火海。   李声闻忽然说道:“下雨了。”   正如他所说,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李天王头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头顶扶疏的草木似乎挡不住这细密的落雨。它们落在李天王的胡须上,粘腻浓稠,甩也甩不掉。他伸出舌头舔舔胡须,舔到一口锈味。   天上下的是血。   他蓦地想起,在苏都匿识龙骨边做的那个梦里,天上下的也是血。   吞下肚子的那口水在他腹中烧灼起来,让他坐立不安。李天王喷出一口粗重的气,猛涨十尺,满口风雷击向立于烛火中心的道士和村人。   道人甩起手中拂尘,堪堪挡下一道雷电,法宝便已拦腰折断,接踵而至的惊雷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下了。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铅云堕地,覆在村人们身上。天雷击于云上,即刻就消融散尽,不知所踪。   “乌云生雷,所以亦能吞没雷霆,真是好术法。”李声闻自言自语道。   他才说完这话,最后一字尚咬在齿间,便觉胸前一痛。他低下头,一段暗红的木剑剑尖映入眼帘。这把木剑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剑身犹带濡湿的血液。   持剑的刺客冷哼道:“想杀那道人?我奉劝殿下不要白费功夫。”   李声闻头也不回道:“看来来者是故人?我们方才重逢,我连郎君的面也没见,郎君就送了我这一剑,实在教人心寒。”   持剑者道:“殿下寒心与否,与我无碍。”   他迅速抽回木剑,将其收入背后剑囊。李天王的猎物被乌云遮盖,正回头寻找始作俑者,恰看到这一幕,顿时肝胆俱裂,甩尾向他抽来。   持剑少年灵巧地跳上树梢,躲过这一击,嗤笑道:“惠明太子不愧是龙子,身边带着的也是蛟龙——可惜,到底只是蛟而已。若是真龙的话,我那乌云根本遮不了你的眼!”   李天王没有跟他纠缠,落地化成人形,急忙扶住李声闻:“没事罢?”   两道青色的泪痕在李声闻脸上若隐若现,他捂住自己的伤口,勉强笑了笑:“无妨,有龙骨在身,区区一把柏木剑能奈我何?”   李天王的眼神刀子一样飞向伤他的人:“你是什么人?”   少年撇撇嘴。他穿着白底朱红团花的胡服,生着一张春花似的脸,却像猿猴一样踞坐在树,好似壳子里装的不是原本的魂魄。李天王思及他对李声闻痛下杀手,更是怒不可遏,招手便是万钧雷霆。   李声闻却在这时开了口:“玉京十二楼第九楼之主,韦云台。” 第79章   韦云台摘了一根枯枝叼在嘴里,耷拉着眼看他们:“惠明太子殿下记得好清楚,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请殿下莫怪。”   他话音才落,便有一蓬热血溅在脸上。韦云台咦了一声:“雨下大了?……啊,好疼!”   一道凛冽青光从背后无声无息地贯入,自他胸口射出,速度快到青光击打地面时,血才从伤口喷涌出来。李天王扶着李声闻,皮笑肉不笑道:“一时情急,多有得罪。”   韦云台眯起眼睛:“我明知惠明太子身怀龙骨,利剑加身也不会死,才出此下策。我若不伤惠明太子,郎君正怒火滔天,岂会掉头转向我?”   “所以我也没有痛下杀手,雷霆只从你心口之侧穿过。”李天王嗤道,“你若是再敢偷袭他,这雷便要穿心而过了,卑鄙小人!”   韦云台正要回话,李声闻忽然柔声道:“韦九郎师肉体凡胎,不比我已死之人。若是胸前伤处再不处理,恐会血流而亡。”   韦云台咂咂舌,站起身来,用下摆擦净桃木剑上的血,拱手道:“也罢,左右太子殿下是改不了这一切的,那下官先走一步。”   “韦九郎出生名门望族,又有十二楼供养,且一向性好声色,为何此刻不在长安享乐,反而在偏僻的山村消磨时光?”李声闻在他背后问道,“你在替谁奔波,赤山村又有什么值得你亲自看管的?”   韦云台长笑一声:“殿下要是想知道,不如先帮我止了血?不过我看还是算了罢。”说罢足尖一点,乳燕投林般消失在树影中。   李声闻抿起嘴唇,脸上才隐没的青色泪痕重新浮现出来,李天王火急火燎道:“你的伤还没好?对了,那小子看起来也不算什么神人,怎么你我都没察觉他潜藏在附近?”   “韦九郎善于化形拟物,或是化成树木藏在林中,形态气息皆可以假乱真。眼下比起这个,”李声闻道,“我要试试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早在李天王化龙时,那些村人便被吓破了胆。可就在他们与韦云台交手的时间里,他们就忘却了刚才的可怕景象似的,从减淡的乌云下站起来,若无其事而有满怀期待地围在道人身旁。   道人接着念起了法诀,烛火很快蔓延至山崖边,几支蜡烛点起的火苗转瞬竟成冲天之势,将暗沉的夜空映染得一片血红。李天王咕哝道:“我头好痛。”   这回李声闻没有安慰他,他的心思都放在那片烛火上,连自己的眼睛变了色都不曾察觉。见烛火蔓延到林边,他开口发出一声除了李天王无人能听见的长啸。   龙吟一起,地坼天崩。有巨兽在山底咆哮挣扎,震得山石纷纷滚落。   李天王连忙化出龙形,替他遮挡飞溅的山石。血雨下得越发密集,直如倾盆浇下,砸得他几乎有些听不起底下的怒吼。   但那熊熊火焰,在血雨之下并未显出丝毫的颓势。   而李声闻吹起的厉风,更是直接从那道人身上穿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第80章   李声闻愣了一下,伸出手放进了袭来的火中。李天王见状大惊失色,吼道:“你做什么?”   李声闻举起完好无损的手示意他看,“要么这火不伤人,要么这些都只是影子。说起来,从太阳落山起,我们一直没有碰触过赤山村的活物。”   李天王茫然道:“可他们确实看得到我们,还能与我们交谈。”   李声闻道:“是啊,所以他们确实还在这里。”   地下的凶兽终于冲破了赤山的束缚,撞开了山巅的山石,飞上夜空。李天王一见那凶兽的真容,如遭雷击,浑身动弹不得。   那是一条巨龙的枯骨,尽管牙齿鳞片与须角都被黄土消磨,但那长尾与爪掌也足以拼凑出它的真容。他身长有十几丈,远比敖君逸鼎盛时期还要庞大,不难想象它生前该是怎样的威风凛凛。   可惜到如今,它也不过是化成龙脉的枯骨而已。   在疾风骤雨和地动山摇间,村人们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以躲避山岩和地裂,唯有那道人举起拂尘,高声念出最后一句法诀。   随着最后一个字出口,地面上的火海猛然蹿起,紧紧包裹住空中的龙骨,以不可违抗的力量将它拉入火中。那龙骨在撞出山岩时就已伤痕累累,经过这一番缠斗,终于不敌,无奈地落入火中。   被火海吞噬的一瞬,它拼命把头转向李天王,长吟了一声。   李天王不由自主应和着发出龙吟,直到龙骨轰然坠地,不再动弹。   道人不敢置信似的放下拂尘,弯腰拾起一颗洁白的珠子,叹道:“没想到殿下所说的是真的,我拿到了。”   那珠子非白玉亦非真珠,没有明亮的光泽,但远远看上去也并非暗淡无光,似乎并不是常见的珠玉。然而那道人仍看得如痴如醉,把玩了许久才将其收好,迈步往山下走去。   商人两股战战地跟过来,问道:“天师,那凶龙已除掉了?”   道人胸有成竹:“万无一失。”   他正抬起手要捋胡须,忽然脚下一空,向山下滚去。   不止是他,所有上了山的人,甚至山巅的草木禽兽,都被一股赤红的泥水裹挟着,冲下山去。李声闻叹道:“山崩……这座山死了。”   他们二人没有被山崩波及,但同样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赤山的泥土流下山坡,将沉睡的赤山村彻底掩埋。   与此同时,天亮了。   李天王落在地上,用前爪抓了抓胡须:“明明是赤山的龙骨养育了他们,他们却以为龙骨要害他们?真是愚不可及。”   “一个借口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声闻向远处一指,自己却突然愣住了,“怎么会这样……”   李天王变成人形,跟着看上去,见是对面的江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石矶:“大惊小怪!这样的石头在附近的山峡不是很常见么?”   “但是昨天我们在这迷路的时候看到过,这里本是一条探入江水的山脉——它们本来是相连的一条龙。”李声闻讷讷道,“昨晚有人借赤山村的影子喧哗,斩断了龙首。” 第81章   李天王心领神会:“韦云台?”   李声闻道:“即便不是他,也定和他有关,不然他为什么要竭力将我们拖住,引我们对赤山村产生怀疑?”   “不过赤山村确实古古怪怪的,一见到那座山,我就跟中了邪似的。”   李声闻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过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我们下山去,到矶头看看罢。”   显然赤山村被泥石掩盖已久,红土上荒草萋萋,已不见房屋砖瓦的半点踪影。李声闻走得磕磕绊绊,比在山顶上更加沉默寡言。李天王担心他伤势未痊愈,赶紧变成龙形拦路:“上来,我带你飞过去罢。”   李声闻竟然没看到似的,越过他走出好几尺,才回过头来:“天王?”   李天王游过去缠在他肩背上:“怎么了?”   李声闻轻声道:“没事,我在想那道人取得的珠子,是什么东西,又去了哪里……罢了,我们这便过去罢。”   李天王示意他坐到背上来:“我倒是觉得它看起来和优流迦很像。”   李声闻怔了一下:“没错!龙王身光,那是赤山的龙髓,难怪赤山会崩塌。当时那道人和龙髓一起被埋在泥下,可是眼下赤山已无龙气,龙髓定然不在了。”   “自从回了趟长安,又是龙油绫又是龙髓的,你们到底跟龙有什么仇?”   李声闻摸摸他的鳞片:“虽然龙油绫不是用龙油浸染的,但龙髓确实是从龙骨中抽出的。你没听过‘怀璧其罪’么?”   李天王疑惑道:“龙髓无非能生龙骨,龙骨也不过是无坚不摧罢了,用乌金玄铁之流替代不也差不多么?”   “龙腾云驾雾,能挡霹雳雷霆,亦不畏太阳火。”   “谁说的,我挺怕你的羲和火的。”李天王缩了下脖子,“别的火我倒是都不畏惧。”   “会被羲和火灼伤的是你的皮肉,而非骨骼。方才的幻象中,那道人亦只能抽取龙气,而不能烧毁赤山龙骨。”李声闻耐心道,“能毁坏龙骨的,只有龙骨。”   说到这里,他突然抽了口冷气:“那斩龙首的人手中,一定也有龙骨。我们快去矶头看看。”   那石矶就在赤山旁无名恶水的下游,李天王从江上游过,忽然瞟到河边红土中竖起半截残破的船桅,上面已生满苔藓水锈,不由问道:“看起来赤山村山崩已经有许多年了罢?”   李声闻道:“三年前,燕天师奉圣人之命,派驿使来查问赤山贡米莫名断绝之事,但驿使没能找到赤山村,看来当时赤山村便已埋藏在泥土之下了。”   李天王啧啧有声:“那三年来,他们不会夜夜都在重复赤山山崩的景象罢,既不能轮回也不知自己已死?”   “或许罢,但也说不定,那真的只是幻象而已。”   李天王道:“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果真是用血哺育孩子的阿娘,最后毒死了孩子啊。”   李声闻随声附和道:“赤山村靠赤山发迹,又毁于赤山,确实可说是亲子相残。” 第82章   那断龙首就在恶水下游不远处,只是隔了一道山弯,李天王飞过突出的岩壁,便看到了石矶的全貌。那石矶朝江心的一端生着一双石柱,猛一看倒像一双长角似的。   李天王在空中逡巡,把一草一木皆纳入眼底,他在矶头停下,让李声闻双脚落地,自己则一直扭头向后望去。   “怎么了?”   李天王变成人形,头还努力朝向背后:“这条飞瀑的颜色有些奇怪。”   李声闻闻言向他所指的位置看去。在江边高耸的山壁上,有条尚未完全解冻的河川,滴滴融水正从结成真珠帘幕的冰棱上滑落,浮在冰河表面流动,与这欲暖还寒时节的所有冰川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条冰峰的飞流竟是五色相杂,远望如同杂色玛瑙,晶莹可爱。李声闻沉吟道:“这颜色与纹路,远远看上去像条长命缕,还是打的连珠结,真是稀奇。”   李天王道:“这也正好是龙爪的位置。这山也是龙骨化的么?”   李声闻沉吟不语,却有另一人抢先替他答了:“自在先生何在?有贵客来,何不远迎?”   那声音清越爽脆,与此处冰下潺潺春水之声相得益彰,带着啁啁尾音,听来不似人言。李天王四下环顾,喝道:“谁?出来说话!”   “郎君莫要动怒,自在先生已出门迎接远客了。”那声音又道。   那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紧接而来的还有细碎的草木响动之声,另一个与方才声音不同、语调却相仿的声音说道:“怎么忽然冷了?不是已经入春了么?哎呀,两位郎君,风还凉着,怎么穿得这样少呢?”   李天王低头看去,只见脚下是完整的岩石地面,不像能藏人的样子。但那絮絮的话语声,又确是从脚边的霜草中传来的。   “郎君怎么愣着?”那看不见身形的人又说道。   李天王一把攥住李声闻的手:“这回又是什么东西?”   李声闻哑然失笑,笑完又觉得失礼似的,连忙以袖掩口,朝草上一团灰绿的东西点了点头。   那是一只鹦鹉,正歪着头用圆滚滚的眼珠注视着他们。   李天王瞠目结舌:“鹦鹉?”   灰绿鹦鹉立即张开尖嘴,吐出和方才一样的声音:“某名号自在先生。两位郎君如何称呼,要往哪去?”   李声闻微微一揖:“我姓李,名唤声闻。来此想要问问这座山的事。”   鹦鹉朗声道:“‘我众生等,但有名故,说之为声,于声悟解,故称声闻。’郎君的名字,是从这来的么?”   “祖母虔诚礼教,故赐此名与我。”李声闻云淡风轻道。   自在先生点点头,看向在场的第三人,李天王不情不愿道:“我跟他姓,叫天王。你还有别的问题么?”   自在先生扬颈笑道:“叫贵客待在门外,是我失礼了,请郎君随我来罢。这座山的事,有人懂得比我多。”   它振翅往石矶下飞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李声闻恍然大悟:“在石矶背后应有洞穴,我们也一起下去罢。” 第83章   从侧面看,石矶上有一道垂直的裂缝,因天长日久已风化磨平,长满藤蔓荒草。自在先生就是从这里飞了进去,但这石缝的宽度对鸟儿刚刚好,对男子来说却不是那么宽松。李天王侧过身挤进去,走到一半就卡在石缝中进不去了。   “要不然我们别进去了罢?”他转过头问李声闻。   因为站在稍微宽裕些的位置,李声闻看起来风度翩翩,比他的狼狈相强多了。他若无其事地反问道:“你不在意么?此处的山川皆为龙骨所化,与你有所感应,而此刻有人在毁坏龙脉。”   熟料李天王立刻回道:“无所谓,别人家的事我懒得管。再说龙脉嘛……死都死了,这骨头会被如何对待也都无所谓了。”   李声闻道:“那……要不你先去哪玩会,我问完话就去接你?”   李天王瞪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努力挤进了石缝。   好在这已是石缝最狭窄的地方,后面的通路越来越宽敞,待到走出石缝,眼前已是另一片洞天:这石矶内有一个中空的洞窟,约十丈来高,中生一棵翠树,它翠绿繁茂的枝叶垂满了整个洞窟。   洞中没有阳光射入,却依旧亮如白昼,是翠树碧叶上流动的光芒照在玉化的岩壁上,再打在晶莹浓绿的树梢上。树上绕生着金色的菟丝,玛瑙般鲜红的果实累累缀在叶间。在翠树脚下,亦生着肥厚的芭蕉、柔软的蕨草野花,有如提花的织锦。   不时有曳着绚丽尾羽的鸟儿,从一根玉枝跃到另一根玉枝上,双翼在阳光下扇起金银交错的粉尘,恍若琢磨星宿时敲下的金屑。   自在先生栖在一根低垂的斜枝上,金尘浮动,林荫间响起成千上百的柔和鸣声。一只只翠衣朱嘴的鹦鹉从密叶中钻出,歪着头注视着他们。   在它们之中,亦有其他羽色、其他种类的鸟儿,但都是羽色美丽鸣声清脆的种属。在翠树的最上端,则是羽色最为翠绿光彩,尾羽最长而绚丽的一只。它盘踞在树顶,用方才支使自在先生的声音说道:“两位从长安来?我离长安千百年,不知长乐宫还在么?”   “长乐宫?”李声闻道,“汉时宫室,都已不在了。”   翠衣鹦鹉遗憾道:“那么这首歌谣还在么?戴蝉儿,你还记得你的曲子么?”   侧下另一只鹦鹉接口道:“自然会。‘建章殿里未得归,朱箔金缸双凤舞’。这是钩弋夫人最擅长的曲子。”   顶上鹦鹉又道:“那李夫人呢,武游郎?”   被唤作武游郎的鹦鹉吟诵道:“武帝与李夫人游于池中,以麝香泥船,郁金作舟楫。武帝吹笛,李夫人和以歌‘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那长门宫中又是怎样的情形,阿苏儿,你讲给客人听罢?”   “还不是当年椒房‘咳唾动九天,随风生珠玉’,长门宫里‘昔日芙蓉花,今朝断肠草’?”阿苏儿爬伏在枝上,回答道。   “诸位唱的都是武帝宫人之歌,莫非都是汉宫鹦鹉?”李声闻插嘴问道。   ――――――   本节灵感及鸟名来自《玄怪录》柳归舜   今天手机不太方便点评,一会回家回复大家~ 第84章   众鹦鹉齐声说道:“凤花台来答。”   凤花台便是栖于最高处的那只鹦鹉,它慢慢转动了一下脖子,说道:“不错,我们是自翠衣国来朝的使节,得蒙武帝款待,栖息在汉宫。王莽之乱后,才有幸还于吴越。对了,现在长安风貌如何,宫人都唱什么歌,李郎能为我们讲讲么?”   李声闻笑道:“现下宫中有梨园子弟百人,有会琵琶箜篌的,有会剑器胡旋的,各怀绝技。宫中最常听到的是御前文人在酒宴上承命而制的诗,我记得幼年时曾听过一句‘簪裾承睿赏,花柳发韶年’,惊艳四座。”   凤花台迟疑道:“确实丰肌靡丽,不过未免殊少骨气。”   李声闻但笑不语,凤花台又道:“那么,二位客人今天为何来翠衣国呢?”   被迫听了半天酸诗,一见终于可以发问,李天王急不可耐道:“你们知道这块矶石,是被谁斩断的么?”   “矶石?”凤花台不解道。   自在先生解释道:“凤花台许久不出翠衣国,不知外面已不是海了。我方才出门迎客,见到岛外生出群山,将翠衣国合围起来。因此客人才误以为这是一块矶石。”   “此处一直是群山环绕,哪里来的海?”李天王反问道。   李声闻却突然一拍手:“原来这里是海?那诸位可知,是谁种下了山?”   阿苏儿道:“我们不出翠衣国,不知外面有何变化。”   武游郎却反驳道:“我见过挪来山的仙人,头顶中间攒着发髻,余下的头发披下来足可及腰。虽然她长得年轻娇媚,却穿着褐衣,双手也苍老枯干。”   阿苏儿道:“你怎么知道是她种下了山?”   武游郎得意道:“我亲眼见她将成条的龙骨抛掷在平原上,龙骨伏地一刻便化为巍峨群山。”   李天王捏了一下李声闻的手,低声说道:“那凤花台刚刚不还说,这翠衣国外都是大海么?怎么这个又说看见了平原?”   李声闻没有理他,只是笑道:“原来如此。诸位可知她是谁么?”   凤花台柔声道:“不知,可是客人的故人?”   “诸位远离长安几百年后,这位女子曾经现身在酒宴上,自言曾见过沧海三次变为桑田,名唤麻姑。”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侧面的枝条,问道:“阿苏儿——不,韦九郎,你也这么认为么?”   阿苏儿咯咯笑道:“客人记错了,我就叫阿苏儿。”   李声闻的手不知何时放进了书箱,这时正慢慢抽出一样物事来:“哦?‘咳唾动九天,随风生珠玉’,李太白才作的《妾薄命》,已经传入汉时鹦鹉的残魂耳中了?”   他话音才落,手上已抛出了一只蜡雕的游隼。那没有生命的鸟儿从空中落下,突然拍动了翅膀,陡然升上空中,向阿苏儿扑去。   阿苏儿慌忙逃窜,但区区鹦鹉到底不及游隼凶悍,没逃多远便被游隼捉住,一根根拔去羽毛。其他鹦鹉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化作金尘消失在树叶间。   ——————————————————————————————————————————————   游隼:做个烤鸡吃 第85章   “鹦鹉栖枝时,少有趴伏之状。韦九郎善于模仿飞禽走兽,不该不知,想来是因为胸口的伤处还没好,不敢叫我瞧见你胸前罢?”   游隼啄掉几根羽毛,将鹦鹉丢在地上。阿苏儿灵巧地在空中转了个身,双脚在树干上一蹬,落地已是少年模样。   他还穿着昨夜那件白底朱红团花的袍子,胸前的团花被血染成暗褐色。   “我以为自己藏得够好了,没想到殿下还是找到我了。”韦云台捂着胸口靠在树上,仰起头哼笑道,“我刺殿下那一剑,这位郎君已经还给我了,二位找我还有什么事么?”   李声闻正色道:“我想知道,赤山与此处的龙脉截断,是否都和你有关?”   “斩赤山地脉的不是那个长须老道么?殿下和我一起看过了赤山村的消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天王现学现卖:“那你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赤山村,还要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引我们驻足?”   韦云台蹙起眉:“哪里模棱两可?我说赤山村发生的事不可改变,难道不对么?赤山村已经消亡,留下的不过是些不知名的魑魅魍魉,日复一日重演着赤山的死——已经发生的事,要怎么改变?”   李天王吹胡子瞪眼,正要破口大骂。李声闻却抬起一只手止住他的话头:“韦九郎当时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晓赤山村来龙去脉,又刻意将我们留在赤山村,自行离开。随后此处龙脉斩断,藏在原地的又只有你。”他咳嗽了一声,露出惋惜的神色,“若不是你身受重伤,斩了龙脉后无力离开,我们应该也不会察觉到你与两条龙脉的截断都有联系罢。”   “郎君刺了我一剑,我无力御风,只能就近找个洞穴休息,怎么就和斩龙脉有关了?”   “龙骨无坚不摧,若要斩龙脉,即使手握利器,凡人也必受重创。如果昨夜有第二个人斩了龙脉,他现在一定还停留在山间某处。”李声闻扫视四周,笑道,“难不成附近还有别人么?”   韦云台咂咂舌:“圣人不许殿下回长安,果然是对的。在殿下眼中,我们十二楼主的那些伎俩应该都破绽百出罢?”   “也不能这样说,”李声闻露出羞赧的神色,“只有最后三位楼主在我眼中破绽较多。”   韦云台脸色陡然一变。他在玉京十二楼中占第九楼,刚好是李声闻所说的最后三位楼主之一。李天王见他愤然变色,不由心情大好,帮腔道:“从好处想,你以后还能有所精进。”   韦云台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得脸色铁青,侧身就要绕过他们走出洞穴。李天王展臂拦住他的去路:“且慢,我良人的话还没问完呢。”   韦云台无可奈何道:“就算是我斩了龙脉,那又如何?这龙首已断,殿下最多拿我抵命罢了。”   李声闻笑道:“不止龙首断了,此山生机也已消失。韦九郎应当拿走了什么东西罢?”   ——————————————————————————————————————————————   顺便一提:前一章那首被凤花台点评丰肌靡丽但殊少骨气的诗,是著名的模棱两可苏味道的~ 第86章   韦云台神色微动:“殿下明察秋毫。不过殿下若是知道我为谁取这龙髓,还会出手相争么?”   李声闻冥思苦想半刻,才试探着开口:“为了圣人?大明宫中明珠堆积如储米,不要这颗龙髓也罢。”   “殿下心中一清二楚,为什么还要和我装糊涂呢?”韦云台冷笑道,“殿下难道不知,邺王殿下为鬼祟所侵,命在旦夕?我取这龙髓,就是要救邺王殿下。”   李声闻怔了怔。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韦云台忽地拔出腰上的短剑,向他刺来。他行动如平地雷霆,剑花一挽,森白剑尖就送到了李声闻胸前。   可它也仅仅是到了李声闻胸前,就被人举重若轻地截住,再不能前进半分。李天王挑起一边眉毛:“你还想在我眼前,伤他多少次?”   他轻蔑地扫了眼泛黄的剑身,用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抹:“用这把无光的朽木?”   话音刚落,他抹过朽钝剑刃的手指,就裂开了一道狭长的伤口。李天王嘶了一声,连忙用力捏住剑身不许它动弹,任血滴从指尖不断渗出。   韦云台勾起嘴角,冷笑道:“泾河龙君果然情深义重!”   李天王额角微微渗出汗来,但仍如磐石般不动不移:“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这把剑竟然能伤我。”   从伤口流逝的不止是血,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指尖不断贯入剑身,那是吞过龙髓优流迦之后才失而复得的力量。这把样貌平平无奇的白匕,显然不只是锋利而已。   “泾河君眼下只是靠鬼蜮伎俩拼凑了一副半龙半蛟的躯壳,面对龙祖的断牙,当然不能力敌。”他眼珠一转,看向李声闻,“殿下,我若再与龙君僵持,只会两败俱伤。邺王殿下还在长安等这龙髓救命,我每晚一刻都多一分凶险。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殿下不要再挡我的路,我自戕谢罪。”   李声闻慢声道:“哦?这可不是真龙之祖罢?”他上前两步,握住李天王空下来的那只手,见他脸色转好,才笑着开口,“现在你面前的,是真龙之躯的泾河君了——韦九郎不知道么,他缺失的龙骨,就藏在我体内。”   “殿下当真不在乎邺王的性命么?”   李声闻问道:“七郎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我未从长安信使处听说七郎垂危?”   韦云台恨声道:“圣人怕你担心胞弟,擅自闯入长安,所以不许信使告知与你。殿下,你在长安眼中,是个已死之人,你不能踏入长安一步。今天若是你不放我走,便没人可以带这龙髓回去救邺王了。”   “七郎到底出了何事?”   “有无名奇人入长安献宝。那珍物名为背明树,叶合即为白昼,叶开即为黑夜。圣人将它放置在大明宫内,熟料过了数日,园圃中就为夜色笼罩,无论白日黑夜都是一片漆黑,即使点起烛火也会被黑夜吞没。”   “背明树……又是与背明向暗有关的珍物。”李声闻叹了口气。   “圣人以为不详,命十二楼主刨除背明树。但叶天师等人云游在外,燕天师与我法力低微,不能在夜色中找到这棵树。邺王身为十二楼之首,只得亲自进入园圃,烧死这棵怪树。但是背明树虽除,三内之中却仍旧频现白日天黑的怪事,邺王府中更是妖祟频出。殿下所处的地方都会变成黑夜,他本人沉睡不醒,生机日渐削弱。”   “我知道了。天王,让他走罢。”李声闻侧身让出入口,“虽然韦九郎的话不一定当得了真,但我毕竟不敢拿七郎的性命冒险。”   韦云台皮笑肉不笑道:“日后有缘再见。对了,殿下近日可到陇州去过?” 第87章   泼了浓墨的天穹下,河上支着一梭孤舟。   这条河平滑如镜,倒映着无星无月的夜空,便也满载一川夜色。那孤舟的船篷也是漆黑的,若不是撑桨人偶尔划开水波发出声响,想来岸边的人便难以发现它的踪影。   但那在岸边取水的人终于还是听见了它的声响,抬起头来。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周身裹着薄薄的火焰,竟成了水天一色中仅有的光亮。   “我来借些黄泉水。”他对撑船人微微颔首,视线转向船舱。被漆黑的绢布遮挡,他看不见其中的情形,“好久不见,太山君。”   船舱内有人咳嗽了一声:“当年西王母命我放你回去,我还有所不解,如今……”   李声闻笑道:“没有什么不同,我只是从太山府君座下走过一圈,又返回人间的死人罢了。”   船中人沉默片刻,忽然又问道:“你用什么取水?”   李声闻“啊”了一声:“说起来,黄泉水能融金玉皮革,我该拿什么取水回去呢?刚刚我试着以手掬水,可惜能取的太少了,不够解当下陇州之急。”   撑船人沉默地弯腰走进船舱,取出一物丢到他手上。李声闻吓得后退一步,左摇右晃半天才握住了那物件,感叹道:“好轻。”   他点起火来,照亮手上提的事物,细细打量起来。是一只竹篮,除去用料为紫竹,光润鲜洁外,它与寻常担夫所提的篮子并无不同。它一样经纬纵横,在竹蔑之间有或宽或窄的缝隙。也许盛装其他物事尚可行,如是装水,那些缝隙足够河水流净。   李声闻却没觉得对方是在刁难他,他挽起袖子,蹲下身将竹篮浸没水中,过了一会再提上来。竹篮中竟真的盛满了漆黑粘稠的河水,一滴未漏。李声闻将它提到岸上,喘了口气:“黄泉水真沉啊。”   太山府君平平板板地解释:“黄泉水最恶,性寒质密。你提黄泉水去熄灭地火,正是对策。”   “看来太山君明白,那是什么火?”   “我明白一切,但我管辖的只有生与死,地脉或地火,都与我无关。”   李声闻笑道:“也是,若是最后我们败了,就都要来投奔太山君了。”   “只有你,我万万不敢收容。”太山君干涩地笑了一声,“那条龙没跟你一起来?”   “他是生灵,渡不过黄泉。我是趁他睡着,在梦中独自前来的。”   太山君意味深长道:“哦?那你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李声闻低头一看,只见脚边的篮子里盘着一条青色的小龙,正拼命喝着篮中的黄泉水。见他看来,小龙连忙喝干最后一点水,翻过圆滚滚的肚皮四脚朝天地躺着。   李声闻大惊失色:“他喝了黄泉水,可会有碍?”   “无妨,既然是在梦中,他喝两口也无妨,顶多受寒腹泻几日。”太山府君说道,“想是魂梦交感,他在梦里也追着你来了,小泾河君真是有趣。他阿耶当年可没有这般气概,过黄泉之后仍嚷着叫唐皇偿命。” 第88章   李声闻拾起竹篮:“可惜泾河是被他们选中的河川,老龙君终究是要……”   太山君“嗯”了一声,在离河川更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钟鸣。撑船人侧耳静听,行了一礼道:“府君,十三娘子听闻有客,特来邀约。”   “舍妹有请,你可要赴宴?”太山府君问道。   李声闻清清嗓子:“这实在盛情难却……”   乌黑的船篷下,忽而伸出一只苍白干瘦的手,手腕上是一圈黑缎上绣着金银错忍冬纹的锁边。他用三指爱怜地托着一朵盛开的白牡丹,因船只行进,不知不觉间已经靠近岸边,他这一举,牡丹便递到了李声闻手边来。   “十三娘的居所,就在此花中。”   青鳞小龙抬起头,利落地蹬起身子,扒在李声闻腿上。他像蛇似的盘在对方身上游走,最终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环在李声闻腰间,衔住自己的尾巴,假装是条玉带。   李声闻莫名腰粗了一圈,却也不生气,挽起竹篮自在从容地说道:“多谢府君,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他的身形在火光中变得浅薄起来,有如被烧融的蜡烛,到最后只余一缕火光,跃上花蕊。牡丹的花瓣慢慢合拢起来,收成花苞形状,将他裹在里面。   太山府君先是笑了一声,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将牡丹收入怀中。   “羲和啊……”   那厢李声闻已经穿过牡丹,落在洁白的石径上。铺就小路的砖石,每一块都雕刻出姿态各不相同的芍药牡丹,栩栩如生。小径两侧更是种满奇花异草,花叶妍妍各自争奇斗艳,或如宫嫔晚妆雍容,或如东家女儿粉黛薄施,各有其芳姿。   一名青衣小婢从花园那头匆匆走来,嫣然笑道:“李六郎到!娘子正在会客,郎君且随我到屏风后稍坐。今天的女客们羞怯畏生,郎君可要藏好了,别吓到她们。”   她将李声闻引至满架蔷薇之后,行过礼便隐入花丛。这架蔷薇开得正盛,红粉锦绣成团结簇,隔着花架只见另一边人影绰绰,并不能见得真容。李声闻在花丛下坐下,解下腰间青龙放在膝盖上。   李天王睡眼朦胧地叼住他的手指,含混道:“这是什么地方?”   李声闻没有作声,只是摇了摇头。花架另一端有名女子忽然道:“我听见有人声,可是……封十八姨来了?”   “田娘子真真讨打,若是她来了,此处哪里还得清净?”另一位女子爽脆道。   “韩娘子说得是呢,今儿我们难得清静,何苦提她。若是招了她来,我们说不得要小心赔笑,岂不难捱?”   “春风不过忘川,她应是过不来的。”   女伴们七嘴八舌劝慰过,那头一个发话的女郎才安定下来,歉然道:“是我多嘴,自罚一杯可好?”   “一杯不够!你喝了这一杯,还得念首诗来——”一位女子说道,“这样罢,酒杯传到谁,谁就唱一首写自己的诗。十三娘,你看这样好不好?”   十三娘欣然道:“那便从田娘子开始罢。”   头一个发话的女子无奈道:“是,是。‘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这样行了罢?”   ——————————————————————————————————————————————   关于楼上小天使的问题,因为点评字数不够用,所以我在这里解释一下哈。   关于看不懂这个问题,我虚心承认这真是我的锅……过去写杂志养成一个老毛病就是爱埋伏笔,可能要害大家多看几遍才能理顺,我自己偶尔也有疏漏所以导致剧情前后不通,不过一旦发现我就改了。另外关于感情线这也是一个伏笔,我后面会在天女怀梦章节铺开讲他们的婚恋过程(?),李声闻还是很爱天王的啊,不过因为他谋划的一些事情的缘故,这个人暂时放不下心结来表达爱意,显得很被动。   另外因为本文题材的限制,各个章节比较独立分散,视角转换多,显得剧情零散。不过我个人认为如果不这么写,可能会少些风味,这个我就先不改了。如果严重到影响理解主线剧情,大家可以向我直接指出,我会考虑修改部分章节手法。   最后还是谢谢大家的喜爱www为了你们我会努力写得更好一点! 第89章   “田娘子这句真美!”一女子应和道,听嗓音似是方才的韩娘子。其他姝丽一边赞着田娘子背诵的诗句,一边起哄叫韩娘子也作诗。   韩娘子也不推拒,朗声道:“我喜着彩裙,应是‘金蕊霞英叠彩香,初疑少女出兰房’。”   女郎们又是莺语片片,一个接一个传杯下去,皆以自己衣衫的颜色为题,念出佳句绮词。酒杯传到最后一位女子,她冥思苦想许久,才低声念道:“我的衣裳是浅粉洒红茜,想来是‘归霞帔拖蜀帐昏,嫣红落粉罢承恩’。”   在莺声燕语中,忽然响起清越的少年笑声:“哈哈,那徐娘子岂不是与我正相配?须知这句诗的下一句是‘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我既是檀郎,又是燕语,岂不正好?”   韩娘子嗔道:“单你油嘴滑舌。你不过长得比常人俊俏几分,就敢称自己是檀郎?”   “好娘子,我知道你们个个国色天香,我在你们眼里容姿粗拙。但在人类男子里,总算是风流皮囊了罢?”   李声闻侧耳听着这少年的话语,不由皱起眉,自言自语道:“这声音……”   那厢女郎们还在拿少年取笑,后者半真半假地讨着饶。李声闻越听眉头越紧,终于忍不住贴向蔷薇丛,透过花叶的缝隙窥向锦障另一侧。   身着红粉衣裙的女郎们中间,坐着一个年可十八九的少年。他身着乳白直裾,肩披玄青色的鹤氅,不系前襟。那大氅似乎是由鸟羽织成,微微闪动着深青色的光泽,虽素面无花却不显寒酸。这本是一身素淡的打扮,但偏偏他胸前挂着一领朱红的玛瑙璎珞,映着青裳白衣,有如寒水上倒映朝阳。   他的容貌也不负自己“檀郎”“风流”的一番吹嘘,笑起来好似初春沾露的桃杏,十分堪怜。此时一名彩衣的女郎正笑着将酒樽举到他唇边,逼他喝酒,他挑着圆圆的杏眼低下头去沾了沾唇,曼声道:“韩娘子劝酒,我可不能白喝。借着一杯酒,祝诸位娘子能嫁如意东风!”   韩娘子道:“你怎么不嫁?”   “我嫁什么东风,又不结子?”少年得意道,“况且,我良人君子如玉,俊美无俦,我可舍不得弃了他去逐东风呢。”   韩娘子叫道:“好啊!竟拿我们消遣!你既早有如意良人,更该再罚一杯,安慰我等芳心无处寄存。”   “好娘子,我委实喝不下了。”少年推辞道,“你瞧我马上就醉了,到时候说些疯话,岂不是唐突佳人?”   李声闻叹了口气,低声道:“霜楼……”   “霜楼?这名字耳熟。”李天王福至心灵,抬起脖子叫道,“这不是那只鳏夫燕子的良人么,怎么在这?”   他的嗓门太大,女客们没法再安慰自己那只是微风拂过,纷纷张皇四望:“是谁在那?”   无可奈何之下,李声闻只好绕过蔷薇障,走到女客们面前,作了一揖:“冒犯各位了。我是十三娘之宾,因怕各位畏惧,所以一直躲在屏风后。”   —————————————————————————————————————————————   你们心心念念的霜楼来了2333   照例太长写不下的内容在这里回复一下。大家中肯的意见我都会听取,不过有一些实在改不了的就只能请大家多多包涵了。比如关于结构松散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选择放弃市场来写我想要表达的东西。   各位阅读量大的小天使应该有从我的文章里找到大量唐代志怪的内容,我整体的结构也是模仿唐志怪而来,也许没有前因后果,就是那么一个片段摆在这里博君一笑,也不用深想。有的章节比如说檐上仙,和主线没有半分关系,只是主角经过了看到了所以恰好记录下来。大家睡前随便看看就好。   另外小天使提出的看了前面忘后面真的是我的锅,我的完整单元剧大概是一万一节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单元,但是由于学习压力大的原因我只能每天摸一千先放上来,所以看了前面忘了后面很正常OJZ这个要不大家帮我参考下以后周更一万还是日更一千……   最后错别字这个问题emmmm我觉得这是网文不可避免的,我会尽量注意,大家也可以帮我捉虫,但是不影响阅读的情况下就别太在意了吧…… 第90章   十三娘正倚在芍药丛中,闻言笑道:“李郎,我请你来,就是因为此处有你的故人到访呢。”   白衣青氅的少年忙不迭站起身,走过来想要拉他的手,犹豫了一下又垂下手:“殿下?你怎么、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李声闻替他问道。   霜楼呵呵干笑了两声:“是啊我就是想问这个。难道殿下也……”   不等李声闻回答,他又绽开笑容,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李声闻的肩膀:“不说这个了!以后我们就又可以一起赏花喝酒,逍遥快活了。既然死了,我应该就不用刻板地称呼殿下了,以后叫你六郎可好?”   李声闻清清嗓子:“霜楼,你先听我说。”   “以后你也住在十三娘这里?不如就住我左邻罢,我前日才拿了十三娘一壶好酒,不知道找谁喝去呢。”   十三娘蛾眉一挑:“哦?我那壶石冻春,原来是被你偷去了?”   霜楼噤若寒蝉,挤眉弄眼地示意李声闻替他求饶。后者对他的求救视若无睹,自顾自说道,“你又怎么在这?我上次来拜访十三娘时,还不曾在此处见过你。”   霜楼低头把玩着颈上璎珞:“我死了十年多,现在才到太山府,确实不合常理,难怪六郎要问。我原来舍不得走,但也不敢在你们面前现身,所以一直在坟茔里躲着。说起来要躲秋来容易,要躲殿下才是难……”   “燕楼主哀重不能自持,以致形销骨立,你为什么不见见他?”   霜楼踟躇道:“我已经死了,呆在坟里能醒来的时间本就不多,更妄论还阳。若是他见了我,也只平添伤心,还不如索性让他见不着,慢慢地就忘了。”   他踟蹰着还想问什么,几番欲开口又咽了下去。十三娘看他这副模样,哂道:“你若不问,我便先同李郎说些正事。”   霜楼如释重负,爽快道:“十三娘先问,我得喝口酒壮壮胆再说。”说罢便坐回红粉堆中,举杯痛饮,刚才百般推拒美酒的情状都抛诸脑后。   十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李郎可知‘护花金铃’?”   “自然知晓。”李声闻解颐笑道,“昔年宁哥怜惜庭中鲜花,唯恐其被鸟雀啄伤,在花茎上系细小金铃。一旦有鸟雀栖息花上,金铃摇响便会将其惊走。十三娘怎么想起这件趣事?”   十三娘拨动发髻上的金簪:“看来人间天家都是怜花人。正好我今日,想托李郎做一次护花人。”   李声闻兴味盎然道:“哦?”   “一会会有名为封十八姨的贵女来到,还请李郎相助,替我们应付她。”十三娘道,“这些女儿家们,都对她十分畏惧。”   “封十八姨……”李声闻沉吟道,“若是封十八姨要来,便请诸位娘子在蔷薇架后躲一躲罢。霜楼,借你的石冻春一用。”   十三娘冷声道:“那是我的。”   在李声闻殷殷视线、十三娘冷冷目光的夹逼下,霜楼急忙穿上外氅,化成小巧家燕跃上房梁的燕巢。   ——————————————————————————————————————————————-   花神梗来自《酉阳杂俎》/《博异志》崔玄微篇。 第91章   十三娘已描画好富丽晚妆,换上锦衣与青玉莲冠,端居于花间玉榻上。众位佳丽围绕在她膝下,各自演奏着琵琶箜篌,十指下流淌出满载长安盛名的乐章,但她们画着斜红的眉梢眼角,却每每露出寂寞伤怀之色。   青衣双鬟的小婢掌着烛台,爽脆如春莺的娇声穿过柳丝而来:“封十八姨到。”   说话间她已拂开密密匝匝的桃李垂枝,弯下身来让出背后的来客。封十八姨是位风华正盛的妇人,高髻博鬓,发间插满各色牡丹与金簪。她丰腴修长,作杨妃装束,桃红诃子裙上露出细腻雪白的颈项,新绿衣带无风自动,颇有吴带当风之感。乍一眼望去,她似是把春色皆妆点在身上。   “我不识路途,姗姗来迟,看来是来晚了。”封十八姨勾起点染胭脂的嘴唇,含媚的眼波一扫,落在一位怀抱箜篌的女子身上。   她形容尚且年少,芳华却不输一众蛾眉,且红衣雪面分外惹眼。封十八姨多看了她两眼,莲步袅袅走过众女身边,停在十三娘面前:“十三娘,今日的酒宴,可有我一席之地?”   “你既然到了寒舍,哪有不吃一杯酒的道理?阿措,去搬张胡床来,给封十八姨坐。”   阿措正是那红衣少女。她沉默着放下箜篌,虽然被支使去做杂活,神色中却并无不快。封十八姨启唇一笑,快步走过去按住阿措,柔声道:“不妨事,阿措娘子的蒲团,借我挤一挤便是。阿措娘子,你长得有些像一个故人。”   安阿措旁边另一名少女讥讽道:“这么一个小小蒲团,哪里盛得下十八姨呢?更遑论还要十八姨屈尊和安阿措共坐,岂不委屈?”   封十八姨陡然变色:“无礼小女!我与阿措娘子说话,干卿何事?”   这少女容貌与安阿措相仿,衫裙亦是同色,但神色间飞扬的桀骜却与安阿措大相径庭。她修眉一挑,拉长了声音说:“阿措与我连理并蒂,和她没有干系的是十八姨才对。”   封十八姨双唇一张,忽地喷出一股狂风,往她脸上吹去。安阿措见状,想也不想地将那女郎护在怀里,以单薄的脊梁承受了这阵风吹。   她秀美的肩颈上立刻浮现乌黑干枯的瘢痕,如同落花枯萎的边缘。封十八姨痛心疾首道:“好好的冰肌玉骨,就这么毁了,岂不可惜?”   见怒风已止,安阿措才放开那少女,回过身来,垂眸道:“舍妹石醋醋,年纪尚幼,不知礼节。请封十八姨看在十三娘子的面子上,不要怪罪。”   女郎们看见这一幕,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封十八姨看看安阿措,再看看众女,几乎咬碎满口银牙:“在这的熟面孔一个个都不识趣,好不容易见到两个新女儿,竟然也是不解风情的木头种。枉你们个个百媚千娇,皮囊里面却都是迂腐枯木,竟然连死了都依旧不识好歹。”   她举起手中团扇,半掩朱唇,斜睨了安阿措一眼:“不过你倒是个木讷得可爱的。你们两个是并蒂双生?也罢,看在你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第92章   她边说便施施然弯下身来,要坐到安阿措的蒲团上。石醋醋矫揉做作地清清嗓子,飞了一记眼刀出去,离她最近的韩娘子神色一凛,连忙招呼道:“我这里多了一个蒲团,请封十八姨坐。阿措抱着箜篌,怕会挤到十八姨。”   她这番话说得周全,封十八姨也不好坚持,只好悻悻在女郎们腾出来的蒲团上坐了:“既然如此,我要好好听听阿措娘子的箜篌才是。”   石醋醋喷了口气,耕牛打响鼻似的。   封十八姨才答应了安阿措不与她计较,因此只暗含警告地瞥了她一眼。韩娘子连忙打起圆场:“十三娘这里的好酒寒冽如冰,人间遍寻不到。十八姨要吃一杯么?”   说话间斟满美酒的金樽就传到了十八姨手上,她把玩着酒樽,目光却只黏在安阿措身上:“没有红袖殷勤相劝,这酒便是再纯冽,也会少些滋味。”   安阿措文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接过酒樽,双手奉上:“十八姨且饮一杯罢?”   封十八姨这才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酒,赞道:“杯中香气沁人心脾,不过似乎不是酒香,倒像是花香。阿措娘子,这是什么花香?它融进风里,熏得我都要醉了。”   她这般边说着自己醉了,边看似无意打翻了酒樽,将那一樽酒浆都泼洒在安阿措前襟。她面无歉意地伸手去擦那酒渍,顺势靠在安阿措肩上:“污了你的衣裳,我该赔你一身才是。”   “不过我洞府在云上,我的绫罗锦缎也都在那里。阿措娘子不如同我归去,免得在泉下磋磨青春。”封十八姨的十指都贴在安阿措胸前,神情颇为轻佻,“到时候这衣裙污便污了,脱了就是。”   安阿措蹙起眉,敢怒不敢言。她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怒喝:“住嘴!我忍不下去了!”   石醋醋腾地起身,一把揪开封十八姨,挥拳便打。不料拳头才及对方鼻尖,封十八姨忽然四散成无色风流,忽地吹过席间,落在另一个蒲团上。   石醋醋被风拂过的脸颊迅速干枯发黑,现出和安阿措如出一辙的伤痕。   “你明明也长了张妩媚的脸,却这样不识抬举。既然你急着寻死,我就不同你客气了。”封十八姨桀桀怪笑。   石醋醋啐了一口:“区区三十六路风神之一,就敢与我叫嚣?我看找死的是你!”   封十八姨露出轻蔑笑容,手上团扇轻摇,便有狂风卷地而生,吹得四周草木摇折。众位女郎的衣衫簪钗亦被吹得凌乱委坠,她们惊恐又狼狈地相拥而泣,但仍抵不住狂风摧残。   她们太轻了,轻得就像纸绢,轻易就被风卷起,撕裂在空中。她们消融在风里,碎裂的衣衫散在空中即成花片,金钗坠落便是赤金的花蕊。待风流消歇,满地皆是落花残蕊,唯有空中缕缕余香能证明曾有芳魂在座。   封十八姨哼道:“以为春风不度幽冥,我就追不过来,你们就高枕无忧了么?我那般爱慕你们,你们却宁可死去也不肯委身,实在太愚蠢了。”   ——————————————————————————————————————————————-——   石醋醋持续食醋醋……   关于安阿措和石醋醋的名字,分别来自同一个志怪故事《崔玄微》的两个不同版本。在《酉阳杂俎》里她叫做安阿措,在《博异志》里叫做石醋醋。   顺便吐槽隋唐女性名字起得太诡异了,石醋醋这样的名字遍地开花。还有文德皇后长孙观音婢,金仙公主李无上道,寿安公主李虫娘,王庭玉之妻崔金刚,崔曙之女崔星星之类的……相比之下太平公主李令月、永泰公主李仙蕙、金仙公主的同胞妹妹玉真公主李持盈简直是绝妙芳名…… 第93章   仍立在十三娘脚边的,只有安阿措和石醋醋。她们两个裸露的手和脸都已乌黑干裂,但站姿却稳如劲松,与一众体轻身娇的女儿截然相反。石醋醋嗤道:“你以为自己很多情?这些女儿家们却说你最最无情不过,今天还爱着这个,明天便转去向别人殷勤。更有甚者,待到情淡意倦,你便卷起怒风将其摧折。你将这称作爱慕?”   封十八姨终于觉出不对,恨声道:“你们要替那些女人出气!十三娘,你同她们设下圈套害我?”   十三娘端居玉台之上,淡淡道:“我太山府从不问人间事。但封十八姨既然到了我的居处,就该守着主人的规矩。”   封十八姨冷笑道:“这两个又是什么人?十三娘,就算你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抓住我,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小娘子,又做得了什么呢?”   “好一股狂妄东风!”石醋醋叫道,“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战胜我!我可是东风不能摧折的。”   话音刚落,她便招手引来雷霆,往封十八姨头上劈去。后者见状,立刻故技重施,打算变成风流走。   但这一回,她消散成风的只有衣带和披帛的边缘,余下的部分变化不得。那道怒雷破空而落,她闪避不及,只好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但这道惊雷并没给她造成分毫损伤,她就连鬓发也分毫不乱。   “哈哈哈哈,你既然知道我是东风,就该明白我常年伴随雷霆霜雨,它们都不会伤我分毫。”   她长笑一声,扭曲了艳丽的面容:“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定住我的形体,但你若是没有别的撒手锏,就只好去死了!”   “你之所以不能化为流风,是因为借着我的手喝了掺有‘定风’的酒。北海有定风草,来往风流触其茎叶即凝为实体,所以你才不能化风逃走——”安阿措忽然启唇,“既然我能下定风,自然也能下些别的东西。”   封十八姨大吃一惊,不由得身形一滞。恰在这时,夜空中飞来一只绒羽鲜妍的燕子,它直直飞上树梢,长尾拂过柳梢。那枝杨柳立即齐根折断,飘落在封十八姨肩头。   “该死!杨柳!杨柳!”封十八姨惊叫道,“你们算计好了,要困住我!难怪你那样殷勤。”   她边喊边挣扎,孰料那柳枝突然有了生命,在她挣扎时越缠越紧,深深嵌入她的肩颈,让她不能呼吸。   垂柳牵风,是唯一能系住东风的东西。   封十八姨挣扎累了,渐渐不再动弹,滑坐在地,喃喃道:“又是这该死的垂柳。我第一次亲吻的,就是一株垂柳……”   “封十八姨,你是风神,我不能妄自裁决。但你若执迷不悟,我也能即刻取你性命。”安阿措沉声道,“你们恩怨已了,以后莫要擅闯黄泉,不依不饶了。”   封十八姨冷声道:“你懂什么。就是因为她们,我才痛失所爱。她们合该以身偿我,以命赔我,我就是吹折了她们,她们也该生生受着!”   “痛失所爱?”   —————————————————————————————————————————————————   封十八姨秘技:迷之逻辑 第94章   封十八姨忽然泄气道:“这柳枝缠得我很疼,你放开我,我慢慢讲给你听。”   安阿措朝柳梢一招手:“霜楼,放了她罢。”   柳上燕子飞下树梢,照旧是长尾似剪,拂断了封十八姨肩上的柳条。它反身叼住柳条飞到一边,变成少年模样,坐在树上,悠哉地把玩起了这枝柳条。   封十八姨眯起眼睛:“是你。我年年都吹绿你坟前的青草,你也应当认识我罢。”   霜楼剥下一片柳叶,含在口中吹了几声不成曲调的笛音,这才答道:“自然记得。我是年年逐风迁徙的飞禽,一年四季的风我都记得。”   封十八姨笑道:“那你或许可以替我讲讲,她们是怎样害死了我爱的女子。”   霜楼捏着柳叶,垂眸俯视她。他半张脸隐在夜色里,敛藏了他的表情:“虽然她们算是害死了你爱慕的女子,可她们是无罪的——或许我不该这样说,但我想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她有颗比我更温柔的心。”   “你不是她,怎能笃定她愿意原谅这些女人?她不在这里了,便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宽恕她们!”封十八姨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拉住安阿措的手,“阿措娘子,若是有人为了让自己的宠佞活下来,将雷劫引在你的头顶,你会宽恕那个人和他的幸佞么?”   安阿措温声道:“抱歉,我不知详情,不敢妄加推断。”   “我爱的女子,是个姿色平平但温柔多情的女子。她生长在长安一位王孙的别府中,我们年年三月会在别院的围墙外相见。直到去年,我再去墙外等候时,却发现她早已香消玉殒。我从蝴蝶和鸟雀口中听到,那位王孙新得了一批千娇百媚的美人,她们去年冬天本来命有一劫,但那位王孙怜惜她们的好颜色,施用秘术将她们的劫数转到了我的爱人身上……”封十八姨絮絮说着,泪水打湿了颊上胭脂。她似是悲痛难以自持,深深把脸埋入安阿措的肩头,借此获得一点安慰。   石醋醋大声喷了一口气。   “这位王孙实在有罪。”安阿措好声安慰道,“若是这些女儿家知晓来龙去脉,那她们确是从犯。可若是她们毫不知情,那她们死得未免有些冤屈了。”   封十八姨埋首在她怀中,忽然低声道:“哈,这香气……安石榴么?”   她猛地推开安阿措,朝蔷薇架后的花丛扑去,那里生满各色牡丹,浓艳者如着彩霞,素淡者如玉盘承露。在牡丹丛外,更生着两株迎风招展的石榴树,枝叶连理。   “田家的紫牡丹、韩家的杂色牡丹、徐家的粉牡丹……”封十八姨一一数来,唇边笑意越来越浓,“还有安阿措、石醋醋——榴花自安国、石国来,所以你们以此为姓,是不是?石榴五月方开,难怪你说东风不能摧折!果然你们的真身都在这里!”   她说完这番话,立刻朝着花丛喷出一口狂风。裹携着地上枯叶与泥尘,狂风以不可违逆之势吹过了百花丛。   但它也仅仅是吹过了花丛而已。狂风过后,数株牡丹依然花叶亭亭,安然无恙。 第95章   “怎么会!”封十八姨不可置信道。她深吸了口气,正要再吹下一口风,安阿措便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吹不折她们的。我在花中放了‘风工’。”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尺来长的白羊跃出花丛,用长角猛顶封十八姨的双腿。封十八姨吓得花容失色,急忙往后退去,那羊没有追出花丛,只是叼住了她的衣带,将其撕去一角,慢慢地咀嚼着。   “风工?”十三娘在她们背后问道。   石醋醋得意道:“这东西看着像是羊,却是能吸吐风雨的东西。各条河川的龙王几乎都豢养这玩意,要降雨时这样将风工群赶去降雨之地便可,免得自己辛劳。当年柳毅看到洞庭龙女牧羊,放的就是这个……”   她说到柳毅,突然收起了得意的神色,闭口不言。安阿措替她说道:“有风工在,封十八姨吐多少狂风,都只是喂饱了它罢了。”   封十八姨怒道:“好,好,看来你们是打定主意要护这些小女。那我们便来看看你们能坚持到几时!”   安阿措忙道:“十三娘,你就别看戏了罢?”   十三娘掩口笑道:“我还以为能瞒得过你,看你自己解决此事呢。”   “我确实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过封十八姨口中那位李代桃僵而死的女子,既然生为女儿家,亡故之后不会不从你座下过罢?”安阿措无奈道。   十三娘懒懒伸出双脚,待青衣小婢为她穿好云履,才莲步轻移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一物,交到封十八姨手上:“你看,这是何物?”   那是一片小小的鹅黄的柳芽,带着冰雪初融的春意,舒展开修长的身躯。封十八姨捧着这片柳叶,忽然泪如雨下:“这气息……”   “她对我说过,是那位王孙擅自将劫雷转到她身上。她虽然气恼自己遭受无妄之灾,却因为昔年那王孙亲手种下她,日日为她浇水,而无法怨恨。”十三娘娓娓道来,“我最爱留花鸟精魂在身边,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停留,只说要赶着今年的阳春第一缕东风前转生,完成她‘年年嫁东风’的誓言。”   封十八姨哽咽道:“她在哪?”   “洛阳城东的水边,想来你只要从那里吹过,便能寻到她的气息。”十三娘将她扶起,“你吹折了这几位娘子,对她们来说已是无妄之灾,日后就莫要千方百计来折磨她们了。你远涉黄泉到这来,容易误了人间佳期呢。”   封十八姨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嗔怪道:“你怎么早不说?我一时气愤,平白害了她们性命,实在对不住。”   十三娘苦笑道:“你不到太山府来,我怎么能说给你听呢?我是真正跨不出黄泉一步啊。再说了,依你的性子,不让你先大闹一通,你可会静下心来听我说话?”   封十八姨立即举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是我该打。这错我既已犯下了,只能等众位娘子重生之后再弥补了。这样罢,若是你们到洛阳来,只要东风吹时,洛阳牡丹便不会凋零。” 第96章   丛中的牡丹们这才化为女子,纷纷起身向她一礼。封十八姨快言快语道:“快快请起,这本是我对不起大家。我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她身上定风之毒还未去,化不成风丝,只好拎起下裳,快步向园外跑去,不一会就消失在柳荫深处。石醋醋长长出了口气:“不听人说话的人,和藏着掖着不说真相的人,都真可怕。”   十三娘挑眉道:“你似乎意有所指?”   石醋醋想也不想:“我说的不就是你和封十八姨?”   安阿措一把拉住她:“够了,你还要在这榴花的壳子里住着?”   石醋醋道:“那可不行!我一向刚才那女人轻薄你就生气,就算用的是借来的躯壳也一样。”   安阿措伸手解开自己的石榴裙:“那便快脱了这身石榴花罢。”   随着她的衣裙委地,少女安阿措也消失在这条艳红的长裙里。从空中缓缓飘下的,只有一朵盛放的石榴花。石醋醋见状也不甘落后,匆忙丢弃了自己的衣衫,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了。   牡丹丛旁的石榴树下,坐起了两个男人,正是李声闻和李天王。后者喃喃道:“刚才我们真的变成石榴花了?我觉得就像做了个梦。”   他们两个鬓发散乱,发间衣上都沾着石榴花瓣,若不是在场的女儿家都亲眼见到他们借榴花躯壳同封十八姨对战,这幅画面还真叫人浮想联翩。   不过浮想联翩的显然不止是少女们,李天王两眼发直,神魂都不知遗落在何处。   他看的是李声闻颊边的一朵石榴花,那花夹在他的发丝里,正好垂在唇边,就像一抹错添的胭脂。他忍不住就像上手,或者用其他的什么地方,帮他把这抹胭脂涂开。   可惜李声闻没给他这个机会,见他眼神不对就立即摘掉了这朵石榴花,小心翼翼地跨出了花丛:“十三娘,你吩咐的事,我已经做完了。若是没有他事,我也要告辞了。”   十三娘道:“今日多谢了。你要是有话与霜楼郎君讲,就趁现在罢。一会阿兄就该催你回去了。”   她说完便带着一众女子进了楼阁,只剩下霜楼沉默无言地坐在树上。   李声闻开口打破沉默:“霜楼,你见过封十八姨所爱的那位良人?”   霜楼大大咧咧道:“我不仅见过,还知晓来龙去脉。那女子本是邺王殿下别院里的一棵柳树,刚好能垂过墙头河岸边——我就在河对岸的坟冢里,远远能望见她的柳梢。后来听附近的鸟雀说,邺王殿下新得了十株牡丹,怕它们挨不过冬雷,就将雷劫引在了那棵柳树上。谁道来年三春,东风一来,那牡丹才开了没几天就被尽数吹落。”   李声闻笑道:“好,我的问题问完了。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殿下心里肯定明白我想问什么,我就是近乡情怯……”霜楼晃荡着两条腿,低声说道。   李声闻说道:“他一切都好,只是依旧哀痛不能自拔。他前几日还到你坟前,带着子夜四时。只可惜这一回你怕是真的没有听到。”   霜楼咬了咬下唇:“我本来年年都听着的。但今年长安有变,我没法呆下去。我的坟茔与躯体都被一名妖怪夺取,她借此来驱使我为虎作伥,我实在不愿意为恶。恰好十三娘从黄泉下出游,路过灞桥,将我救下,我便随她到这里来了。”   “殿下,我得十三娘所救,免于为恶鬼驱使,但也不能离开太山府了。殿下可以帮我捎一样东西给秋来么?”   李声闻欣然应允:“我定会带到。”   霜楼摊开手,递给他一根燕羽,一字一句道:“还有,殿下,请告诉他千万要当心‘霜楼’。” 第97章   “快走啊!又起山火了!”在山的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嘶吼。   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似有许多人狂奔而过,脚步声渐渐和山鸣合为一体。车儿躺在床上,被这吵杂吵得不得安眠,但他烧得厉害,要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何事亦是做不到的。   他迷糊间想到,前几月村外的山坡另一侧流下奇怪的火焰,不仅烧坏了山坡的田地,还吞没了相隔几里的一座村落。他在远处眼睁睁看着赤红的火,像瀑布一样流下山坡,转眼就吞没了整座村子,连飞烟也没有剩下,隔天他就病倒了。   现在人们这么吵,是那火焰往这边来了么?那要赶紧跑才是!   他感到周身越来越热,有烧焦的枯枝声在耳边响起,但他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双眼。   不知在什么地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有鸟儿发出凄厉的鸣叫。车儿闻到一股又潮又冷的霉味,那味道直钻入肺腑,抚平了他周身的燥热。那木头燃烧的声音似乎也低了下去,渐渐听不到了。   唯有鸟鸣声声不停,和着那股潮冷的气息由远及近行来,又由近及远地离去。车儿动了动身子,忽然睁开了眼。   正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户。车儿跳下床来,他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足够支撑到门边。敲门的是一位不认识的书生,模样穿着都是山村孩子不熟悉的清贵,车儿暗暗感叹了一下他衣服上暗纹的精细,哑声问道:“你是谁?”   这位访客虽然穿得华贵,样子却狼狈极了,他浑身都滴着水,腰上还缠着一条青蛇,像刚从河里爬出来一样。车儿不由得想到水鬼的故事,心里一紧,就要关上门扉。   他推动木门,竟然摸到了一手木炭。他的家门变得黝黑残破,一副刚遭了火灾的模样。来客见他呆怔的样子,笑着发问:“地火来了,你怎么不去逃难?”   车儿吓了一跳:“地火来了?那村里的大家都……”   书生笑道:“不妨事,我取了能灭地火的水来,已经熄灭了地火。但是这里很危险,暂时不能居住了。”   车儿沉默下来。白衣书生又道:“我叫李声闻,是个画师,恰好路过此地,不会伤害你的。只是刚才灭火时我的同伴精疲力竭,一时不便离开,想向小郎君讨杯水喝再走。”   车儿朝外面望了望:“大家都已经走了?我们该到哪里去?”   白衣书生说道:“只要不在这山附近居住,应该就不会再遇到地火。另外我方才熄灭了地火,两日之内它应当无力再次燃烧,小郎君可以稍作安排再离开。”   车儿心下稍安:“客人请进,我这就打水来。”   听到这句话,白衣书生立刻进屋找了张毯子坐下,一点也不见外。车儿从烧焦的屋檐下取了水回来,正好看见他解下腰上的青蛇,温柔地摸着它的头。这条蛇生得与山里的菜蛇一点也不一样,鳞片闪闪发光,头上还生着长须长角。车儿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你的同伴?” 第98章   “是啊,我讨水就是给它喝的。多谢。”李声闻接过水壶,把它凑到蛇头边,“你一点也不惊讶?”   小青蛇有气无力地探头喝了一口水,就把脑袋放在他手心上,一动也不肯动了。车儿好奇道:“我前几日拾柴时也见过一位年轻的郎君,在山上和蛇说话呢。不过那条蛇是红色的,也没有角。”   小青蛇浑身一震,抬起颈子,口吐人言:“你说谁是蛇?”   车儿缩头缩脑,不敢回话。李声闻点了点它的角:“别吓到小郎君了。”他换了一副好声气问道:“那位郎君长什么模样,和蛇说了些什么,你还记得么?”   车儿冥思苦想:“好像是长得又高又瘦,就像镇上的读书人似的。穿着窄袖的袍子,和客人穿的暗纹有些像,不过多了好多朱红色的花。他和蛇说话的时候我听不大懂,但他有向我问路。”   李声闻拾起一截被烧焦的木棍,在地上画出一个简略的宝相团花:“是这样的红花么?”   “好像有些像,我记不太清了。”   李声闻拍拍手上的炭渣:“那他问的,是去哪里的路?”   “他问我怎么去仙人娘子的家。”车儿抿起嘴唇笑了笑,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得意,“村里只有我知道仙人娘子的家,所以我就带他去了,不过在半路上他说自己知道路了,叫我自己回村。”   “仙人娘子?”李声闻苦笑道,“你越说我越不懂了。”   车儿道:“仙人娘子住在山上的泉眼里,我有一次迷了路,就要渴死的时候,仙人娘子从泉眼里走出来,给了我一口水喝。”他眼珠一转,指了指李天王,“娘子的眼睛和它很像。”   李声闻闻言色变,对他招招手:“你过来。”   他拉着车儿左看右看,不出意料地在这孩子耳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青色记号,是鳞片形状。只是如今它已被烟熏黑一半,勉强能看见颜色的另一半也暗淡无光了。   李声闻叹了口气:“她是龙女。你喝了她的水,本来能得一世龙气庇佑,飞黄腾达,不过现在龙气替你挡了地火焚身之苦,几乎消失殆尽了……你走罢,不要再停留此处了。”   车儿懵懵懂懂道:“可是我还没有收拾行囊。”   李声闻从怀里摸出一枚赤金鱼佩:“你拿上这个,足够一生衣食无忧。快走罢,不要误了性命。”   他沾着水渍的脸上浮现出青色的鳞片,形容可怖。车儿心中无端惶恐起来,他不由自主地上前拿过金鱼,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一路往山下去。   沿途的山路上尽是草木房屋烧焦的灰烬,在灰烬之上更蜿蜒着漆黑的液体,它们一路追着车儿下山,像是虎视眈眈的毒蛇山魈。车儿吓得不敢回头,直到到了山脚,才敢歇下脚,拿出金鱼看一看。   金鱼嘴里叼着一枚金色的羽毛。它与金鱼的材质并不相同,更加剔透光亮,和金鱼也并非一体。车儿用手一碰,羽毛就落到了地上的灰烬中,冒出一点火星,旋即被蜂拥而来的黑水吞没。   是刚才那位客人身上掉下的羽毛么?车儿这样想着,耳后忽然一痛,他伸手去摸,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枚龙鳞印记彻底消失了。   ————————————————————————————————————————————————   突然发现本文刚开始连载的时候,好多评论我以为回了,但是没回复成功QUQ……   时间比较久了我就不去回复再打扰大家了,真的很感谢本楼里所有天使!   开虐以来老是打翻水瓶,不知道是天王还是小燕子的念力…… 第99章   在车儿的屋子里,两位不速之客却还霸占着原主人的毯子和胡床。李声闻把青龙放在膝上,用毛毡裹住,只露出脑袋和尾巴:“现在感觉如何?”   青龙呻吟了一声:“恶心……”   李声闻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入我梦境,偷喝黄泉水的事了?”   李天王闷声闷气道:“隐约记得十八姨占你便宜的场景,不过我以为那真的只是个梦,没想到醒来之后竟然还能吐出黄泉水。”   “那对我来说不是梦,你确实跟我到了太山府。”   两人相对无言,青龙从毛毡卷里伸出前爪扒住他的衣角,刚要说话就呕出了一口黑水。这口水顺着李声闻的衣裾流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李声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掏出巾帕给他擦了擦嘴。李天王恹恹道:“我不舒服,一会还要吐,你把我放下罢,太脏了。”   李声闻失笑:“雨水不都是龙涎?刚才你那一口雨喷出来早把我淋透了,现在躲也晚了。而且这不是呕吐,是你喝下的黄泉水被地火引动,自行流出去扑灭地火。”   李天王自暴自弃道:“别安慰我了,还是很恶心。”   “我又不嫌弃你。不信你看……”李声闻俯下身去,借着发丝的掩盖,轻轻蹭了一下青龙的前额。   屋里一时沉寂。过了一会,李天王打破了沉默:“你刚才是不是亲了我?今天冬雷夏雪地动山摇了?”   隔着衣服和毛毡,李天王也能感觉到对方浑身一僵。他艰难地翻过肚皮,看到熟悉又罕见的景色——李声闻露在发丝间隙的耳尖又红了,上次看见这抹玛瑙色,还是在他老调重弹说起新婚之夜的时候。   李声闻坚持把脸埋在他的肚子上,不肯露出这晚霞的全貌。李天王不无遗憾地想到,每次这位泾河夫人百年一遇地害起羞来,都会恰好有什么东西遮挡住这美景,有时是袖子,有时是衾被,这回竟然是自己的肚皮。为数不多叫他清清楚楚看见的两次,都是他血气上头用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在另一层旖旎风光之下看到的。   此时看不清晚霞全貌,泾河君只好凭借着铭记于心的场景,靠想象来填补这角天空。他想着想着,就不觉得填满黄泉水的肚腹冰寒了。相反,他全身都热了起来。   李声闻及时抬起头来,扭过头去取了一块新帕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没有,你猜错了。”   李天王嘀咕道:“你的……是什么滋味,我还不清楚么?”   他怕惹对方生气,刻意吞了两个字下去。但李声闻还是停下手里的动作,拧成一个别扭的姿势,用明显过于云淡风轻的声音说:“怎么,泾河君这会不想吐了?”   李天王挣扎着从毛毡里脱出两只前爪:“你这味药,正好治我。”   这话才出口,毛毡卷就离开了温暖舒适的原地。李声闻把他放在床上,腾出手来擦干头发:“既然如此,龙君就快陪我上山走一趟罢。那孩子被孤身一人留在村中,恐怕是韦云台蓄意灭口,那山上龙女定有古怪。”   晚霞虽退,余晖犹存。李天王满意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决定守口如瓶,不告诉他眼前一幕有多动人心弦。   不过若有一日他能坦诚相待,主动示好,应该也别有一番风味?李天王略略一想,就发现不管怎样,李声闻都像他的羲和火似的,能把他的骨髓都烧热。   浑身燥热的青龙终于挣开毛毡,扑通一声滚下床榻,在冰冷的地砖上获得了半刻清凉。 第100章   等李天王不再从七窍往外冒黄泉水,已是时近黄昏。李声闻坐在烧焦的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棂,游刃有余的表象下透出难掩的焦躁。李天王使尽浑身解数,从他再次耐心裹好的毛毡卷里泥鳅一样钻出来,落地变成人形,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唇红齿白眉眼含笑,半点没有方才的狼狈。   他精神奕奕地凑过来,从李声闻背后往窗外看去,本想借着窗外的景色说些俏皮话,自己却被窗中山景惊到。   窗中镶的是层峦叠嶂山峰连绵,如果放在平日,该是一幅苍翠山水之境。但眼下只见无边熔岩从山顶流下,悬于山腰熊熊燃烧,焦土之上草木禽兽销声匿迹。山腰一道横贯的溪川拦住了地火,分割苍穹地火与山脚的连横翠色,烧红的晚霞与青葱的碧野便这样隔水相照。   这条溪水,就似有人刻意划下的界限,让地火不能越出半步。   李声闻眺望着这奇异的山景,哑然失笑:“传说有织女爱上凡人,恩爱弥笃,西王母却用发簪划出天河,叫他们分隔两岸不得相见。这么一看,眼前莫不是人间星汉?”   李天王撇撇嘴:“这我可笑不出来。”   李声闻不以为意:“既然你身体无恙了,我们便上山去罢。”   “上山去?”李天王瞥了眼窗外,“这座流火的山?”   李声闻风轻云淡道:“即使流的是羲和火,我也不会让它落一星到你身上。”   李天王挠了一下鼻尖:“我又不是害怕火焰才不想上去。但是这山太奇怪了,竟会有不灭的火流出来。”   “正是因为太匪夷所思,我才不得不去一探究竟。”李声闻遥遥一指,“这火我们在苏都匿识见过,但能拦住地火的溪水,却是平生未见。我很想知道,除了黄泉水,是什么能让地火止步不前。”   虽然满腹疑惑,但李天王一向妻为夫纲,令行禁止,见他主意已定,立刻变回原形载他上到河边。一到水边,隔岸地火的热气便蒸腾而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脚下踩得还是柔软的碧丝芳草,对岸却是焦热的地火虎视眈眈,叫人一时不知身处何处。   而拦住地火的溪水清浅冰凉,无色无嗅,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李天王唇干口燥,探头下去想要喝口水,因为溪水拂过脸颊的感觉太舒服,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蓦地,一道霓彩透过水波折入视野。李天王睁大眼睛,认认真真地追着它看去,一边大叫起来:“又是五色泉!溪水底下的石头有五色联珠纹!”   “你又在乱喝水了。”李声闻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来,掬了一捧溪水。在山下因地火映照,看不出溪水有色,如此李天王这么叫嚷,仔细看来,溪水底下的岩石确实五色交织,与赤山村附近的飞瀑如出一辙。   他不由得看向青龙的前爪,在它左爪上就拴着条五色的长命缕。这长命缕不是它自身灵力变化,不能像衣服一样说变没就变没,最多随着龙身大小伸长缩短,但就算再不方便,自从得到这条长命缕,泾河君就没摘下过。 第101章   这长命缕并非什么稀罕奇珍,只是许多年前的七夕夜,李声闻教泾河四公主宜生结绦时随手编的,兄妹四人全都有份。因怕泾河君无端吃兄长妹子的飞醋,他特意给敖君逸打了条同心纹的,和别人的联珠纹区分开来。   而眼前这条溪川,又是五色联珠纹的河床,若说是自然造化,也未免太巧了些。李声闻将水洒回小溪,沉声道:“我们循着溪水,去源头看看罢。”   李天王从水里冒出来,掀起的水花泼到岸边,顿时扑灭了一片地火,激起缕缕青烟。直到水滴被烟火熏干,四周的地火才重新填满这片灰烬。   “它们果然流不过这条河,真令人吃惊。”李声闻自言自语道。   李天王恋恋不舍地爬上岸,青光一现就是少年模样,那条长命缕也被袖子挡住看不到了。李声闻收回目光,逆着水流的方向往山中走去。   这条溪水是从山的更深处流淌而来的。凡是它流经之处,皆是一岸赤红一岸苍翠,宛如晚霞落碧水——但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这片奇景。   越往深处走,溪水的颜色越深,最开始只是丝丝浅浅的胭脂色,到后来却已是粘稠的殷红色,伴着阵阵血腥气,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已不是水,而是血。   这样多的血,是从什么人的体内流出?   不知转过多少弯,这道溪水终于将他们引到了源头。它是从一口浅潭里流出的,这潭水不见泉眼,或许泉源就藏在池底。血水的主人也没有隐匿踪迹,她就坐在潭水里,孤独而静寂,像一座石雕。   她背对着来者,对他们的脚步声置若罔闻。从背后,只能看出她削肩秀颈,穿着细小瑞雪团花的松绿色衣裳,虽然乌云不挽,簪钗横斜,但定是位妙龄女子。   鲜血就是从她支着头颅的雪腕流下,一滴滴落入水潭,顺着溪水流向下游。   李天王被这雪白与殷红的强烈对比刺伤了眼睛,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山下的村民说在山中见过女仙,就是娘子么?”李声闻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一礼。   那女子缓缓侧过头来,用无光的眼波扫过他身上,低声问道:“你是谁?你的声音,我很熟悉。我们可曾见过?”   她发丝间露出的侧脸秀丽轻灵,眉唇皆与李天王如出一辙。   李天王如遭雷击,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急忙奔到潭边,握住女子的双肩让她转过身来:“宜生?你怎么在这?你怎么会在这!”   潭中少女毫无反应地任他将自己拥入怀中,过了许久才茫然地发出一声低喃:“三哥……”   李声闻也被这变故惊得不能动弹,他一时无措,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天气尚寒,贵主虽是龙族,也不宜在这潭水中久坐。”   “声闻说得有道理。”李天王深深吸了口气,将宜生抱出潭水,脸上又是笑又是泪,“没想到你在这,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和阿娘阿兄们一起。” 第102章   “三哥……”宜生又念了一声。   李天王轻拍她的脊背:“对不起,三哥不知道你还活着,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不过我来了,还有你声闻也在,从前你最爱和我抢他……”   “天王,快放下贵主。”李声闻忽然按住他的胳臂。   同一时间,宜生收紧了圈在他脖颈处的手臂:“三哥,救我……”   潭水中有看不见的力量牵住了她的双脚,那力量巨大无匹,即使是李天王也无法抗衡。他只能将宜生的上半身拉上岸,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怎么了?我不能让她继续呆在这荒山野岭。”   李声闻没有回话,他只是扬手招来风,吹开了被血染红的浑浊潭水,剖出水下的真相。   即使是隔着裙裳,李天王也能看到,那太过细瘦的轮廓,不可能是一位少女完好的双腿。遑论风过时,他清楚地看到撩起的裙摆下是森白的龙的尾骨,另一端深埋在岩石之下。   他不得不直视自己的回忆,他曾经亲手收敛了家人的尸骨,阿娘、大哥、二哥和从小和他打架到大的妹子,都是冰冷且沉默的。他们确确实实死了,不会再回来。   怀中的宜生同样冰冷,他无法再说服自己那只是因为在冷水中呆得太久。   本来龙族就不畏寒暑,怎会因为水冷而浑身冰凉?   “宜生,你这是怎么了?”   —————————————————————————————————————————————————   庆祝新站公测,今天双更!   顺便本文在新站连载章节整合版,求支持2333,点击首页玉相金骨就看到了 第103章   宜生喃喃道:“三哥,为什么是我们……”   “什么?”李天王问道。   宜生举起自己流血不止的双臂:“我就是这座山,这眼泉水,这座巨大鸟笼的一个锁扣。”   李天王打断她:“别说了,我一定可以带你离开的,不过是些蛇骨勾住你而已。”   他劈手斩向宜生腰间的骨蛇,骨蛇应声碎裂,但李天王的手掌也豁开深可见骨的伤口,和握住韦云台的剑时一样。   宜生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住手!不要斩断它!”   远处传来岩石崩塌的声音,渐暗的夜空蓦地亮起,是簇火光猛然跃出岩层,喷薄而出烧红了天角。那火光形状奇异,似飞鸟冲天,久久不散。   “三哥,我走不了。”宜生用细弱的声音说着,“这些蛇、这座山是我的骨头,这水是我的血,这里的土壤是我的肉。我的骨将我锁在这里,我走不了。”   遗骨化山,在龙族的故事里屡见不鲜。上古时常有龙游曳于天海之间,栖息在某处过久,悄无声息地死去,留下的骨骸就会化为山脉。但那需要几千几百年的时光,而宜生死去才不过二十余年。   李天王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连带着他的喉咙都变得干涩。他手足无措,只能紧紧握住宜生的手腕,想让血不要再流:“你化成了山……为什么,我明明将你们都安葬在水底,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荒村?”   “这鸟笼破了一个洞,需要新的锁扣来补。”   李声闻插口道:“是谁将你带到了这里?”   “这声音,是声闻么……”宜生将头徒劳地转向他,她显然已经看不见了,金色的眼瞳一片混沌,“我已经记不清太多事,我只记得有一个女人掘开土,载我飞到昆仑。在昆仑山巅,我能看到这里缺了一个口子,笼中的飞鸟正想要从这缺口挣脱。所以我来了,我在这已经许多年,久到分不清寒暑。   “你最博闻强识。你知道一条化成山的龙,要如何离开原地么?这里太寂寞了,除了迷路的樵夫小童,没有任何人。”   “那女人可有一双枯如树皮的手?”   宜生点了点头。   李天王恨恨道:“就是你提起过的麻姑?既然能到昆仑去,她是西王母座下的女仙?西王母久居天外与世无争,她座下的女仙,为何要掘宜生尸骨,把她锁在这里?”   他这话是问李声闻的,但后者充耳不闻,急于继续询问:“你说你是一节鸟笼?这鸟笼有多大,关着什么?”   “在昆仑山巅,四海之内目光所能及处,皆是笼锁。它关的是……”   宜生无光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似是想要定睛于他身上:“是你。”   李声闻和李天王同时一惊,异口同声道:“什么?”   宜生重复道:“这笼中关的是地火,就是你啊,声闻。”   她没有理会两人的惊异不定,自顾自说下去:“我救过的孩子,引来了心术不正的方士,他取走了我的龙髓。所以我的脊骨裂开缝隙,让笼中鸟挣出了头颅……请取走我的心头血,把流出裂缝的火熄灭罢。”   李天王心急如焚:“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取你的心血?你会死的。”   他感觉到李声闻走上前来,轻轻地将手放在他背上,好像想透过肌肤给他一点抚慰似的。宜生眨了眨黯淡无光的眼眸:“三哥……我早就死了。在钱塘君闯入泾河龙宫的那天,我们就都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残留在龙骨上受苦的山魂罢了。”   “三哥,救我。让我解脱罢。”   “可是你明明在我面前,能呼吸言语,和活着的时候无异。要我杀你,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李声闻收拢了握住他肩膀的手指:“我来。”   李天王下意识地将宜生纳入羽翼之下,生怕他伸手来夺取妹妹的性命。看到他这样的反应,李声闻如同被针芒刺伤,讪讪收回手,不再言语。   “声闻,宜生是我从小带大的。我舍不得让她死。”李天王埋下头去,紧紧闭起眼睛,企图逃避外界的一切。   宜生却在此时说道:“三哥,我无时无刻不被地火焚烧,苦不堪言却又无法挣脱。唯有再一次死去,我才能从这无边痛苦中解脱。”   “按她说的做罢。宜生已经死了,这里的不过是她龙骨上的残损精魂,亲手埋葬她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李声闻抚着他的脊背,“你多拖延一刻,她便多受一刻苦。若是你是在于心不忍,就由我来动手罢。”   “唯有龙骨能杀龙。”宜生提醒道。   李声闻半跪下身,用空闲的手摸了摸她的额角:“放心,我的心尖,插着你三哥的半身龙骨。我也可以给你解脱。”   李天王不再挡着他,但也不肯发出半点声音。他沉默地凝望着宜生的脸,好像自己也化作了一座不能动弹的山。   宜生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急于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摸索着抓住李声闻的手,把它贴到脸上,低声叹道:“对不起,要让你的手沾上血污了。”   李声闻一手揽着她的肩颈,一手抚着李天王的脊梁,和十年前在泾河水底的傍晚如出一辙。可惜这位少女再也不会撒娇耍泼地,和自家兄长争风吃醋了。李声闻低声说:“想什么呢,傻孩子。是我对不起你。”   虽说宜生是钱塘君所杀,但如今又取走她龙髓使她身受烈焰焚烧之苦的,毫无疑问是韦云台。韦云台为七郎取龙髓,他身为七郎的阿兄,合该说声对不起。   但宜生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当兄嫂为当初没能救自己感到悔恨。她虚弱地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声闻,请你把我的心头血洒进山巅的地脉裂缝,再让三哥取这潭水降雨熄灭溢出的山火。虽然无法杀死笼中的鸟儿,但我的心头血总能阻挡它数月,挫一挫它的火势。”   “分割地火的,果然是龙血。”李声闻伸出手去,“宜生,为什么你说龙骨关住的,是我呢?”   宜生合上眼睛,笑着说:“化为山的我,看得到你和它一模一样的精魂。但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李声闻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青色的鳞片,他的手覆在宜生心口,缓缓下沉。   李天王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沉声道:“我来罢。宜生出壳的时候阿娘不见了,是我把她接到人间的,如今也由我送她走罢。”   他亮出锋利的尖爪,剖开宜生看似鲜活的胸腔,抓住那颗虚假地跳动的心:“宜生,如果你还能轮回,记得别再投生在有我这样的兄长的龙宫了。我这样懦弱的兄长,不仅保护不了你,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面对。”   宜生突然笑起来:“那我来保护阿兄不就好了……以后声闻就归我了。”   李天王强颜笑道:“那可不行,别的都可以让给你,只有你嫂嫂是我的。”   “三哥,你是不是见过阿耶了,你身上有他的味道。告诉我他在哪,我找他去,就不跟你抢嫂嫂了。”   说话间,宜生的脸色已经迅速灰败下去,凝脂般的肌肤枯萎消融在白骨之上。她在顷刻之间化成了一具被蛇骨锁住的龙骸,又在下一瞬间扬灰四散,什么也不剩。   李天王没管满手的血污,紧握那颗冷冰冰的心,将脸埋入掌中。   “君逸,”李声闻从背后抱住他,“你还救了我。”   -   本篇因为是志怪题材,涉及到引用古籍,在这里注明一下。志怪题材常客反魂树之类的我就不说了。   《洗墨画池》:扶乩灵感来自《萤窗异草》之《田凤翘》《桃花女子》。   《檐上仙》:檐上银钗来自《幽明录》费道思杂闻。   《汉宫鹦鹉》:《玄怪录》之《柳归舜》。   《花间东风》:《酉阳杂俎》、《博异志》不同版本的《崔玄微》。   后续引用的会在发表后更新。 第104章   在陇州无名山火燃烧十天不歇的奏章送达御案的第二天,一封新的快报将它压在了下面。天子难得走出杨妃的温柔乡,在含元殿听女官们谈起这两封奏折。   “陇州太守称,在山火燃起的第十天,有青龙现身在山巅,降下赤色雨水,熄灭了山火。云收雨散之后,又有赤金色飞禽之影冲天飞起,许久之后才落入山中消失不见。山民们上山寻找落鸟,但只在山巅看到一条深达百尺的岩缝,不知下有何物。”   另一名女官抿着嘴笑起来:“龙凤现世,都是瑞兆。”   天子噙着笑,面上风轻云淡道:“都是些故弄玄虚的幌子罢了。既然怪火已灭,就不用再关心陇州的消息了。比起这个,燕楼主,清平观上还是那样么?”   燕秋来一直站在含元殿的角落,像瘦长灯树的影子。听到天子问话,他才神思恍惚地开口:“臣今日拜见邺王殿下时,殿下仍沉睡不醒。殿下的寝居终日被夜色笼罩,凡是踏入其中的人不到一时辰,也皆会陷入昏睡。因此清平观的下仆都不敢在寝居停留。”   “这等神鬼之事久久不能解决,司天台与十二玉楼就没一个能人了么?”   燕秋来躬身一礼:“是臣失职。”   天子叹了口气:“罢了,此等怪力乱神之道,本就是生人难以窥探的。只是邺王住得离兴庆宫不远,若是放任鬼狐作祟,恐会祸及宫闱。燕楼主还是找办法早日解决才是。”   燕秋来踟躇道:“其实臣有一计,或许可行。”   天子道:“哦?说来听听无妨。”   “若要铲除清平观祸患,必须知晓当日铲除背明树时,发生何事。而这只有邺王殿下一人知晓,所以眼下臣需要唤醒邺王殿下。”   “可是七郎沉睡不醒,燕楼主有什么术方,能叫醒他么?”   “臣查阅典籍时得知,燃烧犀角可通鬼神,而燃烧龙髓即可照亮幽冥。”燕秋来斟酌道,“恰好臣在大明宫内库的文书上看到,神龙年间,曾有来自洞庭的方士献上一颗夜明珠,称其为‘洞庭龙髓’。   “臣想这颗龙髓或许能够照亮清平观,驱走夜色,如此应该就能唤醒邺王殿下。所以臣想向圣人借这颗明珠一用。”   天子道:“哦?前日韦天师也写奏章向我请借这颗夜明珠,看来你所言不虚。韦云台重伤未愈,不便起身,我虽答应了他,还未曾将洞庭龙髓给他。既然你们用的是同样的方法,就由你代他拿洞庭龙髓去一趟清平观罢。”   “承蒙圣人信任,臣定竭尽全力。”   天子立即差遣女官去了内库,不多时女官便回到了含元殿,但她神色慌张,怎么看也不想好好将洞庭龙髓带了来的样子。   女官将手中的字条进给天子,诚惶诚恐地退避一旁,生怕雷霆之怒落于己身。幸好天子只是哈哈大笑,将字条丢给了燕秋来:“这个韦九郎,实在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说不敢耽误邺王病情,溜入内库把它拿走了。”   燕秋来神色如常:“既然如此,臣便不必忧心了。”   他话是这样说,手指却悄悄捏紧了袖子。 第105章   离金吾卫禁夜尚有些时间,长安的夜幕却已悄然落下。明明是融雪开春的日子,长安的天却黑得越来越早了。   清平观外有玩得忘了时辰的孩子,正从道观与街市相连的巷道中走过,唱着歌谣回家去。   “长安九城十二街,玉京五城十二楼。地上棋盘星未落,云中琼阶月如钩。”这是首长安居民耳熟能详的童谣,从开元年末起就在孩提们口中传唱。这首歌唱的是天子下令在长安建的十二座玉楼,每当上元夜来临,十二楼楼主点亮灯烛,高耸入云的琼楼看上去便是数轮明月,与街上点着花灯的棋盘式街坊相映成趣。   清平观的九层楼阁正是十二楼之一,也是最常亮起火光的一座:这座楼的主人邺王殿下,从不离开长安,夜夜都会点起千盏灯烛,灯火通明的楼阁上,总会有龙涎香雾山岚般氤氲。   在香风之中,会有梳望仙双环、披珠玉璎珞,作天女之相的舞姬列队于前,在阁上窗中翩跹起舞。她们脚下踩着以鱼龙水波为纹路的织锦,折腰旋舞时堕下发髻的珠钗步摇铺满地毯,因此每日朝阳升起时,清平观外的街道上总是洒满昨夜东风吹下楼阁的香屑和金玉。无家可归的贫儿们,会趁早摸到清平观外,争抢着从满街香尘里摸出金粟玉珠,拿去换一年的口粮。   总之,在宫中没有盛宴的时候,只要天子不在勤政楼观舞,清平观九层楼永远是长安夜下最奢靡如梦的一角。   但今夜的九层楼却截然不同,它成了长安夜最深的一角。站在清平观外,即使点着灯烛,也看不见它的亮光,就连总是挂在玉楼檐角的明月星辰也无影无踪。九层楼陷落在纯粹的黑暗和死寂之中,没有花容月貌的舞姬掀开珠帘,也没有锦衣王孙在此欢饮。   即使是眼睛最亮的猫儿,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捕捉不到鸟儿飞过的痕迹。但确实有什么东西轻轻踩过柳枝,挂到了屋檐上。   它沉默着看着有人踏进清平观的夜色,听着他刻意放缓的脚步声拾级而上,最终他推开最高处的寝居房门,走进了屋子。   这样暗的夜色,他却能稳稳当当地一路走上来,全赖他手中托举的一颗明珠。这颗珠子皎洁如月,周身笼罩着一层宝光,虽然仅能照亮来客身前半步的路,却始终未被夜色吞噬。   深夜来客穿着白地朱红宝相花的衣袍,腰上系着白玉龙形带钩,无一不显示着他的出身高贵。长安百姓一看到这身装束,就能叫出他的名字——最常出现在九层楼顶,和邺王李缘觉把酒言欢的韦氏子弟,玉京十二楼楼主韦云台。   韦云台小心翼翼地把明珠放在烛台上。他听到身旁的屏风后传来清浅绵长的呼吸声,不由放松了绷紧的肩膀,绕过勉强在珠光下显出轮廓的七宝屏风,想要去看看床上安睡的那个人。   恰在这时,挂在屋檐上的那个东西嗖地飞进了窗户,直扑烛台。珠光照亮了它的面目,原来这是一只乌黑的蝙蝠。 第106章   它飞入窗纱的声音极轻,和清风无异。   它落在烛台上,用两只脚爪抱住夜明珠,振翅而起,便要飞出窗纱去。然而“铮”地一声,屏风后飞来一把匕首,将它的翅膀钉在了窗框上。   韦云台拖着双腿慢慢走到窗边,一把夺过了真珠,将它上下打量一番,哼笑道:“不过是只纸剪的蝙蝠么?燕天师也就这点本事了。”   话音未落,碧窗纱便被猛然撕裂,一双比蝙蝠更尖利的脚爪抓向韦云台的手,趁他呼痛攫取明珠。这是一只浑身雪白的游隼,冲向夜空的身姿如离弦之箭。   但这清平观上空的夜色定有古怪,它像浓重的浆液,黏住了游隼的双翼,让它每一次振翅都更加沉重和缓慢,直到被黏在夜空的一角动弹不得。   有人足尖点过栏杆,跃上夜空向他抓来。即使看不到他的身形,游隼也知道,能如猿猴般在树梢楼台间来去无踪的,只有韦云台。   它被韦云台撕离夜幕,带回楼阁里,和纸蝙蝠一并钉在窗上。被匕首切裂羽翼的疼痛堪比钻心剜骨,但它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啼鸣。   韦云台咂了咂舌:“金吾卫养出来的鹰隼,确实一身硬骨头。不过……”他轻慢地把明珠放回烛台上,伸手在怀里摸索着,“不管多硬的骨头,只要我想折,都能让它四分五裂。”   他从怀中取出燧石,凑到烛台边去点那颗明珠。细微火星一触到真珠表面,就像被浇了瓢灯油,忽地燃烧起来。   明如雷电的光芒穿透黑夜,刹那间,房中的灯烛也醒了过来,将这珠宫贝阙照得亮如白昼,甚至明煌到刺眼。   房中的灯盏原来一直是燃烧着的,只是那诡谲的夜色将它们遮蔽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着衣声。房间的主人用带着醉意和睡意的声调问:“韦云台,我睡了多久。”   韦云台把烛台随手放在桌上,那颗明珠在火中漂浮着,澄光四射。   “足足半月了,邺王殿下。你这一睡,整座街坊都不见天日。”   “收服那背明树委实费了一番功夫——毕竟是烛九阴的鳞甲所化。圣人一定听说了这事,韦云台,你同他解释过了么?”   韦云台嘿然道:“只说殿下是被背明树妖邪缠上了。”   李缘觉笑道:“那窗边那位年轻的金吾卫,是来探访我的么?”   “他是来偷洞庭龙髓的,被我擒住,和燕天师的蝙蝠一起钉在那了。”韦云台抱着胳膊瞥了它一眼,“改天倒是可以拿到燕楼主那里给他瞧瞧。”   李缘觉玩味道:“你为什么想要龙髓?说来听听,我就把这龙髓送给你。”   韦云台啧了声,拔出匕首,粗暴地抓起游隼摔到屏风之前。游隼落地一滚,变成名成年男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李缘觉轻笑了一声:“你大可以放心,我言出必行,不过是颗珠子,说给你就会给你,不会吝惜。”   韦云台打断他:“不过是装成人混迹在金吾卫的鸟罢了。杀了他也没人会在意,何必和他废话?”   “韦云台,我不过睡了半月,你也敢替我做主了?”   韦云台忙道:“不敢,不敢,只当我没说。”   游隼这才低声道:“臣金吾卫荆白,斗胆向邺王殿下请借洞庭龙髓。臣自知偷窃珍物是重罪,但只请殿下宽限两日,容我将它送到需要它的人手中,到时臣自会来请死。”   “好好地说着话,怎么就罪啊死啊起来了。这洞庭龙髓,你想要,拿去就是了。”   荆白半信半疑地抬起头来,李缘觉又道:“不过龙髓一旦燃起,不到生气烧尽不会熄灭。我这盏玳瑁烛台是我的珍爱之物,不能借给你,你就叼着这颗燃烧着的明珠去罢。”   韦云台将烛台递给他,不怀好意道:“这火焰烧在身上,一定很痛。” 第107章   长安城中另一座玉楼,只在楼顶点了盏昏暗的白烛。清瘦苍白的主人正借着烛光和月光,在黑纸上剪出叠叠蝙蝠,他整个人绷成拉满的弓,眉头紧锁。   剪好的蝙蝠散落一地,贴在他垂落的衣裾,似乎飞舞在那牡丹芍药间次的花纹中。但燕秋来显然没有使用它们的意思,他只是不停地剪着纸,借此缓解自己的焦虑不安。   “身为司天台官员,却以术法偷盗救治邺王的真珠,我还有何面目以十二楼楼主自居……”他低声自言自语着,余光瞄向摊开在一旁的古书,“……可是能救霜楼的,只有它。”   玉兔已跃至中天,再一会就要西沉而去了,先前派去的蝙蝠仍旧没有还家。燕秋来终于按捺不住,低喝了一声。千百蝙蝠顿时振翅飞起,冲出窗棂,向东边九层楼飞去,一时如乌云盖月,将阴影铺在了燕子楼头。   “对不住了,邺王殿下。”   他话音才落,漫天乌云之中蓦地射出一道耀眼的明光,如霹雳刺开夜幕。纷飞的蝙蝠一触及这光,便燃烧起来,烧焦的纸屑飘转而下,火星挂在屋檐和窗栏。   那光径自坠入窗中,擦着燕秋来的手肘而过,落在他的烛台上。   “洞庭龙髓……”燕秋来又惊又喜,情急之下伸出手握住了珠粒,立刻被燎出一手水泡。衔来明珠的鹰隼用力甩开他的手,踢倒蜡烛,把珠子吐在烛台上,才筋疲力尽地倒在书桌上。   燕秋来凝神一看,狐疑道:“你是总在燕子楼外徘徊的那只猎隼,为什么你会带来洞庭龙髓?”   游隼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似乎听不懂人言。   燕秋来闻到一股血和焦肉混合的气味,连忙翻过游隼的身子,这才看到他衔珠的喙和头颅前胸都被烧得皮开肉绽,大片焦肉和羽毛黏连在伤处,使人胆战心惊。   “怎么烧成这样……”他看了一眼烛台上火光刺目的洞庭龙髓,立刻反应过来,“你是为了帮我偷洞庭龙髓,所以被它烧伤。”   游隼没有出声,燕秋来将它小心安置在柔软的坐榻上,从斗橱内找出丸药,用水化开清洗它的伤处。因为皮焦肉烂,燕秋来不得不用刀剪清除它的羽毛皮肉,那鹰隼疼得一缩,但依旧一声不吭。   燕秋来替他包扎好伤口,紧张得汗流浃背。但当他看向洞庭龙髓时,这股不安才攀升到了极点,他整个人又僵成了一尊沉默的塑像,连吐息都被屏住不能吐出。   游隼用被火烧哑的喉咙低低呼噜了一声,将他惊醒。燕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嘲地笑道:“都到这步了,我还在犹豫什么?再犹豫下去,韦九郎就会来抢回洞庭龙髓了。”   他举起烛台,用衣袖微微遮住,对卧在软塌上的游隼略一颔首:“虽然我因往事素来对鹰隼有成见,但你帮我夺取洞庭龙髓之恩,我没齿难忘。龙髓火的烧伤,即使上了仙芝灵药也痊愈得极慢,你先在这里养伤,吃喝药物一概随意取用。我若能回得来,定然涌泉相报;我若回不来,这座玉楼就是你的了。” 第108章   长安宵禁能困住的只有平民百姓,像燕秋来这样的方士,对长安的夜了如指掌。他毫无顾忌地披着春色满园的衣裳,避开巡街的金吾卫,从经纬纵横的街坊穿过,东出长安城郭。   在东城墙的内侧,亦有一座玉楼拔地而起。它通体洁白,玉质温润,如出天工之手。美中不足的是,除了上元节宫中内宦前去点灯时,它从没在夜里亮起灯烛,能照亮它朦胧睡颜的只有惨淡月光。   因为这座楼是空的。   这座楼是玉京十二楼第一楼,但它的主人从未踏上过它的阶梯。原因无他,早在这玉楼建成之前,楼主就已经死了。   先嘉阳王李声闻,天生仙骨,能通天地,神龙年间为定泾水二龙相斗而死。天子为缅怀幼弟,将仙中十二王之名追封于他。当时酒宴上陪侍的方士有十二名,正是因为李声闻占去第一楼,才有了燕秋来与人争夺最后坐席之事。   燕秋来移开目光,自嘲地笑笑:“怎么到最后关头,我越发瞻前顾后起胡思乱想来。”   他将怀中的烛台藏得更紧了些,防止它漏出的明光惊醒沉睡的街坊。这颗洞庭龙髓的火光太过刺目,看久了连他自己也会头晕目眩,可惜龙髓一旦点燃,除非奇水来熄或是龙气燃尽,不会熄灭。他没法吹灭这火,只好尽力掩藏它的光芒。   燕秋来看似步履缓缓,却不大一会就走到了长安城东,独自过了灞桥。今夜的灞桥已没有闺中女子幽怨泣声,想是因为邺王丢下的那枝能逆生气的柳条已被拔除的关系。   昔日邺王何等意气风发,酒后打马过桥,随手折下柳枝便成蓝田碧玉。那时霜楼还活着,李缘觉趁着酒兴将子夜四时赠予他们,只说阮上双燕与他们二人一般无二。可如今邺王沉睡不醒,栖身的玲珑宝阁终日被长夜笼罩;霜楼更是早已命丧黄泉,坟冢为草木霜雪覆盖。   燕秋来放下衣袖,举起烛台。被煌煌珠光照亮的堤岸边,霜楼无碑的坟冢正静默地注视着他。   在坟旁的蓬蒿之中,有人影绰约可见。那人背对灞桥站立,半边身子藏在草叶后,只能看见他的衣袖时而为晚风吹起,在月光下闪着玄中带青的光泽。   数月以来,他夜夜立在那里,不言不笑。无论多么昂贵的灯烛,也都照不亮他的面目。   月下旧冢荒坟,和没有面目的鬼魅,是常人避而不及的。但燕秋来却夜夜前来相见,即使对方半声不响,他也可以独自絮絮说下去。   那人影远远瞥见了他,向他招手。燕秋来三步并作两步,擎着烛台走下河堤,眼见珠光就要照到对方脸上。   “我查遍古方,若是能驱走黄泉水汽,见到亡魂真容,便能使已死之人还阳。”燕秋来慢慢举起烛台,“既然你来了,我又得到了龙髓,或许这就是天意。”   珠光照到黑影脸上,那光芒粉黛似的一点点洒满他的脸颊,驱走遮掩眼眉的暗影。那是一张蘸水桃花似的脸,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霜楼……”燕秋来哽咽着叫出这个名字。 第109章   他们是花鸟精怪,岁月在他们身上向来留不下多少痕迹。此时霜楼穿着旧日的衣裳,用依旧明亮的双瞳注视着他,仿佛他窃珠被杀的事还未发生,十余年的时间尚未从两人之间流过。   燕秋来忍不住心旌摇荡,伸出手去从他的额角摸到下颌,动作虔诚温柔,没有半点情色意味。霜楼侧过头用脸颊摩挲着他的手心,在还不能化为人形,仍旧是只燕子的时候,每当燕秋来帮他梳理羽毛,他都会这样撒娇。   “霜楼,你终于回来了。”燕秋来沉声道。   霜楼闭上双眼,一言不发。燕秋来问道:“怎么了?你为何一直沉默?”   还未等霜楼开口,忽有萤火在冢边亮起,少女拂开花木叫道:“霜楼郎君,你在哪呢?十三娘在等你开宴呢。”   她走过来拉霜楼,没防备撞见一个陌生男子,吓得抽了口冷气:“郎君是何人,怎么在这里?”   她手里提着盏骷髅灯,挖空的天灵内盛着青绿磷火,观之不详。但除去这盏灯外,这个青衣双鬟的小姑娘和长安大户人家的女婢没有任何区别。燕秋来拉着霜楼退后几步,低声道:“惊扰到娘子了。霜楼是我亡妻,今日我来接他回家。请替我向太山府君和十三娘问好。”   “郎君知晓太山府名号,想来是擅长方术的。”青衣小婢巧笑嫣然,“眼下霜楼还不能离开呢,他还没有活过来。”   燕秋来一惊:“怎么会?我现在明明能触到他,他身上也是温热的。”   青衣小婢道:“那你看他可会言语?”她眼光一转,落在洞庭龙髓上,“这生死之间的事,我不如十三娘清楚,不如郎君随我来亲自问她,顺便吃杯酒。正好今夜轮到霜楼主持藏钩,我们缺不得他呢。”   燕秋来无计可施,只得跟着她穿过阴阴花木。他一直拉着霜楼的手,那确实是温软而鲜活的,会略微施力回握他,让他惴惴不安地心稍微安定。   在荒草深处,一座未曾见过的宅邸拔地而起。在宵禁的长安对岸,它灯火辉煌,朱红的门墙与青瓦上结着绮罗花灯,恍若姑射仙宫。   青衣小婢兴致勃勃地通报道:“燕天师到。”   门内的仆从推开了大门,正好露出堂前的花天锦地。白玉阶上是五尺珊瑚树充作门柱,玳瑁门楣上垂下水精帘,葡萄海兽地毯上放着琉璃灯树,照得堂中亮如白昼。   锦堂最高处,端居着位莲冠女子。她双目微合,似乎置身满屋繁华之外,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值得她注意的东西。围坐在地摊上的彩衣女子们也唯恐惊扰了她似的,手中的琵琶箫笛不敢奏响一声。   燕秋来将烛台放在脚边,空出手来行礼:“十三娘,我有事相求。”   十三娘懒懒睁开眼:“求我放了这只燕子?生死有命,我岂能说通融就通融。”   燕秋来垂下头:“但凡我力所能及之事,十三娘皆可吩咐。”   十三娘思考片刻,笑吟吟道:“这样罢,你今晚陪我等宴饮,若是我高兴了,就答应你。” 第110章   锦里开芳宴,明灯照翠袖。十三娘的酒宴乐舞不歇,直至三更才行至酒酣。   她座下十名花神已经精疲力竭,今夜再也跳不动舞,十三娘方悠然开口:“霜楼,你来主持藏钩罢。正好有客人在座,请他先猜。”   燕秋来正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桌上的洞庭龙髓,霜楼扯扯他的衣袖,才将他惊醒过来。十三娘勾起点着天宫巧式样胭脂的朱唇,曼声道:“只要你赢了,我就把这堂上你最喜欢的两样——人也好,物也罢——赐给你。当然你若是输了,就反过来由我要走你随身带来的二样东西。如何?”   燕秋来沉吟道:“只要我带来的东西?”   十三娘含笑道:“是,燕天师今天孤身前来,没什么输不起的。”   他来时只求快见霜楼,随身除了子夜四时与洞庭龙髓,别无长物。若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无非是他身上这花里胡哨的龙油绫,左右哪个都不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燕秋来举杯喝了口茶润喉:“好。”   十三娘立即吩咐花神们分为两队,一队由自己率领,另一队交给燕秋来。多出的霜楼便是“飞鸟”。青衣小婢将一枚玉钩交给燕秋来,由他这队开始。   藏钩在宫妃中风靡成风,通常是两队宫人轮流将玉钩藏在手中传递,让对方猜玉钩在谁手中。当人数不够分为两队时,多出的一人便是“飞鸟”,可以随意依附在某队,变换站位,有飞鸟加入的队显然会给多方更加犯难。   燕秋来将手背在身后,假装将握着玉钩的手碰了身边的花神一下,却没有将玉钩交出去,而是悄悄捏进左手。玩藏钩戏时,握钩者的神情常易露出破绽,他不太放心这些花神。   他若无其事地对上十三娘的目光,心里数着乐师打的拍子,等终拍响起。就在此刻,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假作取出了他手中的藏钩,将双臂背在身后站到他左边。   侧过头看到的就是霜楼的侧脸,他嘴角挂着压不住的笑,怎么看都透着伎俩得逞的得意。   乐师停下乐拍,燕秋来这队一起将拳头伸出来,让对方查验。   十三娘在他们俩面前徘徊许久,断言道:“玉钩肯定在你们俩手中。”她边说便拉起了燕秋来的右手,想要看他的反应。   燕秋来坦荡荡挺立着,霜楼却急了,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侧过身瞪起眼,盯着他们相握的手掌。   “行了,知道你吃醋。”十三娘哂笑道,兴趣缺缺地丢开燕秋来,“玉钩就在霜楼右手中。”   霜楼浮夸地做了个吃惊的表情,不情不愿地打开右手,掌心空无一物。   十三娘情知被骗,连忙抓起燕秋来的左手,果然见他握着玉钩,不由悻悻道:“我心道你二人默契无间,你若是传出玉钩一定是给了他。没想到反而被你们骗了。”   她取走了玉钩,回到自己队列,只待乐声一响,便由这队开始传钩。   “十三娘,有客到。”门前的青衣小婢掀开水晶帘,脆声通报。 第111章   话才传到,门前侍候的小婢已将客人带到堂前,隔着水精帘问道:“十三娘,诸位娘子可穿戴好了?”   十三娘啐道:“既然已有客人在此,你何必多问。请客人进来罢。”   门内的侍女掀起了垂帘,将访客引入门中。来者孤身深夜到访,披头散发,背着书箱,常人乍眼看来就是个落魄书生,随处可见。在场众女只偷觑着他俊秀的面容,唯独燕秋来与十三娘神色一紧。   燕秋来吃惊是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久居长安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惠明太子。至于十三娘吃惊的缘故,就非他所知的了。   李声闻扫了扫身上不存在的风尘,如同所有深夜投宿的书生一样,深深作了一揖,羞涩道:“我深夜迷路,只找到了这所宅邸。主人可否容我借宿一晚?”   他睁开眼,在堂上一扫,犹豫道:“不知哪位是这里的主人?”   十三娘解颐笑道:“是我,家中人唤我十三娘。郎君如何称呼?”   李声闻彬彬有礼道:“我姓李,家中兄弟排行第六。主人娘子唤我六郎即可。”   燕秋来忍俊不禁,借着咳嗽盖去笑意,顺着他的表现假装素不相识。奈何十三娘眼尖,将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问道:“李郎身上也配有金目白龙玉钩,莫不是旧日相识?”   燕秋来垂首看了一眼腰间玉带,不知是否该言语。   李声闻被问得一怔,支支吾吾道:“说来惭愧,我是在路边捡到这个带钩的。我从没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一时贪心,就留下来自己戴了。”他战战兢兢地转向燕秋来,拱手道,“这位郎君,这若是你遗失的东西,我现在就双手奉还,请郎君多多包涵。”   燕秋来咳了一声:“并非如此……”   “金目白龙,是当今天子御口亲封的仙中十二王信物,竟然落入郎君这样的凡人手中,真是出人意料。”十三娘笑道。   李声闻继续诚惶诚恐回道:“是是是,让我戴着,太委屈这玉龙了。主人的酒兴正高,我就不再叨扰了,娘子叫她们带我找间空屋住就好。”   十三娘用团扇遮去笑容,柔声道:“来者是客,何须分尊卑。我这里好酒好菜,郎君也来赴宴罢。不过郎君风尘仆仆,想是正劳累,先随仆婢们梳洗休息会儿,换身衣服再来。”   李声闻一边推辞道“我穿自己的衣服就好,不必费心”,一边半推半就地被侍儿们卷入堂后,将华堂留给重开藏钩戏的人们。霜楼依旧是飞鸟,在对方队中时就拿来玉钩对他使眼色,在己方时就极力帮他混淆视听,即使燕秋来因李声闻的突然到来有些心不在焉,也连着猜对了三局,完成了一盘大胜。   十三娘虽然输了,但玩得尽兴,没有露出不悦:“你想要什么?是那五尺的珊瑚树,还是这一人高的白玉佛手?我这还有支九鸾钗,在凡间是万万见不到的。”   燕秋来沉声道:“多谢十三娘,我只要霜楼就够了。” 第112章   十三娘哑然失笑:“原来你在这等着呢。也罢也罢,我就把他还给你好了,只是他毕竟是自九泉还阳,最初几日总会有细枝末节不同于生人,把他带回去之后,你要好好用 生气暖着他,九日之内切不可断。之后他便言语行动无碍了。”   燕秋来大喜过望,深深躬下身:“多谢。”   十三娘兴致勃勃道:“不必道谢,你不如再陪我玩一局。”   燕秋来犹豫道:“娘子才说要用生气暖着他,我不敢耽误。”   十三娘一怔,堂后却传来调侃声:“没想到郎君这样急色,连一局藏钩戏的时间都等不了。”   “此话何意?”燕秋来蹙起眉。   “十三娘是女子,不好开口,我来说罢。”李声闻掀开豆绿的珠帘,走进门来,“世人所写传奇志怪之中,每有花精狐妖想要摄人生气,就化作美人与人欢好。十三娘说的用生气暖着他,就是……”   他意味深长地吞下半句话,促狭一笑。燕秋来无可奈何道:“就算真是如此,我也少不得委屈他一回,好叫他能回到我身边。”   像是要附和他似的,霜楼投入他的怀抱,柔若无骨地依偎着他。燕秋来能闻到他发丝间霜雪和松柏的气味,凉薄芬芳。   “虽然要用生气暖他,却也不急于一时。燕天师且留下再玩一盘,不管你输了赢了,这一盘结束我就放你回去,这样可好?”十三娘恳切道。   毕竟才从她手里讨回霜楼,燕秋来不好拂她面子,兼之李声闻在旁煽风点火,只得心不在焉地加入下一局。有李声闻加入,两方人数相对,就不再需要飞鸟。两方面对面站好,李声闻眼珠一转,道:“看起来燕郎君和这位小郎君是燕侣莺俦,你们夫妻同心,站在一队岂不是其利断金,于我和主人不利?”   “正是如此,他们二人刚刚就摆了我一道。”   燕秋来敷衍道:“若是二位要改队列,悉听尊便。”   “这样好了,”李声闻道,“我与燕郎君一队,尊夫人就和十三娘一队。你们二位还有好长时间耳鬓厮磨,就莫要吝啬这片刻了罢?”   他今夜行事鬼祟,燕秋来摸不清他的主意,只好按兵不动随他去。李声闻极没颜色地将霜楼推给十三娘,自己在燕秋来身边站定,笑眯眯地示意乐师奏乐。   “且慢。”十三娘道,“李郎知不知道,今夜的藏钩戏是有赌注的?若是你们那方输了,得给我一样随身之物。若是你们赢了,可从我这里挑走一样宝贝。”   李声闻毫不犹豫道:“好。但我身无长物,对十三娘太不公平。”   十三娘但笑不语,在琵琶乐声响起时,双手藏到背后,开始了藏钩。   在一众女子中,霜楼向左侧倾身,冲他们眨眨眼。   乐声戛然而止,李声闻笃定道:“玉钩就在那位小郎君左手中。”   霜楼伸出双手,噙着狡黠笑意摊开空空双手。队末的花神拿出玉钩,宣布了他们的第一局失败。 第113章   李声闻歉然地看向燕秋来:“对不住,我猜错了,害得咱们先失一局。”   “无妨,我唯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别的东西就算拱手送给十三娘,也没什么好心疼的。”燕秋来忍不住笑起来。   “燕郎君果然阔绰。要是我有你这样华贵的衣裳饰物,打赌输给别人,怕是要肉疼许久。”   燕秋来忍无可忍,附耳过去:“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李声闻一惊一乍地缩起脖子,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喊道:“千金一匹?可否让我再摸摸这料子?传说长安贵人一掷千金,果然非我辈所能想象。”   他举起宫禁内院三年才能织成一匹、又由能工巧匠用发丝细的云线密密提出暗花的、万金难求的绫罗裁成的袖子,反来充满敬畏地抚摸着千金一匹的龙油绫,叫燕秋来不知该如何回应。   十三娘哑然失笑:“李郎,你要是赢了这一局,我这里织锦天衣、金玉宝石,随你选取,不必羡慕他的衣裳。”   “十三娘的仙宫,处处是珊瑚瑟瑟真珠猫眼,堪比阿房之富。我若是真得了一件,后半生就衣食无忧了。”李声闻摩拳擦掌,贪婪地盯着门口的珊瑚树。   霜楼将玉钩递给燕秋来,对李声闻笑了笑,同样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李声闻道:“小郎君方才可是骗我们输了一局呢。”   霜楼弯起唇来,回到了对方的队伍里。燕秋来心不在焉地开始了传钩,把它递给李声闻,后者接过了玉钩,趁机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那似乎是一根羽毛,柔软温暖,是他们春日新长的绒羽触感。燕秋来一边疑惑着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羽毛,一边将它捏进掌心。   乐师停下了手上琵琶,燕秋来和众人一起把手伸出来,面无表情地等众人猜测。十三娘美目微阖,毫不犹豫地抓起李声闻努力握紧的左手,但玉钩却不在这里。   十三娘怒道:“你使诈?你方才半分没有倾身贴近右侧,玉钩定在你这里——要不然就是还在燕天师右手。”   李声闻笑嘻嘻张开自己的右手:“喏,在这里,确实是还在我手中。我们各赢一局,看来只有下一局才能定胜负了。”   十三娘瞪了他一眼:“罢了,输得太快的对手,也没有意思。”   玉钩回到十三娘手中,乐声一落,李声闻就兴冲冲地上前挨个查看她们的拳头,连谁的指甲磨出划痕都要好好研究一番,生怕漏掉蛛丝马迹。且第四位花神的右手上戴着一支八宝金臂钏,让他眼热不已,都拉起了下一只手,仍旧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腕子。   那位花神突然抽了一口冷气,李声闻这才意识到自己举止唐突,干笑着转头去看下一只手。   这一转眼,他就反应过来,花神不是被他炙热的目光吓到,而是被他握着的这只手震惊。这只手弯曲如钩,遍布铁青毛发,指甲锋利似刀,看不出是禽是兽。   花神们不寒而栗,纷纷退开,想要离这凭空出现的爪子远些。李声闻左右两侧的花神都已避开,这只多出来的爪子显然并不属于她们。   它是从花神们背后的屏风上伸出来的,连着屏上羽衣天女的皓腕。 第114章   李声闻不敢放手,更不敢继续拉着他,抖如筛糠:“燕、燕郎君,燕天师,这、这是什么东西?”   人声未至,风声却近,原是燕秋来情急之下,操起酒盏打在这手爪上。怪爪吃痛,从李声闻手中抽走,融进屏风之中。   李声闻茫然地抱头蹲下,喃喃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自顾自嘀咕了半天,谁说话也不理,自己跳起来叫道:“这里有鬼!你的这些宝物就是统统送我,我也不敢要!燕郎君,我们还是快走罢!”   十三娘也花容失色,问道:“那是什么不祥之物?我虽掌管九泉下女子与花鸟精魂,却从没见过此等诡物。”   “九泉下?”李声闻一噎,“你是鬼?”   燕秋来见他装疯卖傻,不知打什么鬼主意,只好陪他演下去:“这位是司掌幽冥的太山府君之妹,凡是洁净的花鸟与女子之魂,皆在她座下。十三娘是仙非鬼,不会害人,郎君不必惧怕。”   “她是鬼,你又是什么?”李声闻歇斯底里道,“难怪,难怪荒郊野地有这样一所华宅,深夜载歌载舞!我是不是死了……”   燕秋来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索性闭口不言。十三娘软下声来:“李郎若是实在不敢与我辈同坐,我即刻差遣仆婢送你出去,请不要再恐吓自己了。”   李声闻自言自语道:“若是这局输了,她要的是不是我的命?”   十三娘又气又好笑:“凡夫俗子,人鬼仙不过是个名号,你不知时你我尚以友相交,如今我坦然相待,你却惊恐成这模样。罢了,这局藏钩我叫燕天师来猜,你不必赌了。你们拿条玉带来赠给李郎,送他回人间罢。”   燕秋来满腹疑惑,无心玩下去,随便指了位花神,输掉这盘藏钩:“我带他回人间,让他在司天台住几天定神,应当就无事了。”   十三娘冷笑一声:“好。你输了,把你那别致烛台上的真珠留下,你带他和那燕子回去罢。日后我们不会再见,这条玉带就当个纪念。”   燕秋来照她说的留下洞庭龙髓,只收起了子夜四时,一手拉着霜楼一手搀着李声闻,跟随青衣小婢离开了十三娘的宅邸。   青衣小婢将他们送到河堤,便不再前行,转身回家。一直疯疯癫癫吓傻了似的李声闻忽然站起身来,对燕秋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取出一枚范钱递给他。   这是一枚古老的垂拱通宝,李声闻低声道:“你从钱眼里看她。”   燕秋来不明就里地照做,刚把铜钱放到眼前就吓了一跳。从钱眼中看去,哪还有什么豆蔻少女,提着骷髅磷灯是一个浑身通红没头没尾的怪物,两扇大耳垂在头边,像那小婢的垂髫双鬟。   “罔象无头无面,形如小儿,头生大耳,喜食人脑。”   燕秋来放下铜钱:“纵使十三娘是太山府主宰,也不该用这等恶兽为仆。殿下今夜突然出现,且行为有异,可是与此有关?”   —————————————————————————————————————————————————   李声闻:富贵限制了我的演技 第115章   李声闻借着那幅万金难求的袖子掩盖,低低咳嗽了一声:“正是如此。燕楼主,你知道我是个死人,所以能渡黄泉。之前你托我寻找霜楼的魂魄,我一直没能寻见,但前几日我却在真正的十三娘座下遇见他了。”   燕秋来大吃一惊,瞥了静默立在旁边的霜楼一眼:“殿下的意思是,方才的十三娘是假的?可霜楼看起来与生前无异,应当就是本人。”   “霜楼告诉我,他的形体被妖怪所窃,驱使为害,要你千万当心‘霜楼’。你从那宅子里领出来的霜楼,凡事但笑不语,看起来像极了人木之类能通人言的异物。”李声闻余光瞥见霜楼正探头探脑地想听他们说话,连忙道,“燕楼主,借一步说话。”   燕秋来犹豫着跟他走开数步,这才急忙问道:“霜楼他可还好?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谁真谁假,我真的糊涂了。”   “我不敢断言我遇到的霜楼就是真的,最近我屡屡遇到算计,有人借机欺骗我也未可知。没人比你更熟悉霜楼,那边那位是真是假,还得你自己判断。”   燕秋来焦躁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霜楼死去多年,为何还会有人拿他做文章?”   李声闻沉吟道:“或许与我遇到的古怪有关。燕楼主,你最近替我多多留心韦云台,他似乎在各地斩地脉夺龙髓,有所谋划。对了,我方才给你的那片羽毛,是霜楼给你的,片刻不要离身。”   燕秋来从袖中取出那根青蓝新羽,有些恍然:“这羽绒和霜楼气息一样,叫我不敢不信。但从十三娘手里夺回来的霜楼,也有着如出一辙的气息,我怕我一旦认错,酿成大祸,无可挽回。”   “所以我也不敢断言,霜楼既说形体为人所窃,眼前这位就是盗用了他的躯骸也未可知。”李声闻道,“但我可以确定,那十三娘不是真的。太山府诸君不得越黄泉,怎么可能深夜在长安郊外举行酒宴?况且她目的明确,藏钩戏就是为了赌赢你的洞庭龙髓。燕楼主,你实在是执迷复活故人,被迷了心窍,连这些都看不到了。”   燕秋来面红耳赤,尴尬道:“我见到霜楼太高兴了……”他说到这里,重新垂下了眉睫,“既然他是假的,是不是说明霜楼终究回不来了。”   “偶有能还阳的人,多是太山府为了惩戒其罪,或是弄错了下笔写死的,本就登记在鬼籍上才能借太山府之命转生。但太山府所辖生灵,不过世间万分之一。你我与霜楼皆是天地精灵,不在其册,生死非人力能操纵。”   燕秋来低声道:“果然,就连殿下都不能死而复生,况乎我与霜楼……”   “若是生死可逆,万物失序,也许这片天地就不复存在。”李声闻笑道。他才说完这话,怀中突然有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蠕动起来。他“嘶”地抽了一口冷气,拍了拍那坨东西,“松口。” 第116章   燕秋来观他形容,迟疑道:“是泾川君?”   “是,我们说的话让他不高兴了。”李声闻满头冷汗,对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退避树木之后,半天才举着条小龙出来。   那龙恹恹地趴在李声闻肩头,尾巴缠着他的手臂,活像只翠玉臂钏。李声闻的脖颈上一溜浅浅牙印,全都红着,但哪个都没破皮,直把燕秋来尴尬得不知该看哪里好。   李声闻也满脸惭愧,徒劳地整整衣领,解释道:“前几天遇见些事情,他一直没缓过劲,心情不大好。”   燕秋来还没见过这条鳞虫心情不好,但此刻他心中也沉沉如坠石,没有心思探究,垂首沉默着。李声闻用空着的手顺着抚摸青龙脊背,不知从那顺下来一片脱落的龙鳞,用手一捻,就捏成了颗光润的真珠。   “你看这是何物?”   燕秋来道:“龙鳞化珠?臣头次见到。”   李声闻将真珠一抛,指尖迸溅金红火星,瞬间将其点燃。真珠倏地投射出万丈明光,躺在他手心,就似摘下的明月。他将明珠托举到燕秋来面前,只笑不语。   “殿下莫非是想说,”半晌,燕秋来方才启唇,“并非只有龙髓能化珠燃烧,那颗洞庭龙髓也有问题?”   “没错,我一靠近洞庭龙髓,天王就闻出来那只是一颗龙鳞化成的伪龙髓。”   燕秋来面无表情地接过话头:“所以它根本不可能复活霜楼。”   李声闻捏了捏泾川君的龙角,若无其事道:“虽然你们不愿意接受,但亡故的人就是死了,即使要回来,也得换一身新皮囊,以新的身份回来,绝无死而复生之理。”   还没等他说完,青龙就抬起头叼住了他的手指,磨着牙道:“你今日存心说这些膈应我是不是?不许成天死啊活啊的。”   李声闻苦笑道:“但我确实死了,现在不过靠你的半截龙骨苟延残喘,非人非鬼地游荡于天地……哎,轻点。”   他虽然呼痛,神色却从容不迫,甚至有闲心笑笑:“所以燕天师,即便霜楼能死而复生,也是如我这般,把魂魄硬钉在已死的皮囊里罢了。我们不会死,不会老,不知冷暖寒暑——直到钉住灵魂的楔子消失,已死的躯壳留不住魂魄,慢慢地变成空壳。”   燕秋来沉默许久,神色淡淡地应答:“臣受教了。”   李声闻却忽然清清嗓子,正色道:“燕楼主,我今晚说了许多话,令你心生动摇。但你是否想过,我可能也是别人冒充的?”   燕秋来张开手,将铜钱还给他:“垂拱通宝的范钱、色泽金红的羲和火种,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况且殿下今日所说,尽是肺腑之言,与我有益无害。即使眼前真是假冒惠明太子之人,也是怀有苦衷的侠士。”   “他可没什么侠肝义胆,倒是满腹秘密,谁也不肯告诉。”泾川君扭过头来瞪视他,“不过你可真叫人嫉妒。”   燕秋来不卑不亢道:“天下嫉妒龙君能得惠明太子的人,更不计其数。”   李天王听了这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高兴起来,而是死气沉沉地放松筋骨,搭在李声闻肩上:“我妹子曾经也嫉妒我,我还曾为此恼怒,如今却是求也求不来了。” 第117章   李声闻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脊背,对燕秋来拱手道:“燕天师且先带‘霜楼’回家去休息片刻,我再回去探查一番。”   因在十三娘处饮酒作乐半宿,天边已隐隐现出鱼肚白,燕秋来看看天色,也施了一礼:“那臣姑且告退,如果长安有异动,依旧用鹦鹉传信给殿下。”   李声闻颔首答应,远远对好奇不已的霜楼笑了一笑,举步往回走去。   李天王不安分地贴着他的手臂滑动了一会:“你刚才那话,也是说给我听的罢。”   “君逸,生生死死,是天地自然,你不应该太过拘泥。”   “我知道。宜生早就死了,陇州那个不过是残魂枯骨现出的幻象,我再怎么努力也救不活她。”李天王瓮声瓮气道,“我就是心里难受,我连自己家都守不住,枉为泾川之主。妹妹死后还被人利用,我亦无能为力,连真凶都找不出,枉为兄长。我实在是无颜面对她。”   李声闻抿了抿唇:“这不是你的错。钱塘君天生全身逆鳞,暴躁无常,川河龙君之中,唯独你能与其一战。当日是我拖累了你,才害得你落败。”   李天王长出了一口气:“行了,这么说来说去,一会又要是我把你抓到龙宫才害你遇险了。过去的就过去,既然我爪子里抓的只有你了,你可别想溜走。”   “再往上推,是我去招惹你,才被你抓下水的,还是我的错。”李声闻从善如流道。   李天王一个头两个大,跳下他的肩膀。李声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年郎君按着肩推到树上,封住了呼吸。   半晌李天王才地松开手,意犹未尽舔了舔嘴角:“没错,所以你少招惹我。”   李声闻气息不匀,没敢出声,低下头深深呼吸几次,才把他推开:“别闹了,天快亮了。”   “那又如何?”李天王故作轻松道,“天亮了看得清楚,更好。”   他难过了好几天,虽然没哭,不过眼圈还是红的。李声闻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训斥他,在他唇角安慰似的啄了两下,笑道:“别闹了,我们走罢。我怕日光一出,那假十三娘逃往别处,以后就找不到了。”   “也是,”李天王呼了口气,舒展了一下肩背,“方才顾及小燕子法力低微,不方便动手,现在才好大展身手。这十三娘当真和截龙脉的人有关?”   李声闻道:“截龙脉的显然有韦云台一份。你还记得任朽生记忆里那个穿朱花白袍的人么?就连保卫苏都匿识应龙龙骨的任朽生,都是被他带去的射日弓害死,他破坏过的地脉太多了。仔细想来,他不太可能是为了救七郎而取龙髓。那十三娘也对龙髓很感兴趣,不知是否和他有关。”   李天王道:“她要骗小燕子的龙髓,看来跟韦云台不是同伙。我连宜生的事都没有弄明白,又出来另一伙人?”   李声闻歉然道:“宜生所化的龙脉,恐怕确实是韦云台斩的,我现在害怕七郎也受他控制。如果真是如此,少不得要违背诺言,亲自去长安杀他……咦?”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玩意,正是好久没拿出来的龙脉地动仪,在两人的注视之下,一颗已经落入蟾蜍之口的铜球,自己回到了龙口中。   “你这万一不是测地动么?怎么还会自己回去?”   李声闻咳了一声:“我从前怕和你解释麻烦,骗了你。这地脉仪测的是何处龙脉截断,而不是地动。如今有人把昆仑方向的龙脉缺口补上了。”   李天王悚然一惊:“补上了的意思是?”   “有人又得到新的龙骨,把它化成了新的山填压在地,来镇住宜生所说的‘笼中鸟’。”李声闻自言自语道,“恐怕就是偷走宜生贵主尸骸的人。”   “昆仑?”李天王握紧拳头。   李声闻瞥他一眼,温声道:“我们会知道真相的。宜生的仇,我和你一起报。   “但是你看,韦云台斩龙脉的速度,远比他们填补龙脉的速度要快。短短三月,地脉仪上的地脉就断了五个方向,至少有二百龙脉被斩断。我去年见他时,他手上还没有那把龙牙匕首,或许与此有关。”   李天王绝望道:“行了行了,我头疼。等你知道是谁害的宜生,直接告诉我好了。”   李声闻笑着应了,带头往“十三娘”居所走去。熹光追着他进入茂林,渐渐照亮了荒草枯树,惊起巢中眠鸟。李天王挥赶着惊飞的乌鸦,啐道:“按距离就在这附近,但这儿可不像装得下宅子的样子。”   林中唯有重重老树,哪有半分华美宅邸的影子?   李声闻竖起一根手指:“噤声。”   李天王不明就里地闭上嘴,只有两人脚下的枯叶还在沙沙作响。   在一片沉寂中,细如蚊呐的呢喃传入他们耳中。   “来猜啊,来猜啊,猜猜玉钩在谁手里。”   “我要长生不死!”   “我要战无不胜!”   “我要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来猜啊,来猜啊,猜猜玉钩在谁手里?”   两人面面相觑,不由得站得更近一些,目光扫过树木间嶙峋的怪石和狰狞的阴影,始终找不到哪怕半条人影。   李天王屏气凝神,鼻子一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那声音凝固了一瞬,又潮水般涌动起来。   “啊是新来的赌徒么?来猜啊,来猜啊。”   “这里有灵丹妙药、珊瑚珠玉、倾城美人,无论你要什么,这里都有。猜对了,它就是你的了。”   李天王嗤道:“那我要我的家人死而复生,你们也办得到?”   “办得到,办得到!月氏的返魂香、海上仙洲的凤脑芝,不管你要哪个,只要你猜对了玉钩的位置。”   李天王嗤了一声,反身一道雷电,击打在面前一棵两人合围的大树上。剥落的树皮里竟然露出一道石门。   李声闻念出门上残缺的字:“长安某氏之墓……”   石门上用金漆和鲜艳的颜料勾勒出一座华美的宅邸,有珊瑚柱和白玉阶,与十三娘居处无异。   —————————————————————————————————————————————————   一锅炖大骨 第118章   原来那座华宅,只是墓门上的画罢了。   李天王在接连不断的低语声中,踹开了沉重的石门。门后深邃的墓道直通地下,幽暗不可目测。那说话声就是从墓道下传来,李天王率先踏下一阶,转过身来接他:“小心,台阶陡峭。”   李声闻尴尬不已:“我不是女子,你不用百般呵护。”   “呵,”李天王冷笑道,“你有多笨,我还不知道?”   这位娇生惯养的皇孙大人平地走路尚能绊倒自己,沙漠河滩全都滚过,哪敢让他自己走这样的阶梯。   见他坚持,李声闻只得把手交给他,刻意提高了衣裾,慢慢走下去。这墓道的确极其陡峭,又狭窄逼仄,在羲和火种的照耀下,前后的台阶歪扭横斜犬牙交错,让人心生不安。   然而它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深邃,几步之后阶梯就断了,出现在面前的就是破败的墓室,连接楼梯的拱门上挂着石子穿成的门帘,看来就是那珍贵的水精帘的真实面目。   墓室内积灰数尺,壁画与雕塑都消磨了颜色,唯有两扇对立的琉璃屏风闪闪发光,拱卫着一具朱漆棺椁。   他们一踏进墓室,诡异的低语声便戛然而止,生怕被他们捉住似的。李天王侧耳一听,听出了另一种不曾注意的声音。   牙齿与光滑表面摩擦,厚而脆的东西崩裂,是有人在咀嚼硬物。李声闻显然也听见了,他使了个眼色,无声地朝棺椁指了一指。   与此同时,平地卷起逆风,悄无声息地吹向棺材,将它团团包围以防发出声响的事物逃跑。李天王灵活地蹿到棺木旁,伸手捞出了躲在棺座后的东西,大耳无面,正是先前见过的罔象。   它只有獠牙血口的脸看不出表情,无从得知被打扰进食它是否恼怒。但它捧在手里的食物毫无疑问激怒了李天王:那是个刚死不久的人头,还连着半边肩膀,血迹凝固在他头顶和肩颈,把身上撕裂的衣服染成黑褐色。   “这东西竟然还吃人脑!”   李天王愤怒又嫌恶地把它丢在地上,见它想跑又抬脚踩住它的短尾。那人头在挣扎间被甩到李声闻脚边,吓得他后退一步差点又把自己绊倒。   李天王踩着罔象,没法扶他,见他自己扶墙站住了,索性也不管他,顺着血腥味探头看向棺座。只见棺椁首边的棺座之下,堆叠着数十具尸骸,最久的几具已经化成白骨,最新的几个血肉犹新,头颅皆被掏空,脑子都被挖去吃了。   他怒气上头,踢了罔象一脚:“这都是你杀的?合着昨天李声闻闯入你们的宴会时,在你们眼中就是酒菜自己上门了罢?”   罔象被踢得哀哀直叫,但吐不出人言,躲也躲不开,只能不停叩首。   李声闻道:“人应该不是它杀的,它是吃了尸体的脑。”他用鞋尖勾了一下尸体的碎衣,“这尸骸穿着纸做的衣服,应该是已经入殓的亡者,被它拖出来吃了罢。罔象确实常常偷吃尸骸的脑子,只有在木门上插柏木或是画方相氏才能吓走它们。”   那罔象听懂他在为自己辩解,连忙向他叩首几次。李天王嗤了一声:“得了,就算你没杀人,你也是那假十三娘的婢女。说罢,你们想干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就扒了你的皮,把你丢给鼠蚁。”   罔象吓得浑身毛都竖了起来,吱哇乱叫,奈何就是发不出人声。李声闻道:“白日里变不成人么?也罢,你知道那位冒充十三娘的女子在哪么?”   罔象伸出爪子,指向棺椁,不停地尖叫着。李声闻了然道:“她是墓主人?我们到了这么久,主人也不曾见客,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他不知从哪抽出来一朵随处可见的野花,微笑着走过来:“主人不便见客,就得劳烦小娘子招待我们了,但这副模样,实在不好说话。”   说着他就把花朵放在了罔象头顶,后者吱地叫了数声,变成了一个青衣双鬟的小女孩,看容貌就是昨天送他们离开的那个。   李声闻慢条斯理地从书箱里翻出张黄金面具——是在凉州得到的那张——对她晃晃:“泾川龙君的法子太暴虐,我不喜欢,我不会那么对你的。这张面具是方相氏,你最害怕的妖怪,你若是说得有半句假话,我就把你压在这张面具下面。”   罔象连忙道:“我一定说真话!那羽衣天女我并不认识,她是近来突然出现在长安周边的,因为畏惧长安城中的什么东西不敢进去,就盘踞在这座坟墓里。我们力不如人,被她驱使去挖附近坟墓里的死者来,或是去岸上引诱夜行人,来同她玩藏钩戏。”   藏钩戏这个词刚刚从她口中说出,墓室中就重新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对啊,藏钩戏还没玩完。”   “我还没赢她。再来十盘百盘,赌上家人的性命我也要来。”   “这两个人也是来玩藏钩的么?”   李天王咂舌道:“谁在说话?出来!”   “我们就在这啊!来,到队里来。”   李声闻茫然道:“是屏风……”   李天王也看向琉璃屏风,不由悚然一惊,那两台屏风共有十二扇,一台的第一扇是空白的,另一扇却画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正向他们招手,脸上是藏不住的贪婪。   李声闻与他擦肩而过,走到屏风前驻足观看。这十一扇有人物的屏风都栩栩如生,人物服饰长相各异,老少男女各不相同,大多数都满脸迷醉地招呼他们,只有三扇缀在队末的不会动。   巧的是,这三人恰是霜楼、燕秋来和李声闻本人。   罔象怯怯道:“那女人会窃人皮相,只要藏钩输给她一次,她就能学得人面皮收在屏风里,到时候只要随意寻具白骨,就可以把这皮囊蒙在白骨上,伪装成那人,描述一番她仙宫的华美,引诱他的亲友也来赌博,那尸骸行动性格均与他们本人相仿,只是没有魂魄说不出话。输给她第二次就会连魂魄也一并被她收入屏风,供她驱使。”   ————————————————————————————————————————————————-   循环利用人皮 第119章   “原来如此,我和燕楼主、霜楼的魂魄都未被她夺去,所以屏风中的形体不会动弹。”李声闻苦笑道,“霜楼啊霜楼,你说得含糊不清,害我绕了个大弯子。”   李天王磨着槽牙说:“她偷你形体,未必对你没有影响,必须得取回来。喂,你说她在棺木里是罢?”   他将罔象踢给李声闻,抬手掀翻了棺椁封盖,那罔象正结结巴巴地说着:“但是每到日出,天女都会脱壳离开……”   “不可能!”李天王瞠目结舌,“怎么可能!”   他先是惊诧,紧接着又变成了愤怒,双颊都气得通红。李声闻错愕不已,匆匆将罔象盖在方相面具下,扣在原地,走到他身边,低头往棺中看去。   棺中妇人面色如生,肌肤吹弹可破,看上去年纪刚过三十。她长眉秀目,即使长眠不醒,唇角也带着笑,一眼瞧上去算不得惊艳,但越看越有端庄内秀之美。她漆黑的长发挽的是妩媚的灵蛇髻,穿的却是素白色无缝的锦衣。   李声闻不解道:“昨日她不是装成十三娘的模样么?怎么既没有十三娘的形体在屏风上,她自身也长得不是这样?”   罔象道:“她昨天用的容貌是拿纸画的,不可近观,否则尽是破绽。屏风这种偷来的面皮却与原主无误,只要披到身形相近的白骨或是尸骸上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真人,但是很费精力,她不常这样偷。”   咔嚓一声,是李天王硬生生捏碎了棺椁的边缘。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说,那个假十三娘,她的真实面目就是棺中妇人这般么?”   “那天女善于换脸,但她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就是那副样子。穿人皮时,也是直接用那副身体穿的,没见过她那脸皮之下还有别的脸孔。”   李天王怒吼了一声,重重锤向棺材:“可恶!给我起来,我有话问你!”   “天王,怎么了?”李声闻问道。   李天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这是阿娘的脸。”   “泾河夫人?”李声闻半信半疑道,“我虽然没有见过泾河夫人,但她怎么会出现在长安墓地里?这女子浑身没有龙气,只是个凡人。”   李天王道:“阿娘不是龙,但绝不是凡人。这女子身上气息与阿娘并不相同,只有脸一模一样。”   他怒极了,连对妇人的礼节也不顾了,抓起妇人的衣襟死命摇晃:“起来!睁眼!我阿娘在哪?”   罔象怯怯道:“每当日出,天女就魂魄离体,日暮才归,期间绝不会醒。”   李天王气极反笑:“哦?那也好,等她回来看见自己五花大绑,不知惊不惊喜?”   他说着就推着李声闻转了半圈,从书箱里熟门熟路地扯出一段光滑灿烂的丝线,三下五除二将棺中妇人捆得结结实实。李声闻愕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你从自己墓里捡的陪葬品。”李天王粗声粗气道,“好像是你三哥怕你起尸,叫人钉在棺木上的,你说看着好看就装在箱子里带走了。”   “还有这事?不过确实坚韧非常。”李声闻用手勾勾丝线,这线不过发丝粗细,却坚硬有力,他几乎勾不住紧绷的绳索,只好悻悻把它放了回去,“这要是做成弓弦,得有千钧之力才能拉满。”   李天王正满腹疑惑和愤怒,一言不发。李声闻自顾自说道:“不过你对我的书箱可真熟悉,里面还有别的珍宝么?”   他伸手进去,抓住一条冰冷柔软的带子,提了出来,不由大惊失色。   那哪里是什么玉带?分明是条黑白交错怒目圆睁的毒蛇,正嘶嘶吐着信子。李天王正怒火中烧,看都没看,一把掐住它七寸捏断,甩在地上。   李声闻抱住他的胳膊,后怕道:“这不是假十三娘赠的玉带么?”   李天王五官扭曲,最后还是笑了出来:“行了,别装了,知道你不怕。过来。”   李声闻从善如流地让他抱个满怀。李天王道:“我知道了,现在急也没用,只能等到晚上,看她还会不会回来。”   “她要是回来,我们就捉住她问个清楚;她要是闻风而逃,我们就追着她的气息去追她。她送了个假霜楼给燕楼主,假玉带给我,一定还有别的谋划,不可能从此消失。”李声闻抚着他的背,“趁着这会,你跟我说说阿姑罢。我还不知道她的事呢。”   李天王吐出一口浊气:“我阿娘生下宜生不久就失踪了,那时我才四五岁,对她的印象也不深了。只记得哥哥们说,阿娘本来是天女,因为羽衣丢了才留在地面和爹爹结亲。”   “偷羽衣么?”李声闻说,“人间的传奇小说倒是常见。”   李天王一哽:“不瞒你说,我疑心他们就是看了人间的话本,胡诌骗我和宜生。我从没见我娘穿过什么羽衣。”   李声闻笑道:“听说偷到羽衣不好好藏起来,天女就会拿回羽衣回天上去,说不定你娘就是回仙宫了呢……羽衣?”   他转头看向青衣小婢:“你说这假十三娘也是羽衣天女?”   青衣小婢道:“她有一件羽衣,又自称昆仑天人,所以我们这么叫她。”   “天王,棺中妇人也不是她本体。”李声闻忽然道,“昨天藏钩时,我看到一只怪手从屏风上伸出来,屏风中连接的就是一个穿羽衣的女人。但是现在屏风上画她的位置的空了。”他又去问罔象,“她每天脱壳和回来时,你们都在么?”   罔象摇头不迭:“那时她不许我们进来的,所以每次我们进出墓室,都要先问‘娘子穿戴好了么’,她答应了或是墓中无声,我们才可以进来。”   “果然如此。她是从屏风上来回的。”   李天王愕然道:“我们怎么捉住她,把屏风绑起来么?”   李声闻道:“既然我也在屏风上,那么只要再输一局藏钩戏,我就可以进去了罢?”   “不行,这羽衣天女行事诡异。”   李声闻无奈道:“我若不去,等天黑了,她看到我们在这里,或许就会趁机逃走了,屏风中必须有人拦她。”   “那么我去罢。”   ————————————————————————————————————————————————   我奇迹般地回来了2333 第120章   一只白鹦鹉飞进墓室,燕秋来紧随其后:“我跟着传信鹦鹉找到了殿下,不小心听到二位的对话,抱歉。”   李天王挑眉道:“你说你要去?”   燕秋来道:“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再失去的。但殿下与我不同。”   “听燕楼主的意思,那位‘霜楼’似乎已露出马脚?”李声闻问道。   “听到殿下点拨,我多留了几分心,特意挑灯拨弦引他来听。”燕秋来苦笑道,“霜楼一向最听不得《四时歌》的曲调,此曲由这把子夜四时来演奏,更添凄苦,是他一听到就无法忍受定要逃开的。”   李声闻忍俊不禁:“我记得从前他闯了祸,就会被你定住身形,听完整首四时歌。”   燕秋来露出一瞬神往的笑容,但转眼又被重重悲苦海潮淹没:“但是假霜楼仅仅和听其他曲调一样,作出侧耳倾听的认真模样。我这才狠下心来,演奏了大傩。”   “傩乐?”李声闻讶然道,“傩舞傩乐辟疫鬼,驱恶气,以燕楼主的子夜四时演奏傩乐,十里之内邪鬼必受重创。”   燕秋来叹道:“我忝列十二玉楼之列,唯有此雕虫小技傍身。殿下也知道,我在宫禁中的作用便是以这一把阮咸所能奏出的乐律,在数尺高墙之内,涤荡恶气,驱灾辟邪。虽然不足以除尽邪魔,但在我身边直接听到子夜四时的道曲的,不论神鬼皆现其形。   “我眼睁睁看着,在弦声中,霜楼变成了具披着美人皮的骷髅。我不知道那是谁的骨头,但决计不会是霜楼,我们翠衣国鸟儿的骨骼都绿如翠玉,不会是苍白色。”他越过李声闻,走近画屏,神色复杂地看着画上的霜楼,“听到殿下和龙君的对话,我才明白,原来那只是披上假皮的无名尸骨。”   “逆死求生,终究有违天道。凭我之力,寻到的唯有如此似是而非的赝品。”   李声闻问道:“你怎样处理那假霜楼的?”   燕秋来自嘲道:“我弹完傩乐,他也就委顿成为干枯的皮骨。可笑的是就在分崩离析之前,他还用和霜楼相仿的眼神,透过干裂的画皮注视着我。我差点不能自持,好在手指刚要离开阮时,它忽然啼鸣一声,催促我奏完了傩乐。”   他边说边从绣满红紫牡丹的广袖中掏出一物,小心地递给李声闻。那东西用锦缎裹得严严实实,有如婴孩的襁褓。   “一股禽鸟臭气,这是荷叶鸡?”李天王道。   “是只与我有恩的游隼,我若是进入屏风后回不来,就请殿下照顾它直到伤愈;如果殿下不耐烦照顾它,请将它转交给叶天师,务必避开韦云台的耳目。”   李声闻道:“要找行踪不定的叶天师,比找不死芝来救它还难。燕楼主,你给我出了好大一个难题。”   燕秋来没有答话,只是深深一躬,径自走向两扇屏风正中,风轻云淡道:“哪位主持藏钩戏?这就开始罢。”   画中人顿时喧闹起来,对应着羽衣天女位置的男人叫道:“从我这队开始传钩,以我击掌为暗号停止。”   李天王听到这声音,突然啧了一声,垂首沉思起来。那厢燕秋来随便指了一个人,果然猜错。众人齐声欢呼起来,在这接连不断的喊声中,燕秋来的身影倏忽隐去,屏风上的他手中却多了一把阮。   李声闻莫名地兴致盎然:“他到哪都带着这把阮,莫不是把它当成自己良人了?”   李天王答非所问道:“那是渭水小龙!”   “渭水小龙?”李声闻不解地重复道。   李天王快步走到画屏前,指了指队伍首端的男人。这男人一身草绿色的衣裳,相貌堂堂,虽然画面窄小,那出自鬼神的精致笔触仍忠实地描出了他的金目竖瞳。   这是龙才有的眼睛。   李声闻笃定道:“这厮是渭水龙王的小儿子,泾渭河水交汇,我们比邻而居。而且宜生和他从小打架到大,我不会认错的。”   然而画中的男人眼中已然没有发小故人,他只一味地狂热呐喊着:“来猜啊,来猜啊!”   “她赌来了渭水龙子,洞庭龙髓……”李声闻自言自语道,“而且我闯入宫殿时,羽衣天女一见我就露出讶然之色,且刻意挽留我参加赌局,可若说我身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就是金目白龙了。”   他摩挲着带钩,垂眸看向燕秋来:“燕楼主身上也有此带钩,她对这带钩也十分在意,刻意询问。看来她对龙格外‘眷顾’。啊,天王,你看这里。”   他手指点的是渭水小龙身后的女眷们,这些女子虽然宫装华美,但都不像屏中主角般能说能动,猛一看就是毫无意义的装饰画。李天王端详了那女子片刻,瞳孔微缩:“二嫂?!”   这手捧书卷静坐的女子,赫然是曾嫁给泾川二太子,最终导致钱塘君屠戮泾川龙宫的洞庭龙女。当年人间书生柳毅说在偏远的荒野见到洞庭龙女牧羊,龙女托他向洞庭湖送去血书,自言受到夫家欺辱,钱塘君就在气愤之下毁了泾川龙宫。   然而当时洞庭贵主虽和夫婿情感不和,也只是独自搬到了那附近居住,衣食皆有泾川龙宫供给,遑论受到虐待。死里逃生之后,敖君逸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寻到洞庭龙女对峙,而龙女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对峙时,洞庭贵主的神情不似作伪,听说传书之事也颇为震惊。因此我一直误以为是柳毅从中作梗,现在看来,或许与这羽衣天女有关。”李声闻低声道,“她既然能窃人皮相,自然能够伪装洞庭龙女,蛊惑柳毅。”   李天王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屏风上:“她要做什么?她使这样歹毒刁钻的计谋,杀我家人,究竟是出于什么仇怨?”   “有时未必是出于仇怨,龙族能通天地,寿命绵长,坐拥奇珍异宝,自然眼界开阔,看不到那些贪婪腌臜,也不懂怀璧其罪的道理。”李声闻握住他的手,低声叹息道。   ——————————————————————————————————————   李声闻:龙族,简称傻大个 第121章   李天王说道:“就为了你所说的龙髓生龙骨,填补地脉?那地火究竟是什么,要想阻止它溢出,直接把它除掉不好么?”   “那不是可以轻易除去的东西啊。”李声闻低声说道。   李天王道:“只要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知道怎么杀它,我就可以去做。如果龙在他们眼中就是金铁石块,我就让他们看看,这金铁连日月都可以射落。”   李声闻一怔,强颜笑道:“你问的我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要是真去做了,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为什么?”李天王不解道,“去杀‘笼中鸟’的是我,谁能责难于你?你真的知道那是什么?”   李声闻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你闻到水汽了么?”   “不就是灞水的河风,不过是比刚才潮湿了。”李天王道。   “夜幕降下了,夜风露水已起。”李声闻转头问道,“燕楼主,长安的天黑得这么早么?”   屏风上的燕秋来回答道:“近年来,长安日落越来越早,日出得也晚了。但三年来总共不过早了半时,于凡人看来并无变化,唯有我和司天台察觉有异。后来韦云台向圣人禀报,九州大地的白昼都有缩减,并非异常,圣人便将此事搁置。”   “是么,这太阳要落了啊。”李声闻叹道,“羽衣天女应当快要回来了,燕楼主,你可要神志清醒,别现在就被她控制了。”   燕秋来道:“在这画屏中,我觉得神思混沌,仅靠一点念想维持清明了。”   李声闻有意引他说话,免得迷失在锦屏之中:“是霜楼么?”   “是,我不愿看霜楼的形体被他人利用,不夺回他的形貌,我还不可以睡着。”燕秋来道,“我若是就这么丢了魂魄,岂非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和他重逢了?”   李天王手里捧着的绢包拱动起来,猎隼从中探出头,凄凉地啼鸣了一声。它的眼睛烧瞎了一只,仅剩的另一只紧盯着燕秋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对方甚至没有看他,而是紧张地站起身来,畅行无阻地穿过了数面画幅,停在第二幅画里。   “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看不见的笔,在空白的第一面画上点下了墨滴。浓重的墨色晕出漫天铅云,在纸张上流动欲滴,不知多久过后,一双铅灰色的利爪剖开乌云,探入画中。   它姿态闲适地摆动着,将躯体从乌云中拖出。手爪的主人身披蓬松羽毛,身形似鸟,却长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她的长发只挽起了一卷,余下的皆随风起舞,如若戴着成片乌云。   人面鸟轻巧地落下云端,抖抖双翼,化成了肩披羽衣的天女。她见到李声闻与李天王,不惊不慌道:“两位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来没来得及妆点华堂,连衣服都没换,好不失礼。”   李天王粗声粗气道:“我有话问你。你是不是偷了洞庭龙女的脸,诓骗钱塘龙君杀了我家人?”   “钱塘君有勇无谋,全身逆鳞,是我手中一柄利刃,他杀过的人我都数不清了。”羽衣天女眼波流转,“不过你嘛,我自然是记得的,死里逃生的泾川龙君。”   李天王沉下脸:“果然是你做的,你是谁?为什么你还有我娘的躯壳?”   羽衣天女大笑道:“那躯壳不是你娘,是我披着她的皮,和泾川老龙生了你啊,小君逸。你颈后有一片逆鳞,谁都碰不得。生有逆鳞的龙百中有一,除却钱塘君,属你逆鳞最多。”   这是连宜生都不知的秘密,李声闻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拂到他逆鳞,吃了一番苦头才知晓的。李天王连头发丝都僵硬起来:“你少胡说八道!你想说我娘设计杀了自己的四个儿女?怎么可能?”   羽衣天女斜了他一眼,对李声闻道:“原来你和我的小君逸同行,果然那金目白龙是真的,你是仙中十二王。”   李声闻反问道:“是你设计坑杀龙族,取其骨填补地脉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位郎君结识了君逸,定然心知肚明,也有自己的算计,何必明言?岂不是教我的小君逸平白伤心?”   李声闻还没答话,李天王便抢先道:“你少挑拨离间,快说,你到底要做什么?把那些龙骨斩断的人和你有关系么?”   羽衣天女狡黠笑道:“我就是不说,你待如何?”   “那我便等到娘子肯吐露实情。”第二幅画中响起了阮音,燕秋来抱着子夜四时坐在背景的亭廊下,以单薄的侧影面对他们。   他指下流淌的音符,属于宫中道曲《请仙乐》,音律绵密交缠如织网。这幅画屏或许有些奇异之处,那支绘出乌云的不见形体的笔,忠实地将乐声也呈现在朱墨之上,条条发丝般纤细的朱线纵横交错,密布画中苍穹。   那乌云亦被天网缠缚,显然羽衣天女不能再从云中逃离了。   “天女对金目白龙格外留意,是因为我们身为十二楼楼主,才想要设局谋取我们的形体魂魄么?”李声闻问道,“我们的身份,可以谋得何等事物?”   羽衣天女笑吟吟地不说话,地上的罔象按捺不住,喊道:“我知道!郎君帮我掀开方相面具,我一定把我知道的和盘托出。”   羽衣天女这才变了脸色,震怒道:“你敢!”   李声闻拾起面具,在罔象额头上威胁性地点了一下。后者抖如筛糠,往后缩了缩:“羽衣天女命我们四处打探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从附近的亡者口中听闻唯有十二玉楼楼主可以见到他们。从此天女特别留意佩戴金目白龙之人,听说霜楼与十二楼楼主相识后,特意去诱骗那燕子赌了一局输了形体,想要引来这位燕楼主。可惜那燕子太狡猾,趁太山府十三娘乘船巡视黄泉时,飞到船上去投奔了太山府,没有赌第二局。”   “十二楼楼主能见的人?”李声闻疑惑道,“不会是圣人罢?你们想要控制人间的帝王?”   羽衣天女严词厉色道:“住嘴!”   李声闻笑容可掬地拿起方相面具,罔象忙道:“是邺王李缘觉,和惠明太子李声闻!” 第122章   邺王李缘觉不出长安,居处戒备森严;李声闻则浪迹天涯行踪不定,只与几位天师书信往来,要见这两人确实需要十二楼主的身份。李声闻不解道:“可是羽衣天女贵为天人,有什么要向凡夫俗子索求的呢?”   罔象瑟瑟发抖:“这我就不、不知道了,她从未说过。”   “我要什么,与你何干?”羽衣天女冷笑道。   “莫非是要宫中的龙髓?邺王爱好奇珍,府中收纳无数异物,若是有几颗龙髓,也没什么稀奇。”李声闻笑道,“不过燕秋来取得的这颗‘洞庭龙髓’,根本不是龙髓,不能生龙骨,所以韦云台才轻易将它拱手让人。”   羽衣天女惊道:“什么?”   李声闻无辜道:“莫非你已经将这颗假龙髓种下了?那是一颗龙鳞化成的假龙髓,它长出的山脉可远远不够锁住地火啊,顶多拖延一两月罢了。”他瞄了一眼天女的长袖,“曾经有人捡到生有鸟爪的秀美女子,在河川上抛下明珠,明珠落处生出龙脉。我一度以为那是麻姑,如今却见到天女也长有鸟儿似的双手,更在收集龙髓呢。”   “你……你果然不似外表那样愚钝。”羽衣天女吸了口气,“看来你另有谋划,对我所为了如指掌,所以才跟在君逸身边,叫我不能——”   “教你无法杀他。”李声闻微笑着补充道,“从我窥破地火与龙脉的辛密起,我就守在他身边,用我的身躯藏起他的半身龙骨,用我的气息隐匿他的气息,让你们察觉不到他的去处。”   “你们在说什么?”李天王惊愕失色。   李声闻对他笑笑,温声软语道:“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取出龙骨后我会死,一直以来委屈你了。”   “你什么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声闻道:“那是我只是隐隐察觉到了异常,但不知凶手是谁,有何目的,只能将你藏起来防患于未然。你可曾想过,钱塘君天生逆鳞,又有毁天灭地的巨力,他兄长为防他做下不可挽回之事,一直将他锁在锁龙柱上。可为何就在洞庭龙女的书信到达洞庭湖,钱塘君听到了她的不幸后,那锁链就松脱了呢?”   李天王哑口无言,李声闻继续说道:“长安八水龙气最盛,如今却尽失其龙。甚至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泾川老龙君因罪获斩——就在留下四个遗腹子之后,而那私改降雨之罪也是遭人设计而犯下的。有看不见的局围绕着你们布下,将无妄之灾引到你们身上,他们想要你们死。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单单放过你,我只能藏起你来。”   “但当时我只有零星的臆测,始终不知其目的。直到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山脉出现在本是川河的地方,而这些山脉或有古时龙骨,或是新的龙骨所化。龙族寿命绵长,怎么会百年之内忽然死去成百上千?”   “是她们为了锁住地火,所以以各种方式夺取龙气最盛的龙骨,将它们变成锁笼的一部分,是么?”李天王接过话头,“泾水流经人间帝王脚下,又是真龙后裔,所以被他们当作了猎物?”   “是,他们想求的,就是真龙之后的泾川龙骨。”   “当时见到宜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那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任何事情?”   李声闻苦笑道:“我始终没有找到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关键——是谁在计划着一切,她要那样密集的龙脉做什么?直到见到羽衣天女,听到她要找我和七郎。在此之前,我不想说给你知道。”   “为何隐瞒与我?”   李声闻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下颌:“我的一点私心。在弄清真相之前,我不想让这无谓的猜测扰乱你的心绪。君逸,我太了解你了,只要我说幕后凶手是谁,你一定会不管不顾,即使拖着伪龙骨,也要杀了对方为兄长妹妹报仇,可若是我猜错了呢?若是你杀了并非凶手的人,和一叶障目的钱塘君有何分别,我又何异于借刀杀人的真凶?”   李天王心浮气躁道:“那现在真相大白了么?蒙骗钱塘君,害我家人的真凶就是这羽衣天女,对么?那我杀了她不就好了!”   李声闻平心静气道:“你要杀她,我不会拦你。但你要明白,她确实是你的生母。”   李天王不耐道:“着羽衣的天女那么多,怎么确定就是她?同为龙,我是我,渭水小龙渭水小龙,怎么能混为一谈?”   “可是你颈后生逆鳞之事,除了枕边的我,还有谁知道?”李声闻轻声道,“我不是替她求情,只是希望你在明白一切的前提下,下一个不会令你自己后悔的决定。”   羽衣天女呵呵笑道:“你真是聪明。不过你既然知道我是为了锁住地火,免得生灵涂炭,才出此下策,为何不赞美我的无私仁慈?”   李天王身躯一震,僵直不能动弹。见他们一时无言,燕秋来便开口问起了自己的事情:“天女可知,如何将被你所窃的形体取回?”   羽衣天女冷笑道:“哎,你也是有个有本事的人,竟然逼得我走投无路。不过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燕秋来淡淡道:“你不说也罢。只要我将你杀死,再烧毁这屏风,如论如何你也不能再利用霜楼的形体。”   他说着,指尖已拂动了阮咸,金石碎裂的厉声响起,画屏之中现出万千金色丝线,只是比起那天网上舒缓柔韧的朱线,这金线走势凶猛迅急,有如急矢离弦。羽衣天女无处可藏,狼狈地翻滚着躲避着金线。   “在燕秋来手下都如此狼狈的弱小妖怪,竟然能杀我兄妹?”   “正是因为弱小,她才能想出那样缜密的计策,借刀杀人,谋得那样多的龙骨。”   两人言语间,燕秋来乐律的金丝终于捉住敌人的疏漏,自背后刺入天女的心脏。天女痛叫了一声,仆倒在地。   几乎在此同时,李天王也咆哮起来,将右手伸进了画屏,抓向燕秋来的颈项。 第123章   那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风竟然毫不排斥地接纳了他的侵入,纵他长驱直入。李天王抓住燕秋来的脖子,生生把他从屏风内提起来,丢在地上。李声闻大惊失色:“天王,你做什么?燕楼主一出屏风,那罗网就无法维系了!”   他伸手去拉李天王,却发现他眼白充满血丝,狭长的竖瞳也散开了,看上去不同寻常。李声闻一愣,偏巧又见那屏风上的朱线松弛散落,放走了供羽衣天女出入的乌云,他一时情急,抬手便是一团羲和火弹到屏风上。火星舔上绢帛,转眼间就烧去了铅云和天女娇艳的容颜。   天女被羲和火逼进了第二幅画,这幅画旁边便是霜楼的肖像。李声闻害怕损伤霜楼的形体,只烧着了一幅画,这才留给她片刻喘息时间。但显然,剩余的画中没有供她出入的门,她只能躲在山石后回复力气。   “殿下,烧了它……”燕秋来从喉咙深处挤出话来,他正被李天王卡着脖颈按在墙上,无法喘息,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看向屏风,“我了解霜楼,他……宁可死,也不会受人操控……”   李天王发出声粗哑的低吼,他的手爪开始变形生鳞,尖锐的爪钩刺破了燕秋来的皮肉。南国禽鸟的微弱法力,在真龙面前有如螳臂当车。   “别犹豫了,殿下。我,我请求您……”   李声闻当即转身点燃了整扇屏风,画上的书生佳人,统统在烈焰中灰飞烟灭,在漫天画纸的尘屑中,一名少妇撞出画面,扑倒在烟灰上。   是羽衣天女。   电光石火间,李天王彻底变成了龙形,他张开血盆大口,向燕秋来咬下。后者正大口喘息着,无力闪躲。   有风拂过青龙的胡须,他爪子里攥着的布包抖落,受伤的游隼拍打着烧焦的双翅插入两人之间,那风正是被它羽翼扇动的。它狼狈地落在龙口之下,身形一瞬,取而代之的是身姿挺拔却遍体鳞伤的男人。他从口中吐出手指长的无柄刀刃,以手指夹着向龙目刺去。   李天王迅速撇过头去,避开了这狠辣的一击,周身都闪出电光,将墓室照耀得明亮刺眼。荆白没有追击,而是挣扎着扶燕秋来起来,想从龙爪下逃离。   但李天王正发着狂,哪肯放他们走,当即就是一口狂风吹向二人,将他们吹翻在地,动弹不得。   李声闻感叹道:“您和泾河老龙君的子嗣,的确非同凡响。怪不得天女千方百计,也要置其于死地,拿他去锁地火。若是能拿他填昆仑漏洞,定可保人世千年无恙。”   羽衣天女被烟灰呛得涕泗横流:“咳,你果然什么、什么都知道……咳咳,但你一定没有料到,我们母子连心,我若受伤,他必定发狂救我。”   “即使你算计得他家破人亡,手足遭戮?”   羽衣天女抹了一把脸,妩媚笑道:“即使恨不得寝皮食肉,不想救我,他也和我血脉相连,这副我生下来的躯体,会不由自主地挡在我面前。这就是母亲的意义。”   “对君逸来说,你终究是他娘。”李声闻轻声问道,“那对你来说,他是什么?”   羽衣天女纵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奇怪的问题。小郎君,我能当他是什么?自然是废了我好大力气,窃得真龙血脉,生来补地脉的材料啊!”   她话音未落,便发出了尖锐的惨叫。李声闻仅以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你要是将这伤人的话说给他听,让他伤心了,我一定会用比这残酷千百倍的办法报复你。泾川夫人,即使你死,也要将这想法带进坟墓里。”   羽衣天女抖如筛糠:“我的经络里,将我的血肉……都烧至沸腾的,是……”   李声闻居高临下道:“是羲和火。”   “是你!”羽衣天女顾不得浑身疼痛,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裾,“我要找的就是你!”   李声闻转身窥视了一眼李天王的情况,燕秋来和荆白合力勉强抵抗着青龙的利爪,身形都已不稳,后者却游刃有余地戏耍着他们,似乎不急于给予致命的一击。   李声闻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我是李声闻。其实如果你对君逸兄妹四个多付出几分关爱,而不是把他们当成成长的龙骨,你一定早就发现了我的行踪。泾川夫人,找我和七郎,所谓何事?”   羽衣天女忽然吐出一口沸腾的浊气,一字一句道,“你可知九州龙脉尽断,地火频现,是何人所为?那要对付的是那些人才对。我虽杀了泾川龙族,但他们经受的苦难,并非尽数出自我手。到底是从我腹中生下的龙子,我不想让他们经受那些非人折磨的。”   李声闻叹道:“我只在你体内注入了一缕羲和火,你就觉血肉沸腾。可是那些龙骨上的残魂终日被万千地火,不,万千羲和火灼烧,他们是否也痛彻心扉呢?”   “你果然知道那是何物。”   李声闻一字一句道:“多亏你的侍从,说出你要找我和七郎。我终于拼出了你的整个计划。你的谋划,不会实现。那斩龙骨的人,我也定会惩罚。”   羽衣天女疾言厉色道:“你既然能思及我所思,难道不懂我所为之事,正如女娲补天,不可不为?你真的明白,你是谁,你为何降生人间么?”   李声闻低声道:“我比谁都明白,我是日母之火,太阳精魂。是天上金乌垂死的哀鸣,它远离兄弟太久,精气耗尽,将要陨落。它的精魂托入凡间妇人腹中,就成了我。”   “天上太阳不可落,否则九州无光;地下九日不可出,否则山河焚尽。”   “所以你要取龙骨封锁被大羿射落的九日,再寻找能吸纳精气化为己用的七郎去救活金乌,让携带羲和火的我去点燃太阳。”   “你说李缘觉是吸纳精气?”羽衣天女摇了摇头,“能逆转精气的有无启之骨、反魂之树,我为何舍近求远,去动身处长安重重屏障的他?” 第124章   “无启骨,反魂树,你知道苏都匿识?”   羽衣天女瞥了他一眼:“何止知道?任朽生是我们派去铲除反魂树,保护应龙龙骨的守卫,可惜他生为男儿,竟比我们软弱,生出不该有的怜悯心思,一味纵容反魂树的生长。甚至和你一样,为了从我们眼下藏匿那反魂树,他将反魂树断为两截,藏在禁地,最后终于养虎为患,被它反噬。”   李声闻对她的怨愤置若罔闻:“七郎生来,能将入手的东西吸干生气,譬如折断柳枝会化为碧玉,错手摘了牡丹便会化为绢帛。我不知他究竟是何物托生,但他是个好孩子,每次失手犯错都后悔不已,下次就格外小心。”   羽衣天女狠声道:“你果然不知他是什么东西。你可知,斩断龙脉的人是谁?”   “韦云台。”   羽衣天女咬牙切齿道:“韦云台这个小人,本是经我等点拨而窥天道,后来却借我们告诉他的秘密和仙方胡作非为。他得知龙骨可以斩龙脉之后,就借了李缘觉的牙,肆意破坏龙脉。”   “七郎的牙?”李声闻反问道,“韦云台说那是龙祖的断牙……”   “你的弟弟,就是龙祖啊。”羽衣天女拉住他的手让他低下身,附到他耳边说。“骗你的。”   话音未落,李声闻便觉胸前剧痛,羽衣天女锋利的爪子没入了他的心口,在他的血肉里翻搅寻找着。她撇去了柔弱无依的表象,用力抓着他防止他挣脱,充满恶意地低语道:“找到了。”   她用力握住了李声闻的心脏,欣赏着他窒息的痛苦表情,好整以暇道:“原来他的龙骨插在你心里,这龙骨杀死了你,却也成了固定魂魄的楔子,教你不能死去。不过就到今天为止,龙骨和你的心,我就一并取走了。”   李声闻的手指无力地抓在她腕上,徒劳地想要阻止她向外抽出手臂的动作,他完全受制于人,笑容却还挂在唇边:“那可不成,君逸说过,会好好抓着我,不让我离开的。”   那厢荆白被拍在柱上,拼命掷出指间锋刃,他选的角度刁钻,十把匕首刚好封住青龙左右上下,使它无处可避。李天王沉下身擦着地面游过,背鳍被擦掉几片鳞,他痛得一摆尾,却正好扫到了李声闻,将他和天女一并抽飞。   羽衣天女在这重击之下不得不松开手,撞在墙上重重跌落。她和燕秋来交手不算,又被李声闻灌入羲和火,本就身受重伤,这下连站都站不起来。李声闻倒是全须全尾,扶着墙站了起来,颊上青鳞若隐若现。   他捂着胸前血洞,遗憾道:“我就这一件衣服,上次叫韦云台刺了一剑,好不容易才用雨丝缝补好,这会娘子又把它撕开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如此执着于我的这颗心,它可是有什么奇效么?”   羽衣天女惊道:“韦云台刺伤过你的心?糟了!”   “怎么?”李声闻若无其事反问。   羽衣天女冷笑道:“无可奉告,我们日后再见。”   她说着,撮起嘴打了个尖利的呼哨,李天王像被她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掉转头来,吐出满口雷霆。   他自化蛟以来,尚未招过这样浩大的雷霆,几乎与他还是泾川君时声势相当。雷电过处,石砖崩裂,燕秋来搀扶着荆白狼狈地左躲右闪,身形摇晃不支,显然已到极限。   他头顶上的梁柱不堪雷电劈削,轰然断裂。两人行动不便,无法躲闪,燕秋来只来得及将荆白推开,自己的衣袍则被压住。他毫不犹豫从袖中拔出剪刀,将衣袖切裂,旋身遁走。   在满堂落雷中,忽有寒光一闪,淹没在电火之中。   许是鹰眼最利,第一个注意到它的便是荆白。他飞身截下了羽衣天女的暗箭——这枚铁丸是朝燕秋来后脑去的,若是命中,纵他是精怪方士,也会毙命当场。   可就在他狼狈落地的瞬间,羽衣天女又射出了第二丸弹丸,趁李声闻回援时夺路而逃,离开了墓穴。   但李声闻到底没有那铁丸快,荆白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生生受了弹丸。好在天女技艺不精,只将弹丸射到他手臂上。   但接踵而至的是李天王的攻击,他终于彻底被激怒,再也不做猫儿戏鼠的玩闹,寒光凛冽的利爪直冲燕秋来拍去。   “君逸!”李声闻高声叫道。   李天王的瞳孔一缩,犹豫着回过头来,但他的爪子依然不受自身控制,还是朝燕秋来抓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燕秋来身前忽然多了一个人。他本不该在这里,但他偏偏就在此时现身,用宽大的袖子挡去李天王的致命杀招。青龙的利爪径自穿过他云雾样的身体,但仍神奇地被他减缓了攻势,只浅浅地在燕秋来防御的手臂上留下五道爪痕。   他穿着乳白的深衣、深青的鹤氅,胸前朱红玛瑙璎珞如同寒水上朝阳。他向燕秋来张开双手,用透明的双臂环抱着他的颈项,亲昵地以唇蹭过燕秋来的脸颊。   但他又在下一瞬消散无踪,燕秋来伸出去的双手定格在虚抱的姿势,落入他怀中的只有一枚青蓝色的燕子羽毛。   “君逸,过来。”李声闻在青龙背后唤道。   李天王如梦初醒,茫然无措地扫视断壁残垣、烟灰血迹,最后直愣愣地盯着他胸前大片的殷红。   “……怎么了?”   “没有大碍。”李声闻慢慢走过来,抱住他的吻部,轻轻抚摸,“你知道的,这点小伤于我无碍。”   李天王缩成人形,急忙把他揽到怀里:“怎么回事,是、是我做的么?”   李声闻从容道:“不是你的错,是羽衣天女借相连的血脉挟持你。我们的伤是她造成的,你只是砸了她的栖身之处。”   “那她真的是阿娘?”   李声闻叹息道:“应该不会错。”   “我娘设计杀死了我的兄弟姊妹,甚至于阿耶也被她利用后杀死?”李天王茫然道,“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如果是钱塘君做的就好了!”   “天王,自欺欺人没有意义。”李声闻轻声道,“燕天师和荆白将军受伤不轻,让他们早些回去修养,我们也不要再滞留于此了。”   燕秋来道:“今日没能帮殿下留住她,反而拖累了殿下,臣惭愧万分。”   李声闻听闻此言,惶恐道:“羽衣天女诡计多端,利用天王伤了二位,该是我说声抱歉。不过我确实还想请燕楼主帮我个忙。”   “殿下尽管吩咐。”   “请燕楼主转告七郎,说故人想要拜访他,请他移步芙蓉园养病。” 第125章   芙蓉园在长安东郭,曲江从中穿行而过,每逢盛夏便有烟柳千寻芙蕖满池,是个避暑休憩的妙处。眼下暮春才过,芙蓉园尚未到风景最盛的时节,向来最会寻欢作乐的邺王,却急匆匆地在这不适宜的季节,搬进园中养病。   此时的芙蓉园无荷无柳,甚至连总是环绕着邺王的姝丽名士都没有出现,李缘觉孤身一人,带着满车美酒住进了芙蓉园的一角。   这偏院清幽冷寂,满园松柏寒翠,是他这样醉软温柔乡的皇孙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但这回他偏偏在这里住下,就着寒衾和院墙外的灞水声入眠。   当他住在九层楼时,禽鸟飞不到檐上,从不会像这样破晓时分栖身窗棂,叽叽喳喳地惊散他的酣梦。   他没有睁眼,翻了个身,想要继续没做完的梦,那群鸟儿却不罢休,甚至咄咄地敲起了窗。   李缘觉极为不耐烦地睁开双眼,天光猛然洒落,将房内照得通明。有长年的积灰在熹光中缓缓飘转,细弱如蜉蝣之尾。这光太过刺眼,李缘觉不得不用手挡了一下,才适应了这对于清晨来说未免太灿烂的日光。   “该死……”他怔怔地靠着床榻坐了一会,低声诅咒道。   那扣窗的鸟儿还在持之以恒地啄着窗棂,发出笃笃声响,不知疲倦。李缘觉被吵得头疼,忍不住披衣起身,走上前猛地推开窗户。   鸟儿顺势跃入房中,歪头用黑亮的眼珠盯着他。它是只羽毛油光的翠鸟,娇小机灵,双翼熠熠生辉。   李缘觉逗弄它一会,忽然笑起来:“既然你送上门来,就拿你攒进我的百鸟裘里,也算和安乐公主同样风雅。虽然没几片羽毛,聊胜于无。”   他说着就用手指去点翠鸟的胸脯,恰在这时,远处的鸟鸣中忽然掺进了不一样的乐声。潺潺流水之声,出自丝弦之间,缱绻多情。李缘觉不由得被它迷住,推开门扉举步向外。   那翠鸟儿跳上他肩膀,跟着他一起来到墙下。李缘觉一时魂迷,没记起来惩罚它的无礼。   这弦声不似琵琶铿锵有力,不似琴瑟低沉厚重,弦声清广绵长,如出九天之外。李缘觉辨出这是箜篌声,那弹箜篌的人,就在宫墙之外,或许是倚着墙壁,弹奏出泠泠曲声。   一曲终了,李缘觉才拍手叫道:“好箜篌!阁下为何在芙蓉园外奏箜篌,不到园中一叙?”   “因为我不得入长安。”箜篌手笑道。   李缘觉惊愕道:“这声音,是哥哥?”   “是我。”李声闻自墙外应答,“我来看看你。”   李缘觉深吸一口气:“自泾川龙患,已有十年过去。你从未回过长安,更以死相挟教我不得出长安半步。可是今日,你又回来了?”   李声闻好整以暇道:“芙蓉园外墙即是长安东城墙,我在墙外,未入长安。七郎,你一切安好?”   “我好得很,美人在怀,美酒盈池,逍遥得万物皆不见。”   墙外沉默半晌,李声闻才慢慢说道:“七郎,我有话问你。韦云台是否是听你命令,前去斩龙骨夺龙髓?”   李缘觉想也不想:“我和韦云台只是酒肉之交,谈不上命令不命令。我不出长安,不知他的行动。”   “但长安传言,韦云台四处搜集龙髓,皆送入你的玉楼。”   “既然哥哥也知是传言,何必问我?韦云台送进玉楼的尽是美酒——叶天师也是。所谓送龙髓入我府中,只是因为我前日喝了叶天师送的千日醉,沉睡不醒,那韦云台小题大做四处找‘洞庭龙髓’救我,才有了那些风言风语。”   李声闻恍然大悟:“是这样么?”   李缘觉委屈道:“你还是这样,只有听说我闯祸了才会来看我。那‘洞庭龙髓’只是颗真珠,除了格外明亮没有别的长处,我是酒劲消退自己醒来的。跟什么龙骨龙髓哪有半点关系?”   李声闻好言安慰他:“是我错怪你了。但是还有人说韦云台手中拿着一颗龙祖断牙,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么?”   “龙牙?”李缘觉冥思苦想,“不错,我从大明宫内院里面找出来一根,原本是观舞时合拍击节用的,后来我觉得不趁手,就随手赐给韦九郎了,他似乎是削成匕首随身佩戴。不过四海进贡奇珍不可枚举,那龙牙没什么稀奇的。”   李声闻道:“原来如此。”他顿了顿,又问,“你嗓音暗哑,可是受了风寒?”   李缘觉尴尬地回答:“我才起身,自然嗓音低哑,不碍事的。哥哥呢?”   “才起身?”李声闻笑道,“这不是日上三竿了么?你昨夜醉得厉害?”   李缘觉恼羞成怒:“是你来得太早,看铜漏的水,应当还不到寅时。”   李声闻感慨道:“长安寅时的天光,竟如午时那样烈,莫非是龙气过盛?”   李缘觉道:“别管那些了,我这有上好高昌葡萄酒,哥哥不来与我共饮么?”   “我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启程了。七郎,千万珍重。”   李缘觉听了这话,忽然大发雷霆:“你我十年未见,你连面都不露就走!我们下次再见,莫不是要来世?”   李声闻道:“七郎,你还记得我们出生时,祖母身边的方士说过什么么?”   “‘此二子合则为日’。”李缘觉一字一句重复道,“那又如何?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他说的话谁会当回事?”   “圣人会记得此事。”李声闻低声道,“我侥幸还阳后,是圣人亲自写来手书,命我永不可入长安与你相见。七郎,圣人如此忌讳你我,我们若是相见,你必定面临灭顶之灾。”   李缘觉啐道:“谁在乎?我现在就想越过这道宫墙见你。”   李声闻笑道:“你记得我写的信罢?你若出长安半步,我便立刻自裁。七郎,你是精通奇方,可若是圣人集十二楼之力捉拿你我,即便是我也未必能逃出生天。”   “只有等他寿命耗尽,你我才能重聚?哥哥,我们明明是一同来到凡间,为何却要老死不能聚首?”   李声闻没有回答,李缘觉悻悻靠着宫墙坐下,捞起肩上翠鸟,五指一动,鸟儿就变成了通体青蓝的美玉。他把玩着这鸟儿,低声道:“好,你走罢,总有一天你会自己回到长安。”   “七郎?”李声闻未能听清他的低喃,唤了他一声。   李缘觉刻意笑出声,随手摘下一片树叶,丢入曲江:“这个请你一定带好。总有一日用得到。”   那叶子顺着曲江御沟,悠悠荡荡流出宫墙,被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拾起。   它已凝为澄澈的玛瑙,叶片上以深红刻痕勾勒出歪歪扭扭的叶脉。   —————————————————————————————————————————————————   话剧《御沟红叶》   书生:李声闻   宫女:李缘觉   李天王:???? 第126章   虽然与李七郎的隔墙相会不欢而散,但李声闻已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神伤。他在宫墙外只伫立了半刻,等到墙内窸窣衣料声渐行渐远,便回到灞桥搬走了羽衣天女的屏风。那偌大的屏风到他手中,就如书页般柔软易折,被他细心叠好装进了小小的书箱,连嚷着要赌藏钩戏的屏上人们也被封住了嘴,不再出声。   李天王挂在书香一角,比前两天刚见过宜生时更似死蛇。   李声闻怜悯地把他收进怀里,轻声安慰道:“不要想了。她或许也有苦衷,是原谅还是复仇,你随心而行就好。”   “一边是阿娘,一边是阿耶和手足,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遇上这样的事。”   “世间至亲虽有血脉相连,却并非全都齐心,我也是如此。”李声闻道,“天王,在芙蓉园外,你可嗅到什么奇异的味道?”   “不就是一股鼎盛龙气。长安八水环绕,人间帝王又正当壮年,龙气冲天也不奇怪。”   李声闻单手托着他,另一手将书箱扣好:“可是长安八水尽失其龙,又有羽衣天女说,韦云台借龙牙四处窃夺龙髓。或许是他将龙髓带入长安,致使长安龙气盘踞。”   “要不我替你去看看?”李天王有气无力地提议。   李声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算了,我不知韦九郎和七郎在打什么主意,长安又发生了什么,你孤身贸然闯入怕着了他的道。可惜我不得入长安……”   “就为了李七郎?他还不懂得你的苦心,怪罪你不去看望他。”   “七郎年幼时不得祖母欢心,又无父兄母亲教育,圣人继位后他一朝封王,难免从此娇纵放旷一点。我当时不敢违逆祖母皇命,对此袖手旁观,亏欠他不少,如今只想尽我所能补偿他一些。”   “但是若是我,为了活命,被亲生哥哥锁在鸟笼里,也未必会觉得愉悦。”李天王闷声道。   李声闻浑身一僵,过了一会才喃喃道:“你说得是,可七郎又是锦绣绮罗堆出来的长安长大的,他本就生在笼中,离了这金雕玉砌的华笼,他活不下去。”   李天王不以为然:“你不也是锦衣玉食的郡王来着,你活得了,他怎么活不了?”   “因为我生来就知自己为何而生,也知道我终归不是长安王侯,不是红尘中人。”   “你是说,你从小就知道,你会嫁给我,要做泾河龙宫之主?”李天王突然来了精神。   李声闻哑然失笑:“你刚才还无精打采的,怎么一说起这个就高兴起来了?”   “昨日之日不可追,比起改不了的事,还是考虑下终身幸福比较实在。”李天王立起上身,顺着他的衣襟爬上他的肩膀,“你看钱塘君受人利用屠戮我亲族,我还不是揍了他一顿就放过他了么?”   “难道不是因为你打不过他?若是你能杀得了钱塘君,恐怕洞庭湖钱塘江早就被你掀翻了……唔!”   “我是君子肚量,明辨是非。”忽然变成人形的李天王偷香成功,趁吐息间断断续续说道,“若是我听到妹子女侄受人欺辱,也定要杀死对方出气。钱塘君不辨青红皂白,是他一人之罪,我只待来日手刃钱塘君,重罚羽衣天女,就算不负宜生和哥哥们了。”   李声闻推开他使劲凑上来的嘴唇,别过头深深吸了口气:“那我们还不快追天女去?时间久了,她血迹干涸,我们就寻不到她的去向了。”   李天王不情不愿地想要再啄一口,墓道里却突然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惊得李声闻低头从他胁下钻出,匆忙整理衣冠。   “殿下,天女的弹丸有异,这位郎君的伤情况凶险。”   随着这句话,燕秋来举着只游隼闯入墓室,他满头大汗,全无平日的克己端方。   见到荆白凄惨的模样,李天王也忍不住心惊肉跳,他的烧伤和被李天王抓咬的伤都还未愈合,一侧翅膀上又添了伤病:他的半扇羽翼都覆盖着白色的蜡壳,看不见原本羽毛的痕迹,而这蜡壳还在以明显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   “这是怎么回事?”李声闻问道。   燕秋来道:“就在刚才,荆郎君的半条手臂从被弹丸射中的地方开始,都变成白蜡,无法遏制且越来越快。”   李声闻从袖中抓出刻刀,小心地在羽毛边缘刮下一点白蜡来,轻轻一嗅:“这蜡有股香味,似曾相识……”   李天王把他的手拉过去闻了一下,笃定道:“是任朽生的花香味。”   “任朽生是无启人,天女又承认他为其所用,莫非那弹丸就是无启骨制成?”   无启人善于逆转生死之气,若是他们的骨头,或许可以吸取生者之气,将其化作死物。九死城城主药遮罗,就是利用任朽生的半副遗骨胡作非为,将苏都匿识人生气抽走,使其变为不生不死的怪物。   李天王狐疑道:“在苏都匿识看到的被抽走生气的东西,可没有变成白蜡的?”   “蜡……我们之前在赤山村,倒是看到过这样的白蜡。”李声闻若有所思道,“你还记得么,那道人点起这样的白蜡,摆成一只眼睛,就抽出了赤山龙脉生气所钟的龙髓。”   他忽然变得面如金纸,喃喃念道:“眼睛,蜡烛,无启,龙骨,生死之气……和七郎?”   “殿下,荆白郎君的伤势愈发恶化了。”燕秋来出言提醒。   就在李声闻出神之际,荆白的翅膀已经全部被蜡壳覆盖,直至根部。   李声闻如梦初醒,带着点茫然和恍惚,从书箱里翻出五色丝线,十指翻飞,极迅速地打成一条长命缕。他将这五色丝缕拴在蜡壳和游隼羽毛的交界处,道:“如果是无启骨入体,便是无启骨在释放浊恶死气,吞噬生气。这长命缕能遏制死气,暂时延缓白蜡扩散。但若要根治,还需昆仑山上的金蚁,啮食无启之骨,不然不出三月,荆白郎君仍会生气枯竭而死。燕楼主,我们兵分两路罢。” 第127章   “虽说兵分两路,没想到羽衣天女也是往昆仑逃去的。”李声闻坐在龙脊上感慨道。   燕秋来忧心忡忡地盯着荆白身上缓慢扩散着的蜡壳,没有回话。   长命缕虽然延缓了白蜡的生长,但半日过去,这蜡块依旧覆盖到了荆白背上。燕秋来的声音里都带上了苦涩:“荆白郎君为了帮我偷龙髓,烧伤眼睛;又为保护我受伤至此,我实在愧疚难当。”   游隼口吐人言:“那都是我自愿做的,我情愿承担苦果。何况,真正有愧的是我。”   “郎君与我素不相识,却鼎力相助,何来愧疚?”   荆白欲言又止,李声闻似笑非笑地瞄他一眼,提醒道:“燕楼主,你把那长命缕换换位置,要让它始终挡在白蜡之前。”   燕秋来依言重新系好长命缕,龙脊上一时又陷入沉默。云上风吹在脸颊,如刀锋般锐利,李声闻却乐在其中,眯起眼睛俯瞰着云缝间闪过的山河万里,提议道:“看来路还远,不如燕楼主奏一曲阮咸,我以箜篌相合……”   “李声闻!”他们身下的青龙咆哮起来。   “顽笑而已,天王这么辛苦,我怎么好拂弦取乐呢?何况燕楼主也没这心情。”   燕秋来道:“殿下,臣只想知道,羽衣天女所怀的阴谋是什么,臣能为殿下做什么?若我能帮到殿下,哪怕是死……”   “燕楼主,你在人间苦守那么多年,我原以为你应该已放下心结,没想到你今日突然说出这样带着死志的话来。”   燕秋来垂眸道:“霜楼去后,我独留在燕子楼,无非是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来催动我的残躯。如今这幻梦泡影已碎,实在没有什么能撑着我度过年年梧桐秋雨、霜叶冬雪。除却帮殿下一把,还荆白郎君一命,我留在这里已没有任何意义。”   “燕楼主,你帮不了我。不止是你,世间无一人能助我。”李声闻顿了顿,笑道,“除了敖君逸。”   李天王怒吼道:“不许那么叫我!”   李声闻没有理他,而是摆弄起了龙脉地动仪:“快到昆仑了。八方龙脉尽断,地火将出。昆仑是天下龙脉之首、长安龙气鼎盛,若是地火脱笼,唯有此二地能逃过一劫。”   李天王应道:“此处的血气越发新鲜,看来羽衣天女就在昆仑山上了。”   昆仑为天地之齐,层峦叠嶂在山岚云霭中时隐时现,山石上玉树翠草招展,有如玉簟披挂峰头。丹房紫阁,瑶池弱水散落山间,鳞次栉比。   其中更有十二座琼楼矗立,朱红的高墙将它们分割为五座城阙,衣袂飘举的仙人们穿梭其间,有如人间长安。李天王横冲直撞地飞入城中,惊得天女们纷纷躲入窗后,从雕栏间窥视着来访者的形容。   “怎么会有龙到白玉京来呢?”   “我们是否要禀告帝女?”   李天王将她们的耳语尽数纳入耳中,转头向窗中喷了一口狂风,将她们穿得一个趔趄。   李声闻无奈道:“别闹了,此处所居皆为女仙,莫要惹是生非。”   他安抚完龙君,又转向众天女,温声相询:“众位娘子口中的帝女,是何人物?”   天女中有一人年纪尚小,翠衣朱裙,挽着双髻。她脆生生道:“帝女即是天帝女,郎君擅闯白玉京,竟连主人是谁也不知么?”   “或是我孤陋寡闻,竟只知九天玄女居昆仑之宫,统率女仙,不知天帝女亦住在此处。”李声闻笑道,“我欲拜访玄女,烦请娘子通报。”   翠衣少女身后的朱阁中,走出另一名女子,她年岁稍长,梳着高髻,盈盈一拜有如荷花低斜。她柔声道:“玄女知晓贵客来到,请四位一叙。还请郎君随我来。”   “竟然知道我们是四人同行,难不成连这只鸟她也看见了?”李天王变成少年华美形容,一手揽着李声闻,一手抓着燕秋来,跃上窗栏。   他说的鸟就是变成原形的荆白,侍儿恭谨道:“玄女善于推演术数,既知几位身份,也知几位目的。”   她说完就低下头,带着他们向玉楼深处走去。玉楼之内,沉香郁金涂墙,白玉为砖,虽然殊无装饰,却自有馥郁高华之气。   燕秋来低声道:“长安玉京十二楼,竟与昆仑白玉京的琼楼结构相近,只是多了几分俗世红尘气。”   李声闻笑道:“因为圣人是按我留下的白玉京长卷,修建的长安十二楼罢。我年幼时曾到白玉京一游……”   侍儿推开了华堂的门扉,李声闻刚好说完下半句:“……因此与玄女也算旧识。”   堂中光碧明翠,屋顶是正片碧玉,上有明珠连缀为星宿、白玉为明月;地上铺的是紫玉花砖,块块皆雕有莲花;堂中灯树千盏,洞照如昼,来往天女衣香鬓影,无不袅娜。在堂中坐着两位贵妇人,都身披雪白羽衣,在侧座的那位正是泾川夫人,正座的却是李天王素未谋面的。   李声闻施施然道:“自幼时一晤,再未相逢,不知玄女可安好?”   正座上的花冠女子颔首道:“多谢郎君挂念。昆仑岁月长久,自上次分别,似乎只是弹指之间,但郎君却已出落成玉树芝兰,不同以往。”   她借团扇遮掩笑了笑,揶揄道:“而且郎君已经能大败帝女,让她丢盔弃甲,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败给男子。”   李声闻露出一脸赧然:“我知道帝女才智过人,自然要比平日多防备一重。帝女不过是一时轻敌,加上以一敌四,才被我等所伤。”   他和九天玄女热络地寒暄着,他身边的李天王却牙关紧锁,死死盯着泾川夫人,额上绷起青筋。后者若无其事地用金簪拨着茶沫,一言不发。   玄女寒暄够了,才切回正题:“几位鞍马劳顿,一是为了追踪帝女与龙脉之谜,而是为了求昆仑金蚁,我说的对么?”   李声闻道:“还请玄女不吝赐教。”   “地脉之事,容我稍后再提。”玄女看向燕秋来,“帝女用九阴之烛的碎料击伤了这位郎君,致使郎君生死损耗,非金蚁不能根治。这金蚁我确实有,但眼下,还不可用。”   ————————————————————————————————————————————————   今天有点着急上课,一会去教室回复大家哈 第128章   “九阴之烛?”李天王插嘴问道,“那不是无启骨么?”   九天玄女不以为忤,和蔼笑道:“泾川龙君体内就用着无启骨,却不会为其所害,不是么?因为无启骨虽然也能转化生死之气,但必须要人操纵才能实行。然而九阴之烛却不同,只要被它接触到,它就会自动抽取生灵生气,且不知节制,直至其生气耗尽才会停止。”   李声闻补充道:“九阴烛,便是烛九阴所衔之烛。烛九阴张目天下为昼,合目为夜,它的口中烛是天地间第一轮太阳,早在金乌十日之前。但是……”   “但是烛九阴是吸生气而活的龙,它的口中烛也要靠生气为火种点燃,他不愿荼毒人类,因此不肯再衔烛升空,独避钟山之下,不饮不食而死,后来化为山脉。它的口中烛不知所踪,只有零散碎片遗落在山中,有些被我们拾来,有些化为无启人。”   泾川夫人嗤道:“因为烛龙的对万物的‘恻隐之心’,天地间足足有数百年暗无天日,凡人与禽兽皆饥寒而死。直到帝俊与羲和生出十日,人间才重获温暖和光明,万物得以生长。”她瞥了李声闻一眼,阴阳怪气道,“可惜他们俩也一时玩忽职守,导致十日同时升空,烧焦了九州大地。”   “好了,羲和十日与金蚁无关,我们无需多提。”九天玄女打断了她,“总而言之,若是不使用金蚁嗫净九阴烛,这位郎君必死无疑。那金蚁,我已从山下取出。”   她自袖中取出一只玉盒,旋开盒盖,让侍儿将它传到李声闻手中。   玉盒内铺垫着柔软的红缎,绸缎中趴伏着一只通体金黄的蚂蚁,它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一支没有生命的花簪。   九天玄女道:“因为日落得越来越早,太过寒冷,这金蚁自五年前陷入冬眠,从未醒来。若是没有足够温热和富有灵气的东西唤醒它,这就只是枚金饰而已。”   燕秋来问道:“玄女似乎知道如何唤醒它。”   九天玄女直言不讳:“说来也简单,只要以精怪或方士仙家的心头血浸泡它,它立刻就会醒转。”   她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陷入沉默,唯有玄女身边笼中青鸟轻轻扑扇着翅膀。燕秋来看了看荆白半身的蜡壳,神色淡淡道:“我明白了,可否借玄女刀剪一用?”   李天王咂舌道:“喂,这可是以命换命啊。小燕子,你得想清楚,那家伙可是……”   “天王!”李声闻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他吐出后半句话。   “我就是啄死你伴侣的那只鹰隼。”荆白一字一顿道。   短短一句话,对于燕秋来来说,却字字诛心。他的脸色本就苍白如纸,听了这话更多了一层枯槁的朽色,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好像手中的游隼忽然变成火焰,灼烧着他的手臂。   荆白继续说道:“金吾卫所饲养的长命侯,是西北进贡的荆窠白。在守卫玉楼中的真珠时,我啄伤了一只燕子,虽然最终它死命逃脱,但那样重的伤势,无论是谁也一定无力回天。”   燕秋来哑声问道:“那你为何助我夺龙髓,又拼死救我?”   “那是我欠你和那只燕子的,所以你根本不必偿还。我是你的仇人,你应该很我才是。”   燕秋来抿紧嘴唇,猛地把它塞给李声闻,好似再也受不了掌中的热度。   于情于理,听到这话,他都一定不愿意再牺牲自己去救荆白。后者达到目的,默默地把头缩进了翅膀底下,似是困倦欲眠。李声闻感觉到他的肚腹一起一伏,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激动的情绪。   或许是失望,或许是不舍,但他自己不说,李声闻就不会出声询问。   “虽然我法力低微,但我也察觉到但自霜楼去后,玉楼外常有飞禽窥窗,那就是你罢?”燕秋来背对着他们,同样压抑着情绪,“你想看什么?是弱小的飞鸟,如何在失去伴侣后哭泣么?还是想来炫耀你的胜利?”   “不是的,我只是想看你。”   “看我?看我如何孤枕霜衾,独自熬过几千个不眠之夜?”   荆白急道:“我那时灵智才开,才明白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罪。最初我只是心怀愧疚想去向你请罪,但畏惧与你不敢进门,到后来……”   “莫非你倾慕于我?”燕秋来风轻云淡道。明明是荆白含在舌尖许多年也不敢说出的秘密,他却像吹开茶沫般随意地点明。   荆白讪讪道:“但是天下最没资格亲近你的,就是我。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原谅我,是理所当然的。”   “我当然不会原谅。”燕秋来终于转过身来,他缓步上前,自李声闻手中抽走玉盒,“虽然你灵识未开,罪不当诛,但我无法不恨你。”   他抓住衣襟,殷红血液从他指缝中汩汩而出。因他所穿的衣裳上尽是红紫牡丹,这样一来,李天王才看清他胸前有一道深深的伤痕,热血从其中不断涌出。   燕秋来将玉盒放在桌案上,忽地化为燕子,立在盒上,将自己的心头血尽数滴入匣中。荆白失声叫道:“我是你的仇敌!”   “我并非想要救你。”燕子道,“如此一来,想必你终生都会被今日之事折磨。杀妻之仇得报,你的恩情我只有来世再偿。”   玉盒中响起窸窣响动,燕子低头去看:“金蚁快要苏醒了,说明我的寿命将尽。霜楼以禽鸟之态死去,我亦以禽鸟之形死去,不知能否同归翠衣之国。   “若是当年,没有贪图传闻中长安盛景,没有离开翠衣国就好了。”   李声闻闻言启唇:“燕楼主,霜楼一直在九泉下等你,直到被泾川夫人逼走,滞留在十三娘座下。”   “你们不都是花鸟精魂,一定会在她那里相会。”李天王随声附和。   心血流尽的燕子摔落桌案之上,没了声息。无人知晓他们的话语可曾传入它耳中。   荆白愣愣地伸颈望着它,一声不吭。 第129章   “这金蚁需要尽快入体,否则一会心血余温散了,金蚁会重新冬眠。”九天玄女提醒道。   天帝女讥笑道:“如果是我,恐怕不忍心用情郎的命换来的金蚁呢。”   九天玄女揶揄道:“帝女的情郎,有几个如今安在?不都死在帝女的石榴裙下?”   这本是无心之言,却惹得李天王握紧拳头。李声闻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低头询问荆白:“郎君决定如何,是活下去,还是索性……?”   “我会活下去,按他所愿终生思过。”荆白斩钉截铁道,“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将他和他的伴侣,一起送回翠衣国去。”   李声闻踟躇道:“我觉得燕楼主未必真的是这个意思……罢了,你且忍耐片刻。”   他将荆白放置在桌案上,取囊中尖锥在他羽翼上刺开小口,将金蚁小心地放进去。那金蚁一钻进蜡壳,就往深处去了,很快就不见踪影。   荆白抽搐起来,似乎遭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硬是一声不出,僵硬地坚持到身上蜡壳尽数褪去,金蚁从伤口原路爬出,将一枚白蜡圆珠吐在李声闻手心。   李声闻讶然道:“不是说金蚁会吃掉九阴烛么?它为何会吐出来?”   “或许是畏惧于你,不敢藏私。”九天玄女道,“这位郎君需要修养几日才能动弹,双成,你带他下去歇息罢。我还有话和李六郎说。”   李声闻将鹰隼交给侍儿,从容自若地回答:“我也有许多问题要问玄女,而君逸有账要和帝女算。”   九天玄女笑道:“那二位就坐下来,一并清算罢。”   一向从善如流的李声闻当即端起桌上酒盏,啜了一口,赞道:“这玉樽可是斟来琥珀凝光?”   “我所求的,很简单。”李天王矗立在原地,直挺挺地看着羽衣天女,“无论如何你是我的母亲,我不能也不忍杀你。我只要你帮我收回我手足的遗骨,好好安葬。”   天帝女陡然变色:“哪怕你要我为他们披麻戴孝,都未尝不可,唯有破坏地脉,是绝不可能的!我之所以生你们……”   她话未说完,就大叫一声,战栗着跌下座位。李声闻啜着酒,用余光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   几息之后,天帝女才平复下来,狼狈地坐回案前:“地脉已成,若是强行取出他们的龙骨,只会放走地火,使天下苍生罹难。君逸,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难道要为一己之私而祸及众生?”   “又是地火!那到底是何物!”李天王火冒三丈,“所有人都语焉不详,说不出那是什么,放它出来到底会怎样,来来回回就是不能放出它、不能放出它。你们不去杀它,怎么知道它无法消灭?你们为了锁住它前后屠戮过多少龙?若是这些龙联手起来,哪怕你这白玉京都能一夕荡平,难道还整治不了那地火?”   天帝女冷笑道:“我们杀不了它,更不能杀它。我们杀过它一次,但它不仅未死,还在地下汲取了蚩尤的尸骸之力,越烧越烈。”   “可是我们明明就用黄泉水熄灭了它!”   李声闻出声纠正:“我们只是熄灭了它们的火焰,未能伤及它们的根本。”他看向天帝女,“是蚩尤的力量滋养了它们?它们生自九黎部落,倒在情理之中。说来,当年你无论如何不肯将其放出,也是因为它们是九黎族罢?”   “什么九黎蚩尤?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李天王不明就里。   九天玄女正色道:“所谓地火,其实是大羿射落的九只金乌,被我们封在昆仑龙脉之下。”   李天王一怔:“当年羿射九日落,竟然没有杀死它们?”   “十日是羲和一胎所生,以日母火精为纽带,魂命相连。只要一个不死,其余的九个就不会死去。因为人间不可无日,他们留下了一个太阳在天上,剩下的九个太阳就只好关在龙脉之下。”李声闻道。   九天玄女微微颔首:“正是如此。当年涿鹿之战过去不久,天地初定,忽然十日齐出,我们误以为是同为九黎部落的金乌为蚩尤复仇,震怒之下命大羿将其射落。没想到从此酿下祸端,被封入地下的九日怨恨不已,一有机会冲开地脉,就流向人间,烧灼大地。”   “看来玄女对来龙去脉知之甚详?”李声闻问道。   九天玄女和声道:“是我与天帝女联手,取龙骨造地脉囚禁九日。偶然发现龙骨不畏羲和火后,为了造这地脉,我们围杀上古龙族,又借帝女天帝血脉孕育新生龙子。泾川龙宫之祸,亦是我的罪责。等九日之患平息,我愿血债血偿。”   “羲和火?”李天王诧异道,“宜生也说过,地火和声闻的羲和火一样。”   李声闻优哉游哉道:“你猜的没错,我和地火本是一物,都是日母之精——我是太阳精魂托生。”   李天王快步走到他身边:“那这些人可是想杀你啊!”   李声闻笑道:“她们不会,我是天上那只仅存的太阳中生出的。那太阳,正是她们拼命要保护的。”   “但她们明明想要射杀那九日。”   “烛龙陨落后,天上曾有数百年没有太阳;羿射九日而存一日,皆是因为太阳难得。若是金乌也都死去,或许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太阳了。所以她们千方百计也要留住天上那一轮太阳。”李声闻笑道,“而我是天上之日的信使,同样想要保护它。我们殊途同归。”   “保护它?”   李声闻食指一弹,掌心跃出一团小小的火苗,像一颗缩小的太阳。它漂浮在李声闻掌心,渐渐黯淡下去,不一会就熄灭了。   “十日是羲和之精,魂魄相连,却被强行分割。天上的那一只孤日与兄弟相隔,就如这火星离开我体内的羲和火种,时日一久,必定熄灭。”他耐心解释道,“几千年过去,它精疲力竭,将要坠落——除非能回归九日之侧。”   九天玄女道:“不,我还有另一种办法。”   —————————————————————————————————————————————————   解释一下,羲和女神生十日,也就是被大羿射落的三足金乌。 第130章   李声闻好整以暇道:“愿闻其详。”   九天玄女道:“找到烛龙之烛,将其嵌入太阳之中。”   “原来如此!”李声闻作恍然大悟状,“九阴口中烛之所以陨落,是因为除生气以外,没有其他火源能够点亮它;金乌将要陨落,是因为与其他九日分隔过久,精魂燃烧殆尽,如无薪之火。若是能寻到能点亮九阴烛的火种、羲和火燃之不尽的薪柴,二者就都会重归辉煌。”   九天玄女嗔道:“郎君对此一清二楚,一定早有计较。何必作出这副才得知真相的样子?”   李声闻笑而不语,李天王注视着他,沉声道:“你要帮她们?”   “我不是帮昆仑女仙,而是为天下苍生出力。”李声闻握住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天王,不论是太阳陨落,还是地火脱笼,都会造成天地浩劫。”   “可是……”   李声闻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除了山川河流,天地之间有谁不畏惧地火?即使是你,也无法和它的火焰抗衡。我不想第二次看到,你挡在我身前奄奄一息的样子了。”   李天王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我知道了,你要做什么,我就陪你一起。等这件事办完了,我再向帝女讨还公道。”   “你今天真通情达理。”李声闻拉着他坐下来,毫不忌讳两位主人在场。天帝女冷哼道:“讨回泾川龙族遗骨之事,没得商量。若是你要取走他们的骨头,就得杀更多龙来填补他们的空白。那也是你期望的么?”   李声闻没有回答,侧过头去对李天王说:“你放心,我一定有办法给他们自由。我也是笼中鸟的一部分,知道如何不用笼子驯服它们。”   李天王挠了挠鼻子:“没想到我看上的竟然是太阳。因为年幼时被日光刺痛过眼睛,我可是一直不喜欢它的。”   天帝女却毫不留情地拆台:“你和泾川公主是遗腹子,因泾川老龙死去,无人孵化,四十年未能出壳,我几乎以为你们会是死胎。直到某一年的除夕,日光忽然大盛,我把你们放在阳光下晒了一春天,你才破壳而出。”   九天玄女笑道:“应是人间为女主武周所控的最后一年,那年金乌回光返照,暴晒大地直至冬日。自那以后,人间之夜越来越长,地火冲击龙脉的攻势也越发猛烈。”她广袖一拂,桌案上的糕饼顿时四分五裂,变成了昆仑山脉的形状。   李声闻惋惜道:“好好的素莲糕,当年周天子在王母处尝过一次,赞叹不已,此后文人方士口口相传素莲之味。玄女不吃便罢,还把它弄成这个样子。”   他勤俭得太不是时候,连李天王都听不下去,咳了两声。   九天玄女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解释道:“我本是想要让你看看天下地脉走势,顺手为之。我们换一种方式来看,也未尝不可。双成,将北窗的帘子拉开。”   这座宴厅的北窗就在李声闻右手边,被细密厚重的织锦垂帘所遮盖。名唤双成的黄衣侍儿用水精帘钩勾起垂帘,露出窗外的景象。   从这扇檀香窗中,竟可俯视神州大地。此刻,只见数十山脉自白玉京脚下延伸向四方,中途却纷纷断裂,只剩伶仃的断崖孤山散落四处。在没有龙脉坐镇的裂缝中,有直冲天际的金红火树喷出,如同千百只挣扎着想触摸苍穹的手。   人间的城池在窗中只有胡饼大小,都在地脉川河左近,虽然未被地火所毁,但也皆被火树围困。这情景犹如蚁巢困于小儿所放置的火圈之中,岌岌可危而无计可施。   唯有北边的一条平缓山脉下,有一片安然无恙的平原,那里楼阁重叠,经纬纵横如棋盘,灯火锦绣连缀,正是长安。   “我才入长安几日,竟不知九州已沦入地火之中。”   九天玄女走到窗边,以侧面对着他们:“自羿射九日以来,我们不断加固着地脉,为此害死了无数龙族。可是这鸟笼却越来越残破了。”   “是因为韦云台斩了龙脉?”李声闻问道。   李天王不解道:“你们仙家花费千万年造的笼子,为何会被一个凡人在十年之内毁得七零八落?”   “因为韦云台手持烛九阴的断牙。”九天玄女蛾眉紧锁,“烛龙是龙祖之一,它的牙齿切割龙骨轻而易举。而韦云台——”   “他是个善于伪装的小人。他少年在昆仑游学时,曾误入白玉京。我座下的女使被他的风流容貌迷惑,私自将我的秘籍和仙术传授给他。被我发现后,他花言巧语向我求饶,我见他天赋奇才,认为他是个可用之才,就想利用他来接近九阴烛宿主。”天帝女立刻接上话头。   “但韦云台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拿了白玉京的仙方坐上长安十二玉楼楼主之位,却反过来用你们传授的仙术,来对付仙家、截断龙脉,是么?”   九天玄女叹息道:“正是如此。他初始乖顺无比,帮我们从凡间帝王口中探听到许多辛密,以此获得了我们的信任。但在通晓我们的计划之后,他竟唆使九阴烛的宿主,两人联手毁坏了我们辛苦织下的罗网。”   羽衣天女气道:“爱上过他的那位女使,亲耳听闻他与宿主商议夺取龙髓之事。女使想要向我们报信,却被韦云台暗箭所伤,挣扎着回到昆仑传信后,就伤重死去。虽说她当初私授仙方,我一直心中不喜,却没想过她会死。”   “我们错过一次,不能再错。所有能杀韦云台和九阴烛宿主的人里,我们只能信任你。”   李声闻惊道:“你们设置地脉,用的是天王亲族的龙骨,关的是我的同类。我们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你们当真信我?”   九天玄女笑道:“你年幼时,我曾亲授你画卷化生的技艺。而你从未利用它为自己牟利。”   李声闻无奈道:“我发过誓,永远不与你们要杀的那个人相见,我不会杀他,也不允许你们伤害他。”   九天玄女温声道:“你们累了,不如休息一夜,仔细斟酌,我们再来商议此事。我这里有助人安眠的香草,请你们佩戴着它入眠罢。”   —————————————————————————————————————————————————   李声闻:突然美食主播   李天王:突然准备上车(ˉ﹃ˉ) 第131章   九天玄女所赠的安眠香草,其貌不扬,花叶细长瘦弱,色泽锈红。李天王翘着脚躺在白玉床上,嗅了嗅草叶,不屑道:“一股土味。”   “许是刚从园中摘下罢。”李声闻在屏风后应了一声。   白玉京的女仙们精心准备了自瑶池汲来的清水、从药田里采来的灵芝杜若,煮成一池热汤。李声闻说着四处漂泊久经风尘,在里面泡了一个多时辰,仍未出浴。   “我能过去了么?”李天王百无聊赖地望着头顶雾气似的紫绡帐。   李声闻无奈道:“我马上出去。这玉池窄小,容不下我们两人。”   李天王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跳下,从床榻到屏风前的几步路,他把自己脱个精光,变成手臂长的青龙飞过屏风,一头扎进池水。   李声闻惊吓之中,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他的头,没让他撞上池壁,自己却被泼溅了满脸水珠,一时睁不开眼。   趁他目不能视物,青龙灵活地钻到池底,消失不见了。   李声闻连他龙角长了几个岔都一清二楚,哪里不明白他脑子里想的什么,睁眼见池中没了它的身影,连忙跨出浴池,匆匆走到屏风后。李天王从一片漂浮的灵芝下面探出头,像戴着顶斗笠似的,直勾勾盯着屏风后隐约的人影。听见中衣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怪模怪样地定着灵芝游到池边,变成了人形,把下巴垫在双臂之上:“这水池挺大的啊。”   “再大也容不下泾川君,我就不与你争抢了。”   李天王舔舔唇角:“又不是没一起洗过,害羞什么。”   李声闻着衣的身影先是一顿,紧接着越来越利索。等他自屏风后走出来,侍儿们准备的衣物全都整整齐齐地套在了身上,连脖颈都只露出半段。   “跟个没出阁的公主似的。”李天王嗤道,“咱们十年夫妻了,什么没见过?”   李声闻没理他,垂眼专心致志地用绢布擦拭着湿润的发丝,对他频繁暗送的秋波毫无反应。李天王眉目传情不成,悻悻道:“好不容易又有高床软枕、温汤玉池了,你一点想法都没有么?”   李声闻沉吟片刻,回答道:“我只是不像你那样,满脑子只有……”   “你们凡人不是说过龙性本淫么?”李天王嬉皮笑脸道,“这是天性使然。”   “你慢慢洗,我累了。”说话间李声闻把头发擦得半干,转身向床榻走去。   李天王心思本来就不在沐浴上,见他走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洗干净,拿绢布胡乱擦净水珠,大大咧咧地跟到床上。   李声闻正面朝床榻里侧,手里拈着一片玛瑙叶子仔细端详。这片红叶是李缘觉自曲江丢出来的那片,上面满是稀奇古怪的纹路,叫人捉摸不透。   但李天王对这片红叶兴趣缺缺,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李声闻披在肩头、铺在被褥上的乌黑长发,还有发丝和衣领间露出的白玉颜色。他屏气凝神,如盯紧猎物的猫儿一样,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猛地将锦被一掀,把李声闻裹了进来。   李声闻大吃一惊,手中红叶都掉在了枕边,整个人被他缠住滚到了床榻最里面。他试探着挣扎了一下,发现一动不能动,哭笑不得道:“你这是做什么?”   “龙性本淫,”李天王呲牙一笑,“我来淫你。”   “语句不通。”李声闻笑着批评道。   李天王从被子里挣出手来,认认真真地剥起身下的被子来:“语句通不通有什么关系,我用的又不是这个。”   他利落地拆开了被子,又迅速地解开一层层天衣。李声闻开始还纵容着他,等身上只剩一件中衣了,才后知后觉地警觉起来:“你不是闹着玩的?”   李天王低下头叼住他的衣带,从下方挑着眼角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什么时候拿这事开过顽笑?”   李声闻脸色一变,但还未来得及动弹,李天王便眼疾手快地将他双手擒住,牢牢按在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到嘴的猎物,哼道:“今日我不会克制的,你可千万别死。”   李声闻委曲求全道:“我不敢说我做得到。不若你今日就饶了我这遭?”   “那可不行。我们十几年没亲热过了,我忍不了了。”   李声闻声如蚊呐:“苏都匿识……”   “就这么短短一次,算不得数。”李天王重新叼起他的衣襟,故意在他眼下一点点拉开,“你就受着罢。”   李声闻被他的眼神震慑,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李天王咬开了他的衣结,将他双手合在一处按在头顶,腾出一只手来滑进他的衣襟。   手无缚鸡之力的龙君夫人挣扎不脱,自暴自弃地偏过头,徒劳地想要把染上晚霞赤色的脸埋进发丝中,却只将颈项修长的曲线送进对方眼中。李天王停下手上不安分的摩挲,转而去拧过他的脸来。   他确实满面晕红,气息不稳,但紧绷的唇角和眉头却不像是羞涩或愉悦的表现。李天王一怔,问道:“你这么不情愿和我欢好?为什么?我们不是两情相悦的么?”   李声闻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我不应当再和你……这样。”   李天王越发糊涂:“我们两情相悦,又是夫妻,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他眼珠一转,道,“是不是你对我隐瞒了什么?要救金乌,是不是很危险?”   “九阴烛宿主和韦云台联手,听天帝女描述,很有可能也是方士。我们不可能轻易取得九阴烛。”   “危险到我们会死?”   李声闻闭口不言。李天王冷下脸来,放开他下颌,右手不安分地滑下去,按在他极为熟悉的地方:“不能和我说?”   “等等……”李声闻匆忙开口阻止,话未说完便转为一声没能咽下的痛呼。   李天王舔舔他的下唇,好声劝诱道:“你告诉我,我就饶了你。为了取九阴烛,你会死么?”   他手上的动作就不像这样缠绵温情了,李声闻忙道:“不会……不会的。”   李天王心满意足道:“好乖,那我就饶你……”   —————————————————————————————————————————————————   李声闻: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李天王:吃了x药=v=+ 第132章   敖君逸潜在水下转了一圈,用头去顶了几下船底,发现它依旧纹丝不动。船身周围的水好像被冻住了一样,粘稠地包裹住船身,让它定在原地。   原来如此,是会方术的术士么?不过一个方士,怎么会被那群草包抓住,送来喂鱼虾呢?   他一边疑惑着,一边从船底游开,向岸边看去。那些巫祝见草船迟迟不沉,已经按捺不住,叫两三人支了小船来探查情况。他们带着棍棒绳索,看来是打算直接把新妇丢进水里。   恰在这时,一群人策马从官道上赶来,还没来得及下马就大喊道:“住手!莫要冒犯贵人!”   为首的人敖君逸见过,是泾水流经的长平县县令,向来尸位素餐,虽然不参与河神娶妇的荒诞把戏,却也对这些骗子放任自流。他亲自到河滩来看河神娶妇,还是头一回。   但是他的神情可不像是来看热闹的,而是和往日被沉河的新妇子一样,是面临死亡的恐惧。   “该死!快把那位郎君救回来!你们这群瞎了眼的狗奴!”   话音未落,泾川的河水忽然暴涨数尺,浪头打在巫祝们的船上,径直将他们卷入幽暗的河底。留在岸上的巫觋们大骇不已,纷纷扑倒高呼:“新妇不入宫门,河神发怒!”   他们口中发怒的河神,比他们还要惊讶。泾水一向只听泾川龙君之命,但刚刚那阵风浪,绝不是他掀起的。   是谁在号令泾川河水?   长平县令一边下令把巫祝们五花大绑,一边连声催促手下坐船来接近河心唯一的舟楫——新妇的草船。但才刚平息的狂涛,在船只下水的一瞬,重新躁动起来,一浪叠一浪地将船只顶在河滩上,不让他们靠近。   锦衣的新妇施施然站起身,朗声道:“泾川龙君在水下盘桓良久,何不现身一见?”   敖君逸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向船上瞧去。新妇站在稳如磐石的船头,依旧淡然垂目,似乎在欣赏河中游鱼。   但他的目光,正与敖君逸相对。   他一直注视着的不是河水,而是在河水深处游动的自己!   敖君逸忍不住张开了背鳍,虽然眼前是个没他胳膊粗的凡人,他却生出了遭逢劲敌的莫名兴奋感。他深吸一口气,猛然跃出水面,口中吐出洪钟般的龙吟。   泾川水听闻他的声音,立即背叛了原先的命令,从四周卷来,向草船扑去。河滩上的船只受到波及,被狂浪卷上半空,拍在岸上,七零八落地叠在一起。   河上真的仅剩两个人了。敖君逸略带得意地低下头去,打算把裹进水里的草船捞出来,照例丢回河岸。   但还未等他的爪子挨到浪头,河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莲花。汹涌的浪花层层展开,恰如莲花绽放,托起莲心的舟楫。   新妇依旧立于船头,风浪打湿了他的发丝和衣袍,但他却若无其事地,甚至眼中带着点春水似的柔波,从容地望着遮蔽天地的龙影。他的眼神那么柔软,却切开了风浪,刺进敖君逸的眼睛里。   “你是谁?”敖君逸问道。   “来查问长平县巫祝为河神娶亲一事的特使。”新妇仰视着他,殊无惧意,“十名曾嫁与河神的新妇中,有六名溺死水中,可与你有关?巫祝借龙神之命草菅人命,可是奉你之命?”   呵,他烦那些巫祝烦得要死,他们送来的那些田舍女姿容粗鄙,更不值一提。敖君逸冷笑道:“凡人女子我瞧都瞧不上,怎么会向她们索取献祭?只不过是此地巫祝假借水神娶亲之名,勒索生有女儿的父母,勒索不成,就将女子沉河报复。我怕她们死在河里污了我的龙宫,还救了几个,但是她们日也扔,夜也扔,我休憩的时候终究淹死了几个。”   青年平静道:“事情属实与否,我会与巫祝对质。此间风浪,还请殿下稍歇。”   刚才他明明喧宾夺主,私自号令泾川水,现在却居高临下地吩咐真正的主人停歇风浪,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敖君逸放声大笑:“怎么,我是凡人想见就见的么?既然有能耐敲开我泾河龙宫的门,就进来稍稍坐一坐罢!”   他边说边俯冲向草船,拦腰抓住那青年,扎进水中。至于岸上的喧哗,全被他抛在脑后。   嘈杂中似乎有铮的金石声,他在没入水中之前看到,新妇手中弹出道金光,击打在河心的定水碑上。他想也没想,抬爪将那金光闪闪的东西薅下来,向河底游去。   龙族于水中可以瞬息百里,饶是龙宫建在泾水最深处,到达白玉门前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早有龙女候在门前,为他推开门扉,敖君逸径直冲进门内,将抓来的青年丢在地砖上,自己则落地化为人形。   “龙君真的看中了今日的新妇?太好了!”冰鱼见他携着个人回来,雀跃道,“快去准备夫人的房间!”   她边念叨着边伸手去搀扶新来的“泾川夫人”,但她才走过去就不禁惊呼了一声:“龙君……龙君是抢了个人回来?”   “你怎么知道?”敖君逸由侍儿们服侍着除去外袍,心不在焉地应道,“你又没去水面,怎么看到我抢他回来的?”   冰鱼板起脸,疾言厉色道:“龙君自幼丧母,我等在您的婚姻大事上不敢多言。但婚事讲究两厢情愿,若是人家不愿,最好莫要胁迫。”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是看他有意思,请他来做客。”敖君逸不解道。   冰鱼没理睬他,转身支使侍儿们去准备被褥热汤:“抬步辇来,我们送他去避水处。”   敖君逸踱步过去,探头去看,顿时也怔了一下。只见那青年不知何时已昏迷过去,全无呼吸,面色苍白如金纸,兼之路上被河水浸透了衣裳,浑身湿透的样子和水鬼没什么区别。   那厢冰鱼还在连声催促,敖君逸反应过来,连忙抱起青年,往龙宫深处可以避水的宫室跑去。 第133章   连番折腾下来,敖君逸好容易才让他吐出水,重新呼出气来。冰鱼立马带着侍儿们客气地把他请出避水处,关起门来去给遭了无妄之灾的“新妇”换洗安顿,过了好半天才允许他进去。   “我就是看不惯他在我面前使唤泾川水,想刁难他一番,才把他带下来的。”敖君逸绕着床榻走来走去,“我虽然想欺负欺负他,但没想杀人啊!都怪凡人太脆弱,呛口水就会死。”   冰鱼叹了口气:“在夫人醒来之前,龙君还是好好想想请罪的说辞罢。”   侍儿们都告退离开,临走时还将门掩上,贴心地把他和半死不活的新妇关在一起。敖君逸瞪了床上的人半天,还是垂头丧气地坐回到床边,趴下去观察对方的五官。   他看起来是凡人弱冠的年纪,面如傅粉,容貌精致到略显阴柔。此时他昏迷不醒,看不到那从容眼神,敖君逸直觉得他好像棵珊瑚树似的,艳丽惊人,也易碎得惊人。   “奇怪,只是一双眼睛而已,会有这么大的区别么?”敖君逸自言自语道,伸手摸了一下他的睫毛,“你可千万别死,我是忘了凡人溺水会死。啧,我还想问你的罪呢,凭什么是我道歉?”   似是被他的话语惊扰,青年呻吟了一声,吓得敖君逸弹起身来,浑身紧绷,拿不定主意是凶他还是和善地表达歉意。但青年并未睁开眼睛,只是皱了一下眉。   敖君逸小声道:“你这是嫌我太吵了么?”   “不如在河上长啸时吵闹。”青年闭着眼睛回答道。   敖君逸才松软下来的脊背又绷了起来:“你醒了?你没死?”   青年睁开眼睛,苦笑道:“托龙君的福,还留着一口气。”   敖君逸连忙倒了杯天浆递到他手上:“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几天你就在龙宫好好休息罢……那个,你先解解渴,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和我说。来,我扶你起来。”   他边说边借着坐在床边的姿势,把青年往怀里捞。后者连忙躲开,自己坐起身来,端起水精杯:“我只是一时溺水,现在已经无事了,龙君不必小心翼翼。”   “我二哥说烦人的礼节中,惹怒了别人,就亲自喂水赔罪……怕是他又诳我,你别往心里去。”敖君逸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靠在桌案上问道,“我听到岸上那些官吏叫你嘉阳王,你是凡间帝王的宗族,怎么会被绑来当新妇子?”   “长平县的巫祝借龙君之名,妖言惑众,横征暴敛,更以此为借口抢夺民女。圣人闻之震怒,命我缉拿长平县令归案。”青年平心静气道,“但圣人近来重用酷吏,凡有重案皆交给酷吏严刑逼供,未免有失公正。我打算先行查问清楚来龙去脉,所以混进他们抓走的女子之中,没想到阴差阳错……咳咳。”   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愤怒,他咳嗽起来,没来得及放下的杯盏随之摇晃,洒出几滴天浆来。青年将杯盏塞给他,歉然道:“抱歉,污了龙宫的衾被。”   比起衾被上的那几滴,还是沾在他衣襟的红渍更惹人注意。他穿着雪白的中衣,沾上石榴汁就跟血迹似的,让敖君逸很不舒服。他不假思索伸出手去扯起他的衣襟,道:“你衣裳污了,换一件罢。”   “不必费心,只是一点污渍而已。”青年往后躲去。   他这一动,恰好扯松了衣领,敖君逸还未来及说话,门边便传来一声做作的咳嗽声:“咳,三弟,光天化日的,别这么急色。”   敖君逸顺手替青年拢好衣襟,向门边看去:“二哥?你来干嘛?”   泾川二太子形容风流,轻裘缓带,满脸都写着多情公子。他往房中一瞧,神秘兮兮道:“龙君抢了个夫人回来的事都传遍龙宫了,我来瞧瞧新妇子。顺便一提,四妹也听说了,正盛装打扮要来见嫂嫂。”   青年“啊”了一声,茫然道:“莫非二太子说的是我?”   二太子笑容可掬道:“是呀,方才听侍儿们说,新妇子华美无双,如今亲眼一见才敢相信,人间真有比龙宫更俊美的人!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青年开口欲答,被敖君逸打断:“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二哥性喜渔色,见到容颜秀丽的就要搭话。”   青年忍俊不禁,对二太子拱拱手,果真不再说话。二太子无奈道:“新妇还没娶进来,就已经去护着良人,卖你亲哥了?行行行,我不同新妇讲话,只问你行不行?他叫什么名字?”   敖君逸怔了一下,转头去问:“嘉阳王……?”   二太子目瞪口呆:“你人都抢回来了,名字竟然还不知道?这位郎君,若是我三弟强逼与你,你尽管和我们说,虽然我也没法左右三弟的决定。”   “我姓李,名唤声闻,封邑嘉阳郡。至于婚事,是龙女们误会了。此次为彻查河神娶亲案前来,之前叩门惊扰龙宫多有得罪,望龙君和太子海涵。”   二太子嬉皮笑脸道:“君逸,新妇子主动和我说话,我不能不答啊。”他走进门来,摆了摆手,“我是没什么所谓,会计较这些的只有三弟。”   兄弟俩当着外人互泼了一盆脏水,两败俱伤。李声闻哑然失笑:“原来泾川龙宫之中,是这样的情形。兄友弟恭,令人艳羡。”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二太子撇撇嘴,“他出壳之前,我天天盼着生出个白白软软言听计从的弟弟来,结果三弟……嗯,委实和别人家的弟弟不同,三岁就能掀翻渭水龙宫,让我和大哥绞尽脑汁赔礼道歉,还要去修人家的大门。”   “我是不似二哥,三岁就会调戏宫中龙女,十四岁就和艳名远播的洞庭贵主定下婚约。”敖君逸嗤笑道,“说到二嫂,她那等绝世美女还满足不了你么?怎么新婚不到十日,二嫂就搬到北边野水去独居了?”   “你还看不出来么?是洞庭贵主瞧不上我不成器,不是我看不上她的美色。”二太子咂咂舌,“不说她了。声闻郎君,我名唤则凊,是泾川二太子。你养病期间若是闲得无事,可以来我这赏歌舞。”   “话说完了?走罢走罢,别再来了。”敖君逸不耐烦道,“顺便告诉宜生别来了,他才溺水,不宜见风,你们别老来打扰他。”   —————————————————————————————————————————————————   李声闻:我觉得看起来像在坐月子   敖君逸:不会的,我们卵生动物不坐月子   二哥的名字是则凊,两点水的凊(qing),不过按我的设定应该念则jing 第134章   他边说边把李声闻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围住他的肩膀。李声闻愣了一下,对敖则凊笑了笑:“那我便休息了。”   敖则凊意味深长地笑笑,哼着曲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敖君逸推着他的背赶他走快些,反身将门闩挂上,坐回到床榻边:“我有个事想问你。”   李声闻已经平躺下来,闻言侧过头来,问道:“龙君请讲?”   “你怎么能号令我的泾川?”敖君逸小声问道,“泾川之水应该只听我一人之令,在我控制河水的时候,你竟然也能使用其中一部分,你是如何做到的?”   “若是四海龙王来此,泾川的水会听谁的命令?”李声闻不答反问。   敖君逸沉吟道:“若是四海龙王,力量强于我,或许能从我手中调动泾川之水。”   李声闻笑笑:“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我不明白?”敖君逸不明就里道,他俯下身来靠到李声闻枕边,低声说,“你可以说得更清楚点么?”   李声闻忍笑道:“龙君这副表情,和舍弟很相似。”   敖君逸根本没听他讲话,还在思考刚才的问题,此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是说你的法力强于我?区区凡人,竟敢夸下如此海口!”   李声闻忙道:“并非如此。我是想说,龙君见到四海龙王,便会以礼相待示弱几分,所以龙王也能使用泾川水;至于我,是因为龙君见我手无缚鸡之力,手下留情,给我喘息的余地。”   “是这样么?”敖君逸摸了一下下巴。他面对凡人,的确使出全力,这样倒也说得通。   李声闻抬手摸摸他的头顶:“龙君,我觉得有些困乏,这就休息了。”   “哦?那我就回寝殿了,你若是哪里不适……”敖君逸话说到一半,回过味来,挥开他的手,恼羞成怒道,“谁准你碰我的头?”   李声闻赧然道:“我见到龙君,就似见到舍弟,一时僭越,请龙君恕罪。”   “你知错就好!”敖君逸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我现在对你好,是因为害你溺水,这是补偿。至于你擅自叩我龙宫大门之罪,等你好起来,我还要重加责罚,你别以为这就算了。”   “是,是。能劳烦龙君帮我遮住门前那颗夜明珠么,它的光芒太耀眼,我难以入眠。”李声闻半撑起身来,对他说道。   敖君逸咬牙切齿地拾起织锦盖在夜明珠上:“少得寸进尺了!把你的胳膊缩回去,要是染了风寒,我龙宫可没有你能吃的药!”   他把避水殿的大门从外面锁上,钥匙交给值夜的龙女:“别让他跑了。不过要是他夜里咳嗽起热什么的,你们就进去服侍,知道了么?”   值夜的龙女不比冰鱼大胆,恭敬地答应下来,这总算让敖君逸找回了点龙宫之主的威信,没有因为这做牛做马的屈辱难以入眠。   今夜依旧高床软枕,美梦酣畅,和平日唯一的不同就是,梦里让他高兴的似乎不是和渭河小龙比武得胜,而是得胜之后,渭河小龙塞给他一个弱不胜衣的歌伎,当作奖品。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也知道平日的梦中没有这一段,但那歌伎入怀的温热触感太过真实惬意,让他有点舍不得清醒过来。他索性放纵一次,和那歌伎颠鸾倒凤数回,才拥着对方安歇。   那歌伎嗓音清润,如同荷叶上的雨露。他声声唤着:“龙君,龙君……泾川君……”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荷叶滚落的露珠突然变成倾盆大雨,兜头把敖君逸浇得清醒过来。   “泾川君?”那声音还在耳边。   敖君逸腾地坐起来,倒把对方吓了一跳。李声闻退后两步,低声道:“深夜叨扰了,不过我有事相询……”   “是你?你怎么在渭河龙宫?不对……”敖君逸瞪了他一眼,“我记得避水殿的大门被我锁上了,你怎么出来的?”   李声闻答非所问:“泾水深处似乎有异动,能否劳烦龙君带我到泾河龙墓看看?”   “龙墓之中埋葬着我的先祖,是我龙宫重地,非我手足家人不得擅入。”敖君逸阴沉道,“你半夜把我吵醒,是来说梦话的么?”   李声闻见他面色不善,忙道:“那龙君继续歇息,我这便走了。”   “走?你去哪?”   “我休息半日,觉得身体已经无碍了。我到底是凡人,不好在龙宫久呆,这就回去了。”   “我允许你回去了么?你忘记我说过,泾川龙宫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敖君逸下了床,轻而易举地反扭住他的双臂,把他按在床前的云母屏风上,“你能从我亲手锁上的避水处跑出来,衣衫不湿地进到我的寝殿来,为何却会在来时溺水?你是在故意示弱降低我的戒心?”   “龙君误会了。”李声闻嘶声道,“我初时没有防备,才会溺水。但我来此查案前,圣人特意赐下避水珠,只要贴身佩戴就可在水中呼吸。我既然准备启程回家,自然把它贴身戴好了。”   敖君逸盯着他领上的一段后颈,沉声道:“你不说也无所谓。我还有另一个问题,你回答得让我满意的话,我就准你离开,不追究你叩门之罪了。”   “龙君请讲?”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与人缠绵,这样的梦从前从未有过。”   “龙君长大成人了,这是人之常情……啊!”   敖君逸加重按着他的力道,不许他插嘴,自顾自说下去:“然后我就被你吵醒了,现在还觉得意犹未尽。你说该怎么办?”   李声闻诚恳道:“那么龙君出去看看哪位龙女比较顺眼,又愿意嫁给龙君做妻妾的,请她相助便可。这答案龙君满意么?烦请力道轻些,这力气我有些受不住。”   敖君逸单手制住他,另一手去丈量他的腰身:“你真有看上去这么弱么?”   “龙君,门外就有龙女侍候……”   “我梦见的那个人,和你的声音一模一样。”敖君逸舔舔嘴角,“滋味也很不错。” 第135章   敖君逸在晌午醒来,头痛欲裂。   龙宫大部分宫室不见日光,但宫中盛放夜明珠的砗磲会按时辰更改张开蚌壳的程度,此刻殿内所有砗磲都大张外壳,显然他这一睡已经超过了六时。   昨夜零星的记忆回笼,他不禁叹了口气,拉高衾被盖住自己的头颅,逃避殿内过于刺目的光亮。   他依稀记得是自己做了个春梦,醒来恰好看见梦里的主角站在床前,于是登徒子状上去纠缠不休,非要对方帮自己纾解。不过刚把李声闻带到床边,他似乎就扛不过睡意,歪过去睡着了。   他拉下被子,看了眼完好无损的门闩,摸了把干爽的床榻,一时又疑惑起来:“难道我是梦到自己在做梦?”   仔细想想,一个人间皇孙,就算在河面上再威风八面,到了水下,在他的地盘,哪还有能力从密封的宫室溜出来,躲过森严的守备,摸到龙君的寝殿来——还能从他的爪子下逃跑?   “肯定是做梦。”敖君逸嘀咕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衾被里,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他就愣住了。龙族灵敏的嗅觉,让他无法忽略枕边被中那缕冷香,不同于女子的脂粉香、熏衣的沉香,那是不知是松柏上雪花还是荷叶上露珠的清香,龙宫中从未出现过的气息。   敖君逸立刻下床披衣,推开寝殿大门,问道:“冰鱼,昨夜有人来过么?”   冰鱼道:“昨夜没人到访,龙君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李声闻昨夜有什么动静么?”   冰鱼慈祥道:“原来龙君是想问夫人有没有来找?可惜的是,昨夜夫人在避水处安睡,今早才起。我听值夜的龙女说,龙君离开之前给避水处上了锁,想来就算夫人想来,也出不得门。”   敖君逸不耐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别想有的没的。”   “龙君今日起得迟,该用午膳了,避水处已经列好菜肴,龙君去那里用么?”   “我才是泾川之主!”敖君逸愤愤不平道,“你们忙着给他张罗午膳,我却只能从他那借残羹冷饭?”   “龙君,你去避水处用午膳,夫人才会半夜来找你啊。要求好姻缘,就得如此细水长流地相处。”   敖君逸无话可说:“也罢,我就看看你们都给他准备了什么珍馐!”   他气冲冲地穿过九曲回廊,到了宫殿另一侧的避水处。门前的龙女见他到来,连忙打开门锁,请他进去。敖君逸在门口左右看看,皱起眉:“你们确定昨夜他一直没出过门?”   龙女答道:“我等从未在夜里打开过门锁,夫人哪里出得去呢?”   敖君逸略微颔首:“他有什么动静么?”   龙女答道:“夫人要了笔墨纸砚,正在作画。除此之外,只是正常起居。”   另一个侍儿则道:“龙君用午膳了么?夫人用完饭有些时候了,恐怕菜肴已经冷了,我嘱咐他们重新做些酒菜来罢?”   “不必,我不在此处用膳。”敖君逸抬手止住她们的话头,迈进了门中,高声道,“你在作画?真是好兴致。”   李声闻背对着他,正提笔思索,闻言头也不回道:“龙君有事么?”   敖君逸没有回答,他快步走到李声闻背后,去看桌上的画:“你画的是什么?”   绢帛上仅有散乱的墨色线条,如同孩童随手涂抹的污渍,看不出画的究竟是什么。敖君逸哑然失笑:“看你这挥毫的架势,还以为在画万里河山,结果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声闻轻描淡写道:“这就是万里河山,从昆仑至东海。”   敖君逸道:“哈哈哈哈你就别诳我了,不会作画就直说,我不笑话你。”   李声闻将这副看不出形状的画作随意搁置一旁,铺开一张新的白绢:“我听龙君和门前的侍儿说,还没用过午膳。我有两三道菜没动过,应该还热着,龙君去用饭罢。”   “热着?你有没有柴火,怎么热的?”   李声闻将笔枕在砚上,举起右手,指尖窜出金红色的火苗:“一点雕虫小技罢了。”   敖君逸看着他淡定从容的侧脸,总觉得哪里不对经,等他坐到桌边,吃起确实还温热的饭菜,才琢磨出来:“你今日怎么一直不看我?”   “我为何要看龙君?”李声闻敷衍道,“龙君是这砚台、这笔墨还是这绢帛?”   敖君逸夹起一筷子鱼脍:“昨夜有人依稀潜入我寝殿,和我耳鬓厮磨。”   “哦?泾川龙宫的龙女,都如此大胆多情么?听得我都有些羡慕了。”   敖君逸把鱼脍送入口中,用牙尖咬着,不急于下咽:“但是醒来之后,我发现我身边空无一人。可是枕边却有根长发,比我自己的长得多。”   李声闻若无其事道:“龙女们的发髻若是放下来,确实应比龙君长。”   “是么?”敖君逸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趁他不备伸出双臂把他圈在桌案和自己的胸膛之间,凑过去嗅他的头发,“其实有头发是骗你的,我发现的,是这香味。”   “寒如松上雪,清如荷间露。这么冷清的香味,可不是龙宫中所有。”   李声闻竭力往桌边靠去,想要离他远点:“龙君此举太过孟浪,快停手罢。”   “是我孟浪,还是夜半到我床边的你孟浪?”敖君逸收起手臂,退开一步,“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声闻拢了一下衣领,叹息道:“我昨夜委实哪里都没去,龙君所说枕上气息,应是昨日与我相处时,沾染在身上带去的罢。我之所以站在泾川龙宫内,是因为龙君抓我下水。若是龙君怀疑我居心叵测,我立刻离开就是。”   “那可不行。”敖君逸无赖道,“我要关你一个月,这期间你就在这里好好闭门思过罢。”   李声闻好声好气道:“只要龙君能消气,就是一年我也呆得了。不过在此之前,可否劳烦龙君带我去趟泾川龙墓?”   敖君逸一把把他拎起来:“你想看什么?看完就给我乖乖面壁思过,明白了么?” 第136章   不论是川河龙君居处,还是四海水精宫,多半建在先祖遗蜕上,泾川龙宫也不例外。自正中宝殿向下千尺,穿过不知是哪位祖先留下的百米长的肋骨,就是深藏在河泥中的泾川龙墓。   在暗无天日的水下,重重坟墓都沉睡在墨色的阴影中,犹如成片蛰伏的水草。敖君逸兴趣缺缺地扫视了一圈,问道:“看完了么?”   李声闻被他单手拎着领子,悬浮在龙墓上空。他贴身佩着避水珠,衣衫发丝都未被河水沾湿,但水流如风般吹卷他的衣裾,渗入的寒水湿气也让他瑟瑟发抖。   他张大眼睛,对着满目黑影感叹道:“真暗啊,泾川的所有龙君,都在此长眠么?”   “不,阿耶不在此处。”敖君逸面无表情道。   “令尊已经过世?”   敖君逸咂咂舌:“他要是没死,我怎么会是泾川君?他私自更改降雨时令,被天官奉命斩了,尸骨也被他们敛走了。”   李声闻轻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的。”   “我是遗腹子,没见过阿耶,不觉得悲伤。”敖君逸道,“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满是血气和不甘之情,让人不舒服。你看够了我们就快走!”   “可否劳烦龙君稍外降下几尺?我看不见龙墓中的情形。”   敖君逸啧了一声,翻手便是一道雷电劈向脚下。那雷光在半途不知触到什么障碍,猛地四下炸开,照亮了水下黑沉的坟墓。   那里并没有什么陵寝墓碑,只有一道道纵横起伏的丘壑,首尾相连,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在丘壑的最高处,依稀可见挂满水草锈迹的骨骸,半埋在河泥中。   敖君逸解释道:“我们不像凡人讲究什么事死如生,我们死之前就会自己躺到这里来,等岁月将我们的骨骼洗成石头,和父母手足的连在一起。”   “龙率性而为,无拘无束,令人艳羡。”   敖君逸灵机一动,又补上一句:“不过族中有恩爱弥笃的夫妻,要是其中一方先死了,活着的那个就会特意选择在对方的尸骨上等死,以便尸骨化在一处。”   李声闻哑然失笑:“在人间,有夫妻合葬墓,就是如此。不过人间合葬,夫妻分隔两室,到底没有如此亲密。龙君觉得这里阴森,我却觉得这里龙气大盛,似乎过往的龙君和伴侣都还活在这里……只不过,他们变成了山?”   敖君逸道:“泾川龙族是真龙之后,死后龙骨化山很容易,但也不是所有龙骨都变成了山,有些只是变成附着在山上而已。”   李声闻低声道:“看来此处的地脉十分牢固,无需担忧。”   敖君逸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反问道:“地脉?”   李声闻连忙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龙君,依你之见,那些附着其上的龙骨,有可能被流水冲落,自山脉上脱下么?”   敖君逸挑起眉:“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凡人传说龙骨能延年益寿,你是来求药的?”   未等李声闻回答,他便扯着对方的领子靠近自己,瞪着他说道:“那你可找错地方了,龙骨一旦附着其上,便只有比其更强韧的龙骨能将其砍下。就算你有歪门邪道的法子,能砍下龙骨,我也不会容许凡人拿我先祖的遗骸去炼丹。”   李声闻缩了一下脖子:“龙君误会了。我只是顺口一问,并非觊觎龙骨。”   “你别动歪心思就行。”敖君逸脚下一蹬,向上浮去,“这儿怎么越来越冷了?去年还没有这样冰冷刺骨,今年刚呆一会,就觉得浑身都冻僵了。”   “是因为金乌的火势减弱,光不如从前那样温暖了。”李声闻嘀咕道。   水流声让他的声音也跟着抖动起来,敖君逸问道:“你说什么?”   李声闻笑道:“我说龙君冷么?请握住我的手罢。”   敖君逸白了他一眼,敷衍地拉住他的左手,正要开口讥笑,一股暖流却从指掌间流入经脉,溶解了体内的冰寒。   他张张嘴又不知想说什么,撇过头闷头向上游去。李声闻用另一只手覆住他的手背,在他身后低声笑道:“龙君年少康健,是泾川真龙之后,在泾川应当没有敌手罢?”   “不止泾川,在渭水也没人打得过我。”敖君逸闷声道。   游览过泾川龙墓,李声闻温顺地按照约定在避水处面壁思过。敖君逸出完午睡被惊醒的一口恶气,本该神清气爽,但在龙宫游完三圈庆祝自己的胜利后,他又觉得无聊起来。   龙宫的要务处理完了,渭水龙宫来挑衅的小龙也被他揍肿了眼睛回家去,现在把那不速之客也关进了囚笼,泾川龙君突然无事可做。   要不然回宫歇觉?   然而在柔软的被褥里辗转反侧了一个时辰,敖君依然毫无睡意。他自暴自弃地把头缩进被褥里,被灌了满鼻子熟悉的沉香味。   敖君逸猛地掀开衾被,向殿门外吼道:“谁教你们更换寝具的?”   冰鱼闻声推门而入:“我每日都要换过龙君的寝具,怎么龙君今日突然问起?”   “沉香味太苦了,我睡不着。”   冰鱼笑道:“那我换檀香来熏被?”   “檀香太腻人。”敖君逸叹气道,“你们就没有什么荷花松柏之类的香么?”   “若是龙君想要荷花香,我命人去水面采两支下来?”   敖君逸吸了口气:“算了,别去了。我睡了,你替我看好门。”   冰鱼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轻轻挂上门锁。敖君逸虽然睡不着,还是闭上双目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衣料窸窣的声音,荷花松柏似的清香扑向鼻端。有人走到他床前,俯下身来:“果然还是需要生龙的龙骨么?”   是李声闻的声音。敖君逸眼皮一颤,竭尽全力压抑住想要睁眼的冲动,继续装睡。   他感觉到李声闻柔软的袖子拂过自己胸前,他似乎伸出手来想要触摸自己的胸口,但悬在离他胸膛极近的地方,没有动作。他的吐息有些急促,似乎比白日失了几分从容。   —————————————————————————————————————————————————   冰鱼:龙君,咱们不是卖香水的 第137章   几经犹豫,他最终还是将手掌贴在敖君逸的胸前,叹了口气:“这位少年龙君的龙气,竟比先祖更胜。恐怕唯一能胜过它的……”   敖君逸猛然睁眼,按住他的手,大惊小怪道:“这回我没睡着,应该不是做梦了罢?”   李声闻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想要抽回手。但敖君逸岂会让他如愿,连忙两手都用上,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李声闻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出,只好若无其事道:“龙君身上,可有上古天帝血脉?”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你为什么深夜来我房中?”敖君逸打断他。   李声闻锲而不舍地追问:“且这血脉并不稀薄,最多在五代以内。龙君的亲族中,可有天人?”   他不听敖君逸说话,敖君逸也不听他说话,径自将他袖子向上掀开,不怀好意道:“我还没有尝过人间皇孙的滋味,不若我们继续前夜没做完的事?”   眼见对话无法继续,李声闻只好拨开对方顺着衣袖钻进去的五指,正色道:“龙君一到夜里就判若两人,是因为这血脉的原因么?龙君自己就不觉得奇怪?”   “你们凡人不是有句话叫‘龙性本淫’?”敖君逸大笑道,“你要是希望我白日也如此,我乐意奉陪。”   李声闻也笑了,好似只是对着友人会心而笑:“龙宫中佳丽如云,唯独不见有谁是龙君的姬妾。龙君本性非淫,骗不过我的。”   “劝你不要太笃定。”敖君逸翻身坐起来,百折不挠地再次去探索他袖中的状况,“龙各有各的淫法,后宫三千是一种淫法,纵情声色是一种淫法,和自己的伴侣闭门十日不出也是一种淫法。你只排除了前两种,没有验证过第三种罢?”   “是与不是终究与我无关,龙君见惯美色,何必为难与我?”   敖君逸挑起眉毛:“那不一样,你比她们都合我心意。”   李声闻哑然失笑:“实不相瞒,龙君也甚合我心意。”他走近几步,伸出手指点点他的胸口,“这里有一件我很想要的珍宝,不过现在我还无法拿到手。”   敖君逸的血液猛然沸腾,直冲天庭,烧得他口干舌燥五内俱焚。恍然间,他听见李声闻悠然开口:“龙的寿命有多长?我等得起么?”   “若无意外,应有九千年。”敖君逸怔怔答道。   李声闻轻叹一声:“九千年太久了,若是可以,我真想明日就得到它。但是……”他对上敖君逸的眼睛,无奈道,“但是算了,我不想伤害你。”   敖君逸说道:“你有什么能伤害我的?”他说完就伸手去拉李声闻的袖子,但那里虚无一物,敖君逸“咦”了一声,从梦中醒来。   房中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地璀璨的珠光。   那是在这些白茫茫的珠光中昏沉入睡后,做的梦么?敖君逸自暴自弃地翻了个身,又闻到了荷花松柏的香气,这回是沾在他的手上。   敖君逸跳下床,披衣跑出了自己的寝殿,连冰鱼疑惑的询问都没管。   泾川二太子是出了名的纵情声色, 但他的寝殿,在夜里却从无莺歌燕舞,和敖君逸的一样安静。门口侍卫的龙女们正倚着门槛瞌睡,敖君逸心中烦闷,正要开口斥责,殿内突然响了一声:“滚出去!”   是他二哥的声音。   伴随着这声怒喝的,是重物滚落在地的声音。半晌,寝殿的门自内而开,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从中走出。他十八九岁形容,面容艳丽却不生媚态,水红色的衣袍胡乱套在身上,双脚赤裸,极为狼狈。   更别提他脸上还带着红肿的指痕,眼眶里挂着莹莹泪珠儿,差点就要落下来。   但他硬是没让眼泪落下来,红着眼睛向敖君逸拱拱手,健步如飞地走了。   这少年是二太子最宠爱的优伶,名唤十六郎。他击得一手好罄,人又伶俐聪明,知进退懂分寸,从没惹二太子生过气。但不知怎的,今日不仅挨骂,还挨了打,打的还是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   好奇之下,敖君逸连自己的事都抛到脑后,大步跨进殿中:“二哥好兴致,半夜打骂伶人,还叫人家衣衫不整地跑出去,看了惹人遐思。”   敖则凊背对他系着中衣衣带,冷笑道:“三弟才是好兴致。半夜出门闲逛不说,不去新抢来的娇妻那里,却来我寝殿,莫不是早知有笑话可看,专门来此守候?”   敖君逸道:“这倒是意料之外。那十六郎不是一向最得你喜爱,怎么也被你打了?”   “都是小事,一时脾气上来打了他。”敖则凊转过身来,“倒是你,不是睡不着来找我给你讲故事的罢?”   敖君逸清清嗓子:“其实我是有点事想问你。”   敖则凊往榻上一歪,冲桌上的茶壶抬抬下巴,示意他斟了两杯:“你说。”   “如果有个人白天对你不冷不热,夜里却总偷偷跑到你房里,还趁你睡着动手动脚,他是想做什么?”   他才问完这话,敖则凊的脸色就涨红起来。敖君逸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敖则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不会是你那风神玉树的新妇子罢?”   敖君逸没承认也没否认:“你说他是想做什么呢?”   “光是这些不好判断,他有说什么么?”   敖君逸嗫嚅道:“他问我为何没有姬妾。”   “这是争风吃醋,打探敌情。”敖则凊来了精神。   “他还说……想要我的心,问我他能不能等到得到它的那一天。”   敖则凊将茶盏重重嗑在桌上:“三弟,干得好啊!新妇显然对你爱慕有加,就是羞于启齿。来,哥哥给你个好东西,下次新妇再来夜袭你,你二话别说,咳咳,用上这个就行了。”   他歪过身去,从床头暗格取出一只白玉匣来,神秘兮兮地塞进他手里:“咳咳,这个用法嘛,你应该明白罢?”   敖君逸狐疑道:“这不会是你刚和十六郎用过,因为不欢而散顺手塞给我了罢?”   “这种东西我会给你用过的?”敖则凊恼羞成怒道,“再说了我没和十六郎怎么样,好歹是成了婚的人,怎么能拈花惹草?”   敖君逸呵呵冷笑了两声,突然后知后觉地绷紧后背:“你说他爱慕我?”   —————————————————————————————————————————————————   其实十六郎…… 第138章   老早死了阿耶没有指腹婚、邻里关系不佳没有东家女,顶上却有个拈花惹草如饮水的、将踏入泾川的龙鱼虾蟹尽收网中的二哥,泾川龙君还是生来初次遇到爱慕自己的人。   不知该算惊喜还是惊吓的大惊之下,敖君逸脊背发麻。那是背鳍的位置,通常龙在遭逢强敌战意旺盛,或是畏惧至极时,才会背鳍酥麻。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春日万物繁衍时,有伴侣的龙也会舒张背鳍。   敖则凊啜了口茶,幸灾乐祸道:“眼下暮春已过,怎么三弟的春情姗姗来迟?”   “我并非……”敖君逸面红耳赤,慌忙将烫手的白玉盒丢在了桌上。   敖则凊点点自己的上唇,促狭道:“夏日寻偶不算太迟。弟妹身份尊贵,模样气度也不错,唯一的不足就是生不了蛋。不过往后大哥四妹膝下有的是小龙苗给你过继,抱几个回去就是了。”   敖君逸怒道:“我没有动春心!”   敖则凊慢条斯理掰碎茶饼,洒在茶碾里:“那,把个凡人关在避水处,又不打他杀他,又不放他回家的是谁?四妹么?”   “他罪不至死,但不罚他我心里不舒服。”敖君逸理直气壮地喊道。   敖则凊被他突然放大的嗓门吓了一跳,手中银杵歪到一边,将茶末捣出了茶碾,洒在衣裾上。敖君逸见状咂舌道:“平时都是十六郎在这烹茶罢?没了他你还能干嘛?”   敖则凊莫名其妙地也生起气来,将茶碾扔在他身上:“闭嘴!我买下他才几年,我自己饮茶多少年?”   他下床着履,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走回塌边抓起玉盒硬是塞进敖君逸手里,粗声道:“明晚之前,你要么把新妇子拿下,要么你就把他赶走。”   敖君逸不满道:“凭什么我要赶他走?我要是赶十六郎走,你乐意么!”   “你和新妇子什么关系,我和十六郎又是何关系?你分都分不清,还来对我指手画脚?”敖则凊在他脑门扇了一掌,“小畜生,滚!我要休息了。”   被亲哥哥扫地出门的泾川君,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回到自己的寝殿,怀抱着冰冷的衾被,嗅着被上残留的余香入眠。   或许是因为大半夜到处乱跑受了凉,次日一醒来,他就觉得自己浑身滚烫,舌焦口燥如灼。冰鱼听见他辗转反侧,进来查看情况,被他涨红的脸色吓得手足无措,只知道带着一群龙女团团乱转。   不怪她们惊慌,风寒发热于凡人常见,在龙族却是闻所未闻的。连见都没见过的疑难杂症,冰鱼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对症的药方。宫中龙女都被她的凝重感染,泾川沉浸在仿佛龙君已溘然长逝的沉痛之中。   就连没架打就不肯出门的贵主宜生都被她们惊动,久违地华服靓妆打扮起来,来病榻前依依惜别。敖君逸被她们气得哭笑不得,立刻就要起身证明自己有的是力气。   宜生对着他以绢拭目:“三哥,你是不是动春情了?之前二哥刚成人的春日,也是这样。可能当时吓坏了哭得太凶,我现在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敖君逸凿了她一个栗暴:“我看你这辈子的眼泪,都在饿了没奶吃的时候哭光了。你说得有道理,我可能确实是……咳,你回去罢,叫冰鱼她们都退下,从外面把门锁上。这段时间我谁也不见。”   “可是二哥说,没有伴侣的话很难捱过情动。”宜生爽快地把锦帕团起来塞回袖子,“你不是绑了个嫂子回来么?”   敖君逸一个头两个大:“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几天你们尤其要给我盯住他,别让他进来。”   宜生破涕为笑:“那我替三哥在门外守着,莫说人间子,便是渭水小龙来,也别想进三哥寝殿半步。”   “省省罢,说得我像个凡间的闺中女儿似的,我又不怕他!”敖君逸咆哮着喷出水柱,把宜生赶出寝殿,亲自下榻挂上门闩,才瘫倒在水精铺就的地砖上。   他热得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从内而外都是火气,即使躺在冰冷的水精上,也削不去半点热气。虽然肉身焦糊,但他的五感却比往日更加灵敏,连门外宜生环佩相撞的细微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宜生忽然低喝道:“什么人?龙君有命,今日谁也不见。”   “贵主,这是新夫人。”冰鱼忙道,“方才龙君烧得厉害,我怕有什么万一,自作主张去请了夫人来。”   他听见宜生身形一动,走了一步又迟疑地停下:“嫂嫂……?三哥身体不适,请您回罢。”   李声闻温声道:“之前重重事务缠身,不曾拜见贵主,请贵主海涵。龙君现下还好么?他何处不适?”   宜生再口无遮拦,面对初次见到的嫂子,也不好意思直说“三哥动春情,等着嫂嫂这瓢弱水去救”,只好支支吾吾道:“应该没什么大碍,我们命中就是有这一遭,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敖君逸平摊在地上,低低叹了口气。   要是换成大嫂,听到宜生这语焉不详的说法,估计早就吓晕过去了。   李声闻却沉声问道:“听贵主的意思,龙君是病入膏肓了?”   “嫂子留步!”宜生匆忙移动,撞上了殿门,“不瞒您说,这龙宫里别人都进得,就您进不得。”   “哦?”李声闻反问,“莫非我于龙君是张催命符?”   宜生吞吞吐吐道:“要是嫂嫂只催命就好了,怕的是催别的……”   李声闻朗声道:“我是外人,幸蒙龙君相邀才在泾水暂住,本不该插手龙宫家事。但听贵主言辞,我实在难以安心,必须亲眼一见龙君。”   “贵主,得罪了。”   他话音才落,殿内的门闩就被无形的锋刃斩断,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越过宜生阻拦闯入殿中的李声闻,和躺在地上的敖君逸四目相对,各自露出一脸尴尬。   李声闻先反应过来,广袖一拂,将殿门重新带上,门闩也回归原位。他盯着右手边的夜明珠,问道:“龙君这是怎么了?”   —————————————————————————————————————————————————   宜生:催命还行→_→ 第139章   该死的,他还把门从内锁上。敖君逸盯着他,咬牙切齿道:“出去!别靠近我!”   李声闻不明所以道:“龙君是在躲着我?是因为龙君所说的梦么?”   他边说边走近几步,这短短数尺距离刺激到了敖君逸,让他一个挺身跳起来,化成龙形扑向李声闻。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宫室,扫翻桌案珠台,让李声闻无处可避。   但李声闻甚至连眼都没有眨一下,泰然自若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的眼神和在船上时一样,无波无澜如古井。敖君逸仰头长啸一声,收紧身躯将他缠在腰腹之间,像是要用自己的身躯将他挤死似的。   李声闻闷哼一声,依旧向他伸着手,强颜笑道:“龙君,低下头来。”   敖君逸一边嗤笑:“区区凡人,想要我低头”,一边将脑袋伸到他面前和他对视。李声闻竭力伸长手臂,摸到他的灵台,松了口气:“龙君可知,那些并非梦境?”   敖君逸一怔,不由得绷紧了背鳍。李声闻顺着他的鳞片抚摸他的灵台:“我确实深夜潜入寝殿,和龙君说了些话。但龙君总是忽然睡去,所以才以为那是梦。”   “所以你真的来了?”敖君逸诧异道,“你真的爱慕我?”   “让龙君睡去的,也是我的。”李声闻点点他一直抚摸的那块青鳞,自顾自说道,“龙君,放松些。不过是动春情而已,我帮你就是了。”   随着那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敖君逸有如朽木倒伏一样轰然坠地,动弹不得:“你做了什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状况?”   李声闻好笑道:“龙君缠得如此紧,我如何不知?龙性本……龙生性如此,不必介怀。地上寒凉,就算龙族百病不侵,也别在这躺着了。”   “你弄得我动不了,我怎么上床去?”   李声闻挽起衣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扛到肩上,拖上床榻,龙首摆在枕上,龙尾就拖在脚榻上。移动之间,敖君逸的四肢逐渐不再麻木,尾巴也可以摆动了。李声闻的这手把戏,就好像让人陷入将醒未醒之际,若是他自己不说,他人确实难以判明梦耶非耶。   李声闻抖开被子,盖在他腹上,转身下榻去扶四处倒落的桌案。敖君逸不知怎的,突然缺筋少弦地去招惹他,拿刚能动弹的尾巴缠住他的腿。李声闻被他绊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桌上。   敖君逸情知闯祸,连忙收起尾巴,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床帏。李声闻叹息道:“龙君可否变成人形,不然尾巴无处安放。”   敖君逸立即变回人形,直挺挺地仰面朝天,余光追着他在屋里转来转去,不满道:“喂,你既然知道我在动春情,还给我盖被子?我快热死了。”   李声闻有条不紊地把屋内杂物都收拾整齐,这才净了手坐上床沿:“龙君稍安勿躁,我这就帮你。”   敖君逸转过头去:“你帮我?”   李声闻埋首对付他的衣带,这位皇孙显然也是个衣来伸手的尊贵主儿,半天才解开他的中衣,对着片汗湿的胸膛泛起愁来。   “怎么不继续了?”敖君逸老神在在道。   李声闻闻言瞥了他一眼,俯下身来,向他胸前伸出手。敖君逸抬起发麻的手,从他梳理整齐的发髻里挑出一缕乱发来。   李声闻眉角微动,指尖忽地冒出一星金红火焰,跳到敖君逸胸口。后者被烫得痛叫道:“你做什么?”   但多亏这一烫,敖君逸全身的麻痹感尽数褪去,情潮随之卷土重来。他克制不住,一把按住李声闻,翻身压到他身上,哑声道:“我忍不住了。”   李声闻沉默不语地按住被他烫到的地方,那正是心口的位置,敖君逸自己都能感觉到擂鼓似的心跳,一定透过胸骨打在了他的手心。   “喂,你还有什么手段,火也好,法术也好,快弄晕我,你走罢。”敖君逸边说边俯下身去咬他的耳朵,“我快要克制不住了。”   李声闻压在他心口的手略微施力:“龙族一旦动情,若是没有伴侣就极其难捱,龙君确定要我走么?”   “要是不走,难捱的就是你了。”敖君逸咬牙道,“我不需要你献身救我。这事等到我们两情相悦,我也不会伤害你的时候再说罢。”   李声闻低笑一声:“龙君这话说得有趣。”   他边说边动了动手指,一股热流自肌肤相贴处注入敖君逸的胸膛,顺着血流经络游走到他全身各处。这热流有如春水热泉,明明同样灼热,却能平息他焦躁的无名火,让他放松下来。   “我说要帮龙君,并非只有龙君想的那种办法,不是么?”李声闻用另一只手推推敖君逸,“躺下罢,这羲和火只能压制龙君的情动之苦,不能解决,这几天龙君还是卧床休息为上。”   敖君逸咽咽口水,依言躺了下来,枕在李声闻手臂上,合上眼睛:“你衣服上熏的是什么香?”   “是舍弟随意调配的香,没有名字。”李声闻道。   “你说日光是这个味道么?”敖君逸全身暖融融的,昏昏欲睡,嘴里在说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了。   李声闻浑身一震:“龙君想说什么?”   敖君逸低声道:“没什么……你一来,就像春来冰融,日光照进水底,快要把我煮化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出声,呼吸也变得绵长均匀。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李声闻叹了口气:“这可有违我的初衷啊……”   敖君逸再次醒来的时候,室内的珠蚌都合起了外壳,床帏内漆黑一片。但这不妨碍他看清李声闻的侧脸,和依旧贴在自己心口的手。敖君逸一直枕在他胳臂上,在上面压出了长长的红痕。   “就不怕明日手麻么?”敖君逸低声咕弄了一声,把他这只手塞进被子里,盖住他覆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白日睡了太久,他现在毫无倦意,但又不舍得离开暖融融的衾被,只好对着李声闻的睡脸发呆。   挑下来的那缕头发还垂在李声闻脸边,玉冠也依旧束在他头上。显而易见,他为了迁就睡着的敖君逸,一直没有梳洗走动。敖君逸心里一暖,自言自语道:“你那么想要,那就来拿好了。”   他沉思片刻,补充道:“不过不能立刻全都给你,你还得继续讨好我。” 第140章   连着好几日,敖君逸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李声闻。他一直很不习惯和人同床共寝,但这几日睡得他骨酥筋软,好像在日头底下晒着,动都不想动。   难怪二哥总要找人暖床。   今日醒来他已不觉浑身燥热,看来这阵情潮算是过去了。但他思及一说出口来,李声闻肯定不会再陪他共枕,就懒得开口。屏风外冰鱼来来回回送了几次餐食,他都合眼装睡,把李声闻压在胳膊底下。   “龙君……”冰鱼再次把冷了的甘露羹撤下时,忍不住开口唤道。   李声闻早就醒了,但怕惊动敖君逸,他一直没有起身。此时听到冰鱼出声,便低声询问:“娘子有急事么?”   冰鱼忙道:“今日有位天师到访龙宫,说要拜访龙君,已经在正殿上等待许久。二太子说天师有要事请龙君做主,他不能定夺,要我来请。但龙君近日身体不适,还能起身么?”   “天师?泾川宫中可常有天师走动?”李声闻问道,“可否劳烦娘子描述下他的相貌?”   冰鱼沉吟道:“他相貌平平,实在找不出什么特点。衣衫也是寻常的松花绿锦袍,通身没有装饰。”   “三十岁上下?”   冰鱼答道:“是,面白无须。”   李声闻道:“我知道了,他是来寻我的。劳烦娘子跟他通报一声,我马上就来。”   冰鱼应声退下,李声闻小心翼翼地缩起身子,从敖君逸的臂弯里钻出来,轻手轻脚地越过他走下床去。敖君逸睁开眼从后面拉住他的袖子:“你去哪?不管我了?”   李声闻回过身来,和声道:“龙君还觉得不适么?”   敖君逸哼了一声,抱着被子滚进床榻内侧。李声闻俯下身来,从他手里扯出被子盖到他身上:“龙君情动将近五日,眼下应该快好了,请稍加忍耐。我去去就来。”   他更衣梳发,衣冠楚楚地走出门去。敖君逸从残余的水汽中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悄悄起身尾随他走出去,对沿路的侍儿们投以警告的眼神。   李声闻像他说的那样走进正殿,敖君逸留在门外的暗影里,从门缝里偷窥殿中情形。   他不在殿中,二太子便坐在主人的正座上,正神情专注地煎茶。客席上却坐着个面目平凡的中年男子,自斟自饮乐在其中,他脚下倒着三只空壶,脸上已带酡红。   李声闻对二太子颔首示意,走到男人面前,笑道:“叶天师,别来无恙啊。”   叶天师抬起醉眼,也笑了起来:“哎呀,我来龙宫向泾川君讨还郡王,没想到一抬眼,郡王就在眼前!”   他殷勤地斟了满杯酒,递到李声闻手边:“郡王,饮一杯龙宫仙酿,随我回去罢?七郎思君甚切,食不下咽,借酒浇愁,我实在不忍心见他如此消沉,就来接郡王还朝了。”   李声闻调侃道:“我看天师是心疼自己的美酒被七郎糟蹋了罢?”   叶天师挤眉弄眼道:“郡王又不是不清楚,七郎惯从我这里抢酒喝,才从阆风苑讨的琼浆,我还没舍得开封,就被他派人抢走了。”   “来日我命人将嘉阳王府的藏酒都送给天师,就当替七郎赔罪。”   叶天师灵机一动:“不用不用,我看龙宫的仙酿色如玛瑙,香气扑鼻,绝非凡品。君王替我讨三坛,我们就一笔勾销。”   李声闻道:“主人翁就在座前,叶天师何故向我讨酒?”   即使一言不发,也被莫名卷入对话的泾川二太子迟疑道:“按理说承蒙客人厚爱,我理当倾囊以赠。但这百子春是龙宫豢养的伶人酿造,他生性乖僻,不喜我们随意转赠他酿的酒。我得去问问他,这次可以给天师几坛。”   说罢他就如蒙大赦地将茶具一丢,快步走出正殿,关上门,舒了一口气。   敖君逸啧了一声:“你别把门关得那么严。”   敖则凊惊道:“你不是正在情动不便见客么?怎么在门外躲着?”   他瞥眼殿门,低声道:“对了,新妇子怎么神清气爽,一点事都没有?我还担心你把人家……嗯?”   “我没病!”敖君逸在他意味深长的注视下恼羞成怒,“我不想随随便便就和人温存而已!”   敖则凊庆幸道:“那可太好了。这位新妇子不知是何来头,来寻他的这天师也通身逼人灵气,让人透不过气来。你要是没把他如何,还是赶紧恭恭敬敬送他走罢,我们小小泾川容不下这些大神。”   “你之前不还撺掇我娶他么?”   “我可没有,你别乱说!”敖则凊道,“我还要从十六郎手里讨酒来给他,唉,想想就头疼。”   敖君逸幸灾乐祸道:“从十六郎手里讨酒送给别人?他非死在醋缸里不可。我每次喝他点酒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敖则凊冷着脸道:“你还是好好想象怎么送神罢?能让那种方士也俯首称臣的,怕不仅是凡间皇孙那么简单罢?别的新妇你不抓,非得抓他来!”   殿内李声闻正和叶天师寒暄着,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敖君逸低声咕哝:“重来一次我还得抓他。换作是你,在河滩的卵石里忽然看到一颗雕琢成形的美玉,难道你不会捡起来看看?”   敖则凊无言以对,虚指他一下,急匆匆去对付他的爱妾了。   敖君逸贴到门缝上,正好看到李声闻在叶天师旁边坐下,推回叶天师递来的酒杯:“叶天师亲自到龙宫,所为何事?”   “这话该我问郡王才是。”叶天师不以为意,自己喝了酒,“这小小泾川究竟有什么,值得郡王羁留?”   李声闻笑道:“本来是有的,只是思来想去,还是不准备向主人借取了。我不日就回长安,请叶天师转告圣人与七郎,请他们不必挂念。”   “圣人倒是安好,但七郎一心以为是泾水恶龙绑了你走,不知道是郡王自己要留下的。他天天筹谋着溜出长安来救你,我都拦不住了。”   李声闻闻言敛起笑意:“请天师告诉他,若他敢私自出长安一步,我即刻自裁。” 第141章   “哈哈哈哈,有郡王这句话,我们定然制得住七郎了。圣人对郡王和七郎本来就诸多猜忌,若是他私自出京,定会惹来许多麻烦。”   李声闻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若无其事道:“天师云游四方,可有见闻?”   叶天师得意道:“我知道郡王想问什么。不过这答案要三坛美酒来换。”   “二太子已去取酒。”   叶天师手腕微抖,将杯中酒倾倒出来。但那酒液并未洒落于地,而是漂浮空中,扭成山脉纵横状:“前日有金羽堕于东海之外,将一片仙山烧作灰烬。至于更远处,归墟已不见天日。可怜人间歌舞升平,不知浩劫将至。”   李声闻道:“我托生为人,落于凡间,就是为了在他们受难前,补缺于天。我所说的东西,天师可有寻到?”   叶天师懒洋洋道:“我不似郡王那样天生仙骨,云游之时在修炼上颇费功夫,因此可能多有疏漏,没能发现。所以我今日来,想请郡王离开泾川,和我一并到钟山去看看。自烛九阴陨后,钟山死气蔓延,不见天日,有郡王同行,多少令人安心一些。”   “那我一会便向泾川君辞行。”   听到这里,敖君逸忍无可忍,一脚踹开殿门,斥道:“谁准你走了?”   “龙君身体无碍了?”李声闻不答反问。   敖君逸身上早就不大烧了,哼了一声权作回答。   “若是龙君都听到了,我就不复赘言,这就向龙君请辞。”   敖君逸敲敲桌案:“我不是请你来做客的。若是我不放你走呢?”   听到这话,李声闻神色未变,反倒是叶天师哈哈大笑起来:“龙君,长安尚且困他不住,泾水难道就能关住他?”   李声闻蹙起眉:“叶天师,若是龙君动起真格,你我二人联手也未必能够得胜。还是勿要口出狂言。”   “好好好,我不说便是了。二太子何时取酒回来?”   敖君逸瞪了他一眼,转向李声闻:“你真的要走?去钟山?”   李声闻点了点头,敖君逸恍然大悟道:“钟山之神烛九阴,不饮不食可活千万年,传闻得到他的鳞片断牙,就可以操纵生死昼夜。你果然是求长生的。”   李声闻欲言又止,敖君逸抢先说道:“和龙族结为夫妻,亦可共享寿元和法力。你之前说想要我的心,也是这个意思罢?”   “那龙君要把它给我么?”李声闻试探着问道。   敖君逸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要是留下来,我会考虑考虑。”   李声闻半信半疑道:“与龙族结姻可以增寿,我确实听过。但共享法力却闻所未闻。若是我与龙君结为连理,也可呼风唤雨,斩断山脉么?”   敖君逸睁眼说瞎话:“能,只要你让我高兴了,我所有的一切都和你共享。”   叶天师在墙角忍笑忍得浑身抽搐。李声闻却认真地回答道:“那我定要使出浑身解数,讨龙君欢心。”   “那是自然,你之前的作为,远远不够取悦我。”敖君逸抬起下巴,哼道。   “如此一来,钟山之旅暂且搁置,叶天师意下如何?”李声闻道,“钟山魍魉横行,凶险异常,如能向泾川龙君借来宝物,我们便不必涉险。”   叶天师竖起三根手指:“再加三坛美酒。”   李声闻好声好气道:“叶天师回到长安,尽管去搬无名观中的窖藏。这样可行?”   “嘉阳王的窖藏早就许给我了,不能算数。”   李声闻还要和他还价,殿门又一次被人推开了。敖则凊抱着两坛酒走进来,问道:“二位要回去了么?我从十六郎那取了这些百子春来。”   敖君逸唇角一抖:“再取三坛。”   敖则凊如临大敌道:“再取三坛?你以为我说服十六郎给我两坛,用了多大功夫?”   “只要你能拿来,龙宫宝库里那把琴,我亲自取出来送你。”   那把琴敖则凊眼馋了好久,但龙宫宝库只有龙王能开启,敖君逸又懒得开门,他一直只能望洋兴叹。敖则凊马上走出殿去,殷勤道:“你们稍坐,我去去就来。”   叶天师心满意足道:“我马上就走,不打扰龙君和郡王。”   敖君逸示威似的看看他,向李声闻伸出手:“二哥会送他离宫,你跟我回避水处。还没用早膳,我饿了。”   其实他十天不吃都不会饥饿,不像凡人,三餐五谷半点都不能缺少。   好在冰鱼比他还要心细,一直煨着汤羹,见他们到避水处去,立刻就在那里上了满桌酒菜。敖君逸大大咧咧坐下来,端起酒杯一看,便皱起眉:“今日的酒怎么这样拙劣?”   杯中绿酒浑浊不清,是人间茶肆最粗劣廉价的浊酒,与方才叶天师赞不绝口的那壶百子春不可同日而语。冰鱼掩口道:“方才二太子取了五坛酒给客人,十六郎恼了,说这个月龙宫都只有浊酒喝。”   敖君逸忍气吞声道:“他是二哥的人,我不和他计较。”   “浊酒也醉人,先吃些东西再饮酒罢。”李声闻及时开口,夹了一筷羊脯到他碟子里。   敖君逸瞥他一眼:“这么快就准备好讨好我了?”   李声闻温言软语道:“因为我眼下就有事相求。”   “说来听听?”   “既然现在龙君允许我示好,可否教教我,如何通过龙宫正中的九曲回廊?”   九曲回廊是五色水精制成,看似处处通透,实则迂回多歧途,就连敖君逸自己也偶尔会在其中迷路,更别提初来乍到的李声闻。避水处在龙宫边角,去哪都得通过九曲回廊,这要求倒也合理。   但敖君逸思索片刻,没有同意:“你从避水处潜入我寝殿好几回,中间都要穿过九曲回廊,没见你哪次困在其中出不来。你在打什么主意?”   李声闻蹙起眉:“我也未曾料到,次次迷路都会走到龙君寝殿。莫非是龙宫中设有阵法?”   敖君逸用筷子敲敲他的碟子:“别光想事,赔我躺了那么多天,不饿么?我要吃那个。”   李声闻心不在焉地夹起虾子送到他碟前,没注意到敖君逸就着他的筷子叼走了虾。 第142章   和放旷的凡人不同,泾川君在某些方面古板得如同前朝隐士,比如未婚夫妇是不能睡在一起的,正在观察的未婚夫就更不能了。因此在李声闻那看他画了半天画,又用完晚膳,敖君逸就打道回府,孤枕寒衾地安歇了。   早就睡惯了的白玉床,却忽然变得又冷又硬,让人辗转反侧不能安寝。   他几次起身想叫人请李声闻过来,又沉默无声地躺回去了。前几日他动春情,是特殊情况,如今还要人陪,岂不是惹人闲话?   冰鱼肯定又擅自更换了衾被,虽然特意找了荷花香来熏过,但就是和李声闻的衣香不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衾被睡个十日再换有什么大不了,冰鱼更换得太勤了。   在敖君逸胡思乱想的时候,寝殿的门却悄悄打开。推门而入的人脚步很轻,谁也没有惊动。寝殿的主人还是在闻到松柏香味的时候,才陡然反应过来,坐起了身子。   在他的床榻和殿门之间,隔着一扇云母屏风,透过薄薄的云母,隐约可见来人的影子在门口徘徊,似乎犹豫不敢前行。   敖君逸哑声道:“你来做什么?”   李声闻惊讶道:“龙君还没睡?我睡不着,起来走走,不想又走到了这里。”   真是雪中送炭,若是炭自己送上门来,就没必要为了礼法挨冻了罢?   “你来得正好,既然睡不着,就帮我个忙罢。”敖君逸隔着屏风说道。   李声闻转过屏风来,笑道:“龙君还有要向我求助的事?只要我力所能及,但说无妨。”   他走到了床榻前,还未来得及问敖君逸要什么,就被后者钳住手腕,拖上床榻。吃亏两次的龙君深深记住了灵台不能给他碰,箍着他的双臂把他收进被子底下:“给我暖暖被子。这床太冷了。”   “传闻龙宫白玉床冬暖夏凉。莫非是盛夏之时,它会凉爽太过?”李声闻在昏暗的珠光中注视着他。   “闭嘴,你怎么那么多话?”敖君逸恼羞成怒。   他合眼假寐了一会,又瓮声瓮气道:“不过你这么讨好我,我很受用。下次别问不该问的事就更好了。”   李声闻不仅不噤声,还变本加厉,靠近过来:“龙君是不是已经对我心生情意了?龙君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答复呢?”   敖君逸嗤道:“你急什么?看样子你不过二十余岁,在凡人中也算年少的,五六十年还等得了罢?”   “等不了。”李声闻正色道,“龙君,如果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太久。两年之内,如果龙君还不愿意把它给我,我必须离开去找其他的替代品。”   敖君逸火冒三丈:“你还和我讨价还价?你真把它当做交易?是不是只要能给你长生,委身哪条龙都不重要?”   李声闻从容道:“泾川君是性情中人,可以随心所欲,我却不能。但若对我提出此事的不是泾川君,我定会直截了当地拒绝。”   “因为是你,我才想要试着接受这个提议。”   敖君逸被他安抚地浑身舒畅,这才放松了脊背:“也没有别人会给你这么丰厚的诱饵的。”   李声闻笑了笑,马上话锋一转:“但是不论是你,还是我的父母兄弟,都不会是我留下的理由。我肩上的责任,远比情爱更重。”   敖君逸兴趣缺缺道:“若是你做得好,以后这重担我帮你一起挑。但是你要是再聒噪下去,我就要生气了。”   “多谢龙君。”李声闻低声道。   敖君逸松开他,背过身去:“你要是只为了求长生才讨好我,我不会把它给你的。除非你真的想要它了,我才会考虑考虑。”   身后一片寂静,李声闻似乎没有听到。敖君逸叹了口气,正要转身,背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似乎不会太远,我也很吃惊。”   敖君逸猛地翻过身去,压在他身上,哼道:“床太硬了。”   “明日让龙女们多铺床棉絮罢?”   “闭嘴,就你事多。”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又是珠蚌大开的正午,冰鱼和几名龙女在屏风外窃窃私语:“龙君还没起,是不是夫人又来了?”   “老是这个样子,新妇吃得消么?”   “比起这个,谁去叫醒龙君。”   敖君逸不耐烦道:“小声点,仔细把他吵醒了。”   冰鱼连忙放低声音:“可是龙君,凡人一日三餐不可缺少,老是起这么迟,对夫人身体无益。”   “我知道了,酒菜都热好了么?”   “热好了,都是清淡的,二太子吩咐的米汤也备好了。”   “米汤?”   冰鱼在屏风外扭扭捏捏道:“二太子说,龙君动了春情,夫人可能身上不太好过,得忌口。”   敖君逸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才气道:“让他不要混说。我还没决定要娶他呢,什么也不会做的!”   “可是夫人是凡间送来的新妇,下了水礼就成了。”冰鱼疑惑道,“我们又不讲究凡间的那些繁琐婚仪。”   “三书六礼都是迎亲之前的礼节,现在我已经在龙宫了,龙君便不必准备了。”李声闻睁开眼睛。   冰鱼忙问:“夫人醒了?要用膳么?”   李声闻被压在敖君逸的尾巴底下,温声道:“这就起。娘子进殿时我已醒了,只是龙君在休息,不忍心吵醒他。”   冰鱼笑道:“龙君怕吵醒夫人,夫人又怕吵醒龙君,结果两个人都醒了。”   “你说什么?”敖君逸打断她。   冰鱼连忙收声:“我说错了什么?”   敖君逸坐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凡间婚仪么?嫁娶是不是应该热闹点?”   李声闻径自下床着衣,坐到桌边:“劳烦娘子早早起来,准备羹汤。龙宫事务应当很繁忙罢?”   “龙君年少时,渭水龙宫常来挑衅,那时确有诸多事务。”冰鱼道,“自从二太子迎娶洞庭贵主后,渭水龙宫便不再来惹事,我们也清闲多了。龙君也没什么事做,便去找渭水龙君报仇。”   敖君逸沉吟道:“今日不去了。你准备两套凡人的行头,我们去趟人间。”   李声闻放下才拿起的牙箸:“去做什么?”   “看看凡间如何迎亲。这两年我先准备好婚仪,这样等我满意了,我们可以直接成婚。” 第143章   “十里画障、催妆、却扇、结发、合卺、共牢,然后我们就可以入洞房了?”敖君逸趴在塌上,叼着没蘸墨的笔,翻了几页《仪礼》,“你们凡人就是文绉绉的,写的东西看都看不懂。”   李声闻撂下画笔,回过身来:“你哪里看不懂?”   “好久没听你叫我龙君了。”敖君逸拖长音抱怨道。   李声闻改口道:“龙君哪里不明白?”   “两年都已经过去了,在龙宫五百日夜,你有四百九十九日摸到我寝殿来,还需要这么毕恭毕敬的么?”   “夙兴,妇沐浴,纚笄、宵衣以俟见。质明,赞见妇于舅姑。”李声闻充耳不闻,念了一遍敖君逸翻开的那页,解释道,“这是新婚翌日清晨拜见舅姑的礼节,恐怕我们不用考虑了。”   “新婚翌日清晨拜见舅姑?”敖君逸大呼小叫道,“你们凡人洞房花烛都不用三日三夜的么?”   李声闻怔了怔:“三日三夜?”   敖君逸愤愤不平道:“一夜够做什么?情到浓时要起床去见父母,你们也太残忍了。”   李声闻沉默片刻,从他手里抽走了书:“这婚还是不成了罢。”   闻言敖君逸腾地坐起身来,挑起眼角:“你这两年的表现我很满意,当年我说高兴了就成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到就要做到。”   见李声闻面露犹豫之色,敖君逸连忙指指殿内四处张起的绮罗:“我着人采买好了花烛红绡,连昏服都量身做上了,托云梦君绣花贴金,你说不成婚就不成婚了?我如何向她、向拿了请柬的四海龙君交代?”   云梦君在川河龙君中最心灵手巧,是罕见的拿得起绣花针的娘子。许是因为余杭一带酥风软语,云梦龙君也被熏得柔媚多情,裁衣织锦的手艺不下昆仑女仙。   虽然她拿起长枪来,也能和四方龙王鏖战三百回合。   而且云梦君平生最好家长里短,凡是告诉她的秘密,不出一日就能传遍四海。敖君逸托人捎去的鲛绡甫到云梦龙宫,泾川龙宫大喜将近的讯息就飞到了北海,如此一来就算他们不想成婚,这婚礼也势在必行。   “若只是为了那衣裳和请柬,我和宜生贵主结姻,也行得通。”   “你想都别想!别以为她是雌的,你就能好过。”敖君逸张牙舞爪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非得逼我明说?”   “嗯。如果龙君肯明说,我会很欣喜。”李声闻俯下身来,将书册塞进他手里,未束的长发擦过对方的颈侧,“这两年间,我对龙君的行动也很满意,眼下龙君愿意让我更满意一点么?”   敖君逸深吸口气,恶向胆边生,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把他压到塌上:“说得好啊,现在就让你满意。虽说婚仪未成,先成燕好,于理不合,但既然你这么要求,我一定尽全力。”   李声闻不嫌事大地摸摸他的耳垂:“那你是为了什么在筹备这场绮宴呢?为了云梦君绣的新衣,还是泾川龙宫的颜面。”   敖君逸嘶声道:“为了你,满意了罢?”   “十分满意,多谢君逸。”李声闻凑在他颈侧耳语道,“其实前些天,我还曾想在泥足深陷前,离开龙宫。但多亏你这句话,我不想走了。”   “你想走,得看我让不让。”敖君逸哼道,“你为何想走?”   李声闻目光一飘,低声道:“新衣太刺眼了。我们就不能换个深一些的红色么?”他接收到敖君逸凶恶的目光,连忙改口道,“或者浅一些的颜色?”   敖君逸的目光越发尖锐,活像把能撕开他衣裳的刀剪:“那是珊瑚树的红色。你知道么,之前你在龙宫宝库把玩珊瑚树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的手指放落上面,就像一捧新雪。我当时就决定,要裁身珊瑚色的衣裳给你,再用最红的珊瑚雕一副……”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李声闻好奇道:“一副什么?”   敖君逸话未出口,自己倒先红了脸,死也不肯再说。他吭哧半天,才嘟囔道:“反正我陪你一起穿,你挑剔什么?还是你想和人间一样,红男绿女,你穿碧绿的嫁衣?”   李声闻笑道:“我是开顽笑的。君逸亲自想的样式、天上地下找的衣料,何其精心,我哪里舍得挑剔呢?”   敖君逸腆着脸凑过去吻他眉角:“知道就好。”   李声闻问道:“说起来,你说今日要给我看你画的画作,画呢?”   “差点忘了,都怪你打岔。”敖君逸跳起身,把他拉起来,“你快去洗漱更衣,我们上岸去。”   李声闻不明就里地任由他推着,换了挡风的衣裳,一起浮上水面。敖君逸拉住他的手,紧紧握住:“我不想引起骚动,就不化龙了,你握紧我的手。”   李声闻刚要问他想做什么,脚下就已经腾空,几息之间便升到云上。敖君逸挑了块缓缓流动的云坐下,指向云层之下的河川:“你看,我的画就在此处。”   只见蜿蜒玉带之上,身形庞大的青龙正衔着荷花安眠,它鳞须毕现,栩栩如生。在荷花花蕊中,站着名红衣仙人,他高举团扇,遮住了面目,但见衣裳火烧暮云,发鬓间朱红玛瑙为簪冠,无一不是男子形制。   岸边本就有荷花临水而开,星星点点缀在画中,竟让人一眼分不清哪些是画中花,哪些是水上花。   百里如画泾川,今日真成了一幅丹青长卷。虽然偶有风浪波澜,这幅画却只是随之闪动粼光,让画中人的衣带当风而舞。   “书上说,李家公主出降,需要十里画障。我在水面上作了百里水画,可以替代么?”   李声闻笑道:“当然可以。说起来,我该给君逸什么回礼?”   敖君逸正要讨要好处,却听他自问自答道:“君逸引诱我,对天下苍生来说已是重罪。作为回礼,就将功抵过好了。”   “不行!你要是没什么可给的,就以身相许好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如这样,你说洞房要三日,我陪你五日。”   敖君逸一哽,怒道:“你可别后悔!”   —————————————————————————————————————————————————   →_→李声闻自掘坟墓 第144章   说是姑且试试,从开始朝夕相处,直到川河龙君都来观礼,两位新人也没有一人提出悔婚。   惊讶于水画的长平居民尚未回神,就发现不知何时起,总有狂风急雨行过泾水,倏忽消散,在云收雨散之际,偶尔能从云间瞥到各色龙影。   也许是泾川龙神在兴云布雨?   其实泾川君今天没有出过龙宫,他忙于布置婚房,接待前来观礼的四方水族,忙得脚不沾地。若是偶尔得闲,他就站在门口仰望河面,然后莫名其妙地乐上半天。   从泾川龙宫抬头仰视,满川辉光,似霄汉落于水中。水画被日光照亮,笼罩在龙宫上空,一笔一画清晰可见。龙宫的水精楼台也灯火通明,红绡绮罗挂满屋檐,远望如火团漂浮在河底。   冰鱼拿着名录走到白玉门边来,满面笑容:“龙君,除了洞庭君、钱塘君,其他川河龙宫的人都到了。吉时将近,想来那二位无法按时到达了,龙君不要再空等,去妆楼下罢。”   按照敖君逸的布置,现在该是去龙宫最高的楼台下“催妆”的时候了,虽然李声闻身为男子,不必施妆抹粉,但仪式还是要按人间的来。   催妆诗就是新妇子在楼上施妆时,夫婿在楼下焦急恳求其早些下楼所作的诗。若是新妇子都着装打扮好了,夫婿才姗姗来迟,就太不像话了。   何况不光是为了婚仪,敖君逸自己也急得要命,恨不得现在就催妆却扇完,抱着他的新妇入洞房。若不是还差两名宾客迟迟不来,他现在可能都已经滚上床榻了。   “二哥娶了洞庭贵主,洞庭君是他岳父,说来我们还算姻亲。我大婚他们竟然不能及时到场,岂不是叫别人看笑话?”敖君逸哼道,“他们不顾及我的面子,我也不必为他们着想了。冰鱼,你留两个侍儿小厮在此等候便可,等他们来了直接领去正厅。”   他边说边大步流星地往妆楼奔去,若不是顾及身上昏服不能随体型变化,他简直要化龙直接飞上妆楼。   婚礼的妆楼是暂借宜生的楼阁,成百娇媚龙女围在高楼之下,宜生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楼上窗前,把窗内景象挡得严严实实。   “新妇子妆成否?”敖君逸刚站到妆楼下,就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宜生笑嘻嘻道:“新妇妆未成。”   敖君逸连忙吟诵道:“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听到催妆诗,宜生立刻笑着让开,扶着站在身后的红衣新妇下楼来。新妇身材高挑,穿着繁复如红云的衣裳,高擎团扇遮住面目,扇面上一枝桃花灼灼。他没有梳女子的云鬓高髻,而是如往日一样整齐束起,簪着赤玛瑙高冠与金花树,虽华丽繁冗,却仍是男子发式。   敖君逸强自镇定着从宜生手里拉过他,一起坐上鸾车赶到正殿。川河龙君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一见鸾车在门前停下,就齐声呼唤道:“泾川君,快快下车!”   谁都知道他们意在沛公,叫的是敖君逸,想看的却是那能迷住泾川君的新妇子。敖君逸一方面不情愿让他们得逞,另一方面又像在河滩上捡到美玉的孩童,想要炫耀他的珍宝,于是努力板起面孔,扶着李声闻下了鸾车。   敖则凊正站在正殿最中间的位置,身后跟着捧着玉案的侍女。敖君逸目不斜视地从坐席间穿过,对醉龙们的叫喊充耳不闻。   其中叫得最欢的,就是亲手绣了昏服的云梦君。为了压过她的尖声,敖君逸不得不扯起嗓子高声喊道:“已知秦女升仙态,何必圆轻隔牡丹?”   念过却扇诗,新妇子本当立刻放下团扇,露出面容。但李声闻不知是太过热闹的场面震慑,还是神游天外,竟然一动不动,继续高举扇子。   敖君逸灵机一动,低声道:“我能摘取这朵牡丹么?”   李声闻的肩膀微微一颤,笑声淹没在殿内的喧嚣中。他极其缓慢地移开团扇,将它丢在侍女的手中。   云梦君高声道:“泾川的太子们好福气,二太子迎娶了龙族第一美人,龙君的新妇子也毫不逊色。”   “不过二太子妃怎么不在?”有人问道。   问话的人是渭川君的幺子,向来看泾川龙宫不顺眼,没事就要挑衅。泾川二太子夫妇不合,在长安八水不是秘密,此刻故意问起二太子妃,就是在戳敖则凊的逆鳞。   敖则凊面不改色道:“新人结发。”   敖君逸亦对渭水小龙的刁难置若罔闻,愉快地拿起小巧剪子,挑出李声闻的一缕头发,小心剪下,再将剪子递给李声闻。   后者挑出他的发绺时,手指有些颤抖。敖君逸以为他是紧张,便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剪下自己的头发。   敖则凊拿起红绳,将两人的发缕束在一处,又拿起了青玉匏,将这一双酒器分开递给两人:“饮合卺酒。”他说完这话,便侧首对敖君逸低声说,“礼成了你尽管去,剩下的我来……没想到你们还是没有分开。”   龙女们将澄澈的百子春斟满玉匏,敖君逸一口将其饮尽,李声闻却还在慢慢抿着酒。渭水小龙放声大笑道:“泾川夫人比云梦君文雅多了,不愧是人间的娇娘。”   “人间女子,确实行动有节,进退有度,比失礼于他人婚礼上的醉汉强得多。”李声闻抿了口酒,不紧不慢道。   “你!”   李声闻笑道:“今日是我与泾川君新婚,若是见了刀兵血光,恐怕不吉。所以我不与郎君计较。”   他话音未落,便有几星金红的火焰随水波流淌到渭水小龙面前,落在他的酒盏上,将那金盏烧得通红熔化。渭水小龙本来气急败坏就要起身,见到此景立刻噤若寒蝉,坐了回去。   那火星极其微小,只有云梦君和渭水小龙看到,其他宾客只当他临阵脱逃,大声耻笑起来。   “他不胜酒力,这匏酒我替他喝了。”敖君逸夺过李声闻手中的酒器,仰头喝干,“合卺酒喝过了。我们这就入洞房了,这五日之内,你们是留是走,饮酒吃肉,都请自便。”   年长的龙王们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不愧是少年人啊,竟然一去五日。”   ————————————————————————————————————————————————   敖君逸念的是黄滔的却扇诗、卢储的催妆诗,年代可能比较晚=-=就……凑活下吧 第145章   一进洞房,入目是雕着龙凤的花烛的灯影,是影影绰绰的云霓一样的绡帐,挂在水精墙壁上的盘常同心结。龙涎香的香烟正从黄金狻猊口中升起,在绡帐外盘旋。   敖君逸在这香烟中突然局促起来,他垂着头转向李声闻:“我们这就是夫妻了。”   “嗯。”李声闻笑着应道,“良辰吉日,不来小酌一盏么?”   在桌案上,摆着寓意吉祥的栗子红枣,和一套水精酒具,透过透明的酒壶,可见壶中满是琥珀色的烧春烈酒,足以醉人。敖君逸干笑道:“二哥这是把十六郎珍藏的陈年烧春都骗到手了么?”   李声闻轻轻甩脱他的手,执起酒壶斟满一盏,递到他手上:“今日风光晴好,高朋满座,应当饮一盏。”   敖君逸不满道:“难道不是为我的新妇饮一盏?我刚喝下两匏酒,马上就要醉了,只能再喝一盏。”   “醉了又何妨?”李声闻见他不接酒盏,便自己含入口中,来吻他的嘴唇。   敖君逸失笑道:“盛情难却,这一盏该饮。”他揽过李声闻,反客为主,直到这口酒不知被谁喝下,才哑着嗓子说,“合卺酒,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李声闻本是想让他饮酒,厮磨间却反而被迫咽下七八分,呛咳起来。十六郎的烧春是窖藏数年的百子春烧沸而成,入口如刀,一壶便醉,敖君逸从来不敢多喝。他抚了抚李声闻的后背,抱怨道:“二哥这是什么心思,洞房花烛夜给我摆这样的烈酒,是想让我一觉睡过五日么?”   他说着说着,愣了一下:“你不会也是这样想的罢?”   李声闻低声道:“果然只要说到闺房之事,君逸就十分机敏。”   敖君逸气极反笑:“好啊,你果然存着这样的心思,想灌醉我。”他边说边打横抱起李声闻,把他丢上床榻,“好在我防着醉酒,没有多喝。”   摆在桌上的烧春实在性烈,恐怕比合卺用的那壶还要醉人。李声闻才咽下半口酒,颊上便浮起飞红,他恹恹地斜倚在枕上,对敖君逸招招手:“愿赌服输,悉听尊便。”   敖君逸口干舌燥,按捺着扑上床榻的冲动,俯身从床头暗格里取出只锦盒:“不急,你先戴上这个。”   李声闻垂着眼帘问道:“这是何物?”   敖君逸咽咽口水,将锦匣打开。匣中是一双圆镯,由整块如血的赤珊瑚琢成,殷红欲滴。敖君逸亲手把它们套到李声闻的双腕上:“这就是我说的,用珊瑚雕的跳脱。”   李声闻忍俊不禁:“龙君是从哪里学了讨女子欢心的手段?”   “你不喜欢么?”敖君逸握住他的手,一下下啄吻着珊瑚镯之侧新雪般的肌肤,“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他边说边伸出另一只手,顺着李声闻的腰肢向下走去,后者躲闪了一下,却因为不胜酒力没能逃开。敖君逸摸到他腰下系的玉佩,挑起那佩饰,有意无意地碰触玉佩遮住的位置,继续念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中心,素缕双连针。”他放开玉佩,摸索着其上的同心结,将其解下,收束衣衫的玉带随之松脱。李声闻按住他作乱的手,刚要开口,敖君逸却收回手,转而去触碰他发间金簪,“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   他一字一句地念完这句诗,扬手抽去发簪,摘掉他的玉冠,李声闻的发髻随之散开,长发披落于肩上。但敖君逸并不满足于此,他又将手伸入李声闻的衣裾,解开他的衣裳:“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李声闻伸手捧住他的脸颊:“明明是新婚夜,君逸却要吟诵这首苦情诗,是说今夜之后便要抛弃我么?”   “不,”敖君逸啄吻着他的眉角,“是叫你不要抛弃我。你记着这珊瑚跳脱、金簪玉佩不是女子饰物,是我与你死生契阔的信物。尤其这珊瑚镯,还有妙用。”   “若是以后我要你的性命,你也会给么?”李声闻问道。   “会。”敖君逸拉下床帐,“我有的,都给你。”   等到殿内的红烛烧尽,敖君逸才平静下来。他依稀记得蚌珠开合三次,应当已经过了三日。李声闻夸下海口说任君予夺五日,但现在就已经连眼都睁不开了。   “声闻?”敖君逸试着唤他,但后者只是蹙起眉,梦呓道:“饶了我罢……”   见他实在无力支撑,敖君逸才不情不愿地把他欠的两日记到下一次,生龙活虎地下床叫冰鱼送热水进来。冰鱼吞吞吐吐道:“龙君,还有一事,我刚刚不敢叫您,但是既然您起来了……”   敖君逸心情大好,没和她计较:“什么事?”   “渭水小龙和二太子打起来了,就在前殿。”   敖君逸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二哥没吃亏罢?”   “刚刚宜生贵主也往那边去了,二太子没有受伤。”冰鱼道,“听说是渭水小龙酒后非礼十六郎,惹二太子发怒。”   敖君逸挠了挠后脑:“你们快些把热水烧好送来,我给他洗净……咳,马上就来。”   他回到床边,掀起被子,李声闻面朝他的方向睡着,脸上泪痕未干。那副镯子间生出珊瑚锁链,将他双手缚在一处,看起来凄惨极了。敖君逸轻车熟路地拨弄好机括,锁链便立刻收入镯子之中,看起来又只是一对极其华美的跳脱了。   敖君逸后知后觉地红起脸来,暗道还要向东海的能工巧匠多订些这样的玩意。这镯子之中暗藏锁扣,只有他能拨动,拨开了就是一副镣铐,关上就是饰物。他毕生的聪明才智,都放在了这副珊瑚镯上。   珊瑚质脆,轻微碰撞便会碎裂,或许是因为知道珊瑚的特性,李声闻也不敢用力挣开,硬是被这小玩意困住了。   心猿意马地给他净身更衣,换了被褥,敖君逸才磨磨蹭蹭地换上常服,去处理渭水小龙了。 第146章   正如冰鱼所说,二太子完全没有吃亏。可能是因为宜生闻讯而来,把渭水小龙按在地上揍了很久的原因,等敖君逸赶到九曲回廊时,渭水小龙已经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了,连牙都掉了半颗。   通常弟妹打架下手过重时,敖则凊都会出言相劝,说的无非是些“渭水龙宫因我泾川之主年幼,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带兵犯我,你们莫要打死人给他们把柄”。但今日他索性劝也不劝了,脸色阴沉地袖手旁观。   而安十六郎正站在他身前,紧张得像只护雏母鸡。他已经成年,身材都和敖则凊差不多高,几乎把他挡个严实,好像险些被人非礼的不是他是敖则凊似的。   他依旧穿着榴花红的衣裳,腰间垂下的鱼尾状丝绦被人撕下半幅。那半幅鲛绡正被渭水小龙握在手里,坐实了冰鱼所言。   敖君逸高声道:“哟,婚礼已过三日,我还以为各位龙君都回家去了,没想到还有人在此蹭吃蹭喝不肯离去啊。”他装腔作势地走近来,吸了口气,“原来是渭水小太子,难怪,郎君不得阿耶器重,整天无所事事,所以才能在泾川逗留多日。”   渭水小龙气急败坏道:“为了一个伶人,泾川龙宫竟敢伤我,此事绝不会就这么完了。”   “是不能就这么完了。”宜生边说边补了一拳,给他脸上又添了片姹紫嫣红,“泾渭虽然会汇合一处,但我们并非世交,渭水小龙鬼鬼祟祟潜入我泾川龙宫,所谓何事?若是渭水龙宫给不出解释,你就留在这给我练剑罢。”   敖则凊道:“十六郎并非伶人,而是寄宿在龙宫的我的宾客。希望小太子克己守礼,不要轻慢他。”   渭水小龙啐道:“什么宾客!谁不知道你敖则凊性好龙阳,娶了龙族第一美女,却叫人家独守空闺,以致于洞庭龙女出走独居。你谁边这白面小郎君,不就是你的宠儿?你们站在一处,倒活像两个美娇娘,进了闺房是不是就像磨镜?”   “胡说八道!看我撕了你的嘴!”宜生骂道。   她每说一句,便扇渭水小龙一个耳光,连敖君逸都有些看不下去,拉开她:“把渭水小太子绑起来,送到客房去醒醒酒,别伤他性命。我修书给渭川君,叫他亲自来领人。”   渭水小龙吐了口血沫:“你们屡次伤我,阿耶不会善罢甘休的。等你们泾川龙宫被他打败,别说那小郎君,你们兄妹四个都会是我掌中之物!”   宜生闻言挣扎着踹了他一脚:“现在你是我们的掌中之物!渭水君尚且不敢对我们说这等狂言,还轮到你个窝囊废大放厥词?”   “论窝囊废,四海龙族中最出名的不就是泾川二太子?沉迷声色犬马不说,泾川龙宫靠裙带关系攀上洞庭龙族,说穿了不就是把你敖则凊当个面首,送给洞庭龙女?”渭水小龙被侍卫们压着,双眼直勾勾盯着敖则凊,“哼,你们如今不过是靠着洞庭君、钱塘君的威风,狐假虎威罢了。老泾川君既然死得早,泾川就该归我渭水处置!”   “小太子说得对不对姑且不论,但既然小太子心里明白我们与洞庭湖是姻亲,就不要屡屡来犯,去触钱塘君的逆鳞。”   “哈哈哈哈你们能威风到几时?洞庭龙女看不起你,和离是迟早的事,泾川君大婚,洞庭湖一人未到,人家早就不想要你们这个亲戚了!”   “谁说洞庭湖无人来到?”空中忽有洪钟般的咆哮响起。   一道赤光猛然坠落于回廊顶上,撞坍数道廊柱,砖瓦石砾飞溅。那是条长可三十丈的赤龙,浑身生满倒立的鳞片,四肢颈项上挂着断裂的铁链,就连他的眼瞳,都是不同于其他龙族的紫瞳。   “叔父怎么来了?”敖则凊走上前拱拱手,“侄婿不知叔父前来,有失远迎。”   敖则凊口中的叔父,自然是洞庭龙女的叔叔,洞庭龙君的亲弟弟钱塘君。钱塘君浑身逆鳞,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惯爱伤人,洞庭君不得不把他锁在锁龙柱上,每年钱塘江涨潮才放他去逐浪。   眼下可不是钱塘君该自由自在离开锁龙柱的季节,况且明眼人一看便知,钱塘君身上的链子是被扯断的。   钱塘君哈哈大笑道:“听闻泾川君大婚,我这个做姻亲的不该来道喜么?泾川二太子,我且问你,我女侄洞庭龙女在何处,怎么不见她?”   敖则凊与洞庭贵主分居的事情,两人都没打算告诉洞庭湖,敖则凊一时犯难,吞吞吐吐道:“贵主她……”   “龙君带了何物来此?好大的血腥味。”敖君逸吸吸鼻子,插嘴道。   “是我带给泾川君的贺礼!”钱塘君朗声道,“二太子若是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先来看看我的大礼罢!”   他说着松开前爪,一只巨大的包袱从他掌中滚落,摔在地上。那包袱有十丈来长,血迹斑斑,似乎装了什么死掉的猎物。   敖君逸示意侍卫们上前打开包袱,定睛一看,不由浑身一震:“大哥!”   包袱中是一条青龙尸骸,喉咙被撕开,左爪系着条长命缕。这长命缕是李声闻去年七夕亲手打的,兄妹四人一人一条,不会错认。敖则凊不敢置信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他……”   说话间敖君逸已现出龙形,沉声道:“来者不善,宜生去叫醒声闻,带他去长安城中暂避。”   宜生虽然惊怒之下浑身发抖,但听到他的命令,还是强自镇定转身就走。但她刚化形要越过屋檐,就被钱塘君一爪拍倒,按在掌下。敖君逸怒不可遏,一口咬住钱塘君脖颈,后者吃痛之下松了力气。宜生趁机逃脱,反咬住他的尾巴,和兄长合力向两边拉扯。   “叔父,是你杀了我大哥?为什么?”敖则凊问道。   “我来路上碰巧遇见云游过后,回家参加弟弟婚礼的泾川大太子,顺手送他来和你们团聚罢了!”   宜生一爪抓下满把红鳞:“你这个疯子!我一定要让你偿命!” 第147章   钱塘君怒吼着掉转头去,长长的獠牙戳进宜生的脊背:“你们欺辱我女侄,罪该万死!”   宜生吃痛,胡乱撕咬着钱塘君的脖子,但后者钢筋铁皮,除了鳞片脱落毫发无伤。敖则凊忙推开十六郎,道:“你快去叫醒龙君夫人,让他带你去长安,顺便叫沿路的下人逃难。”   十六郎惊魂未定:“那你呢?”   “你在这我会束手束脚,你不在我才好施展法术,你快走,等泾水风平浪静才可回来!”敖则凊说着,脚下就生起簇簇冰锥,逼得十六郎往后退去。   十六郎咬牙道:“我马上去和夫人禀报。”   敖君逸吐出雷电,落在钱塘君的天灵盖上:“告诉声闻,你们都走,我来对付这个疯子。”   那电光落在钱塘君的鳞片内,钻入他的皮肉,使他抽搐着蜷缩起身子,龙尾摆动着扫塌了大片宫室。宜生因此得到片刻喘息机会,立刻张口咬向钱塘君的咽喉。   钱塘君粗声道:“那条金鲫鱼,是你的外室?”   敖则凊踩着残砖断瓦走上前来,一字一句道:“小婿虽不得贵主青睐,使得贵主离开泾水龙宫,但从未欺辱过贵主,贵主在外的衣食起居也皆有泾川供给。小婿虽性好乐舞,豢养了些歌伎,却从未与任何人有染。”   “你若好好待她,她岂会写血书向我们诉苦,说泾川龙宫逼迫她在北海极寒之地,放牧风工雨工?”   敖则凊诧异道:“这其中定有误会。离宫是洞庭贵主主动要求的,我一切顺着贵主的意思,不敢戕害贵主。”   “呵,我女侄亲手血书,条条列举夫婿骄奢淫逸姬妾成群,小叔小姑横眉以对,最终泾川君命她去北海牧羊。”钱塘君吼道,“那传信的书生柳毅,能描述出她的衣着面貌,分明就是我备受欺凌的女侄。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敢狡辩?”   他说完便扬爪打向宜生。敖君逸情急之下用身体挡住妹妹,被他撕下半块背鳍,顿时血肉横飞。敖则凊怒道:“若是钱塘君不肯信,定要大开杀戒泄愤,那就冲着我来。钱塘君大可杀了我,只要不伤害无辜。等我死后,洞庭贵主自会闻讯而来,证明我等清白。到时候钱塘君莫要忘记,为我大哥偿命。”   “黄口小儿,我来泾水就是为了杀你!”钱塘君长啸一声,调转头颅,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敖则凊不闪不避,但脸色已经惨白如死灰。   敖君逸吼道:“二哥!闪开。”说话间又是霹雳雷电落在钱塘君身上,但后者忍着疼痛横冲直撞,打定主意要至敖则凊与死地,一时间竟让人无计可施。   兄妹二人马上一左一右去咬钱塘君,想要阻止他靠近敖则凊。但就在敖君逸的爪掌马上要挨到钱塘君的一刻,忽有高耸冰墙冲向他们,将他们及前来救援的侍卫挡开,不让他们靠近钱塘君。   敖则凊在冰墙内扬声道:“我娶洞庭贵主是为了庇护泾水龙宫,不想反而引狼入室招来横祸。是我对不起你们和大哥,这罪将让我来当罢。”   话音未落,冰墙便忽地染上血色,是一捧血雨飞落冰上。   宜生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想也不想就用爪子去敲击冰墙。钱塘君杀死了敖则凊,仍不满足,也在冰牢内撞击起冰墙。   敖君逸拦住宜生,问道:“宜生,你是要和我一同战斗,为哥哥们报仇,还是替我去保护你嫂子?”   宜生不假思索道:“我要杀他。”   敖君逸道了声好,对夜叉鱼虾们道:“不能战斗的都去保护夫人离开,务必送他到长安城去。剩下的留下来,拿好刀兵等他破墙而出。”   水族们听命而动,宜生继续锤着冰墙,问道:“这样好么?三哥你才新婚。”   “总比害他丢了性命来得好。”敖君逸的背部隐隐作痛,“抱歉,宜生,我太弱了。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和他战斗到底。”   冰墙发出“喀啦”一声碎响,兄妹二人浑身紧绷,一起扑向了那道裂缝。   裂缝周围的水流激荡起来,形成无数旋涡,宜生对水流格外敏感,顿时叫道:“不好,快推开!”   她话音未落,敖则凊死前筑起的冰墙便四分五裂,被狂猛的水波高高卷起,咂向四周的侍卫。行动稍慢的鱼虾当即被冰锥戳中,摔落在河底。   但那浪潮还在越卷越高,旋涡将泾川河水悉数吸入,竟使水面低垂到宜生腰间。宜生惊呼道:“是钱塘江大潮!所有侍卫立刻上岸!”   敖君逸冲到她身前,用躯体将她和水族们遮掩,口中不断吐出雷电,企图劈杀隐身浪中的钱塘君。那浪已经卷到百丈之高,直冲苍穹,而泾川水竟见了底,敖君逸浮在龙宫上空,可以将宫中的楼台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有两人正从钱塘君身边的白玉门中走出,往他们这边赶来,俱是红衣,不是十六郎和李声闻又是谁?   钱塘君的浪潮一旦落下,势必会波及他们,那力道岂是肉体凡胎能够承受的?敖君逸的身子比他的思绪还快,闪电般蹿向李声闻身前,把他和安十六郎一并卷起来,再往宜生那里游去。   钱塘大潮就在此时落下来,打在敖君逸背上,有如千军万马踏过他的脊梁,千百利刃割开他的鳞甲,翻搅他伤口的血肉。敖君逸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沫,将头埋进身躯中,盘成一团,牢牢遮住李声闻和十六郎。   他苦中作乐地想,他们两个以后会称为泾川龙宫的遗孀罢,不知道今日的惨剧会不会让他们难过。   利刃般的水流切裂他的鳞片,他却只想着浪潮散了,要趁钱塘君聚起第二波浪潮之前,快把他们送上岸。   “君逸,放开我。”他听到李声闻说。   “我会的,到岸上之后。”敖君逸吞下一口腥甜,“我知道你法力高强,但你今日身体不适,对付不了他的。等我死了,你想要什么龙骨须鳞的,就自己从我身上拔罢。”   他感到自己鳞须尽落,连皮肉都在被水流不断剐下,李声闻要想从水中找齐,恐怕有些难度。但幸好,他不用受这样的苦。   他拼命从水流中挣扎上岸,往日只听他号令的泾水,在钱塘君手中竟成了对付他的利剑。听闻钱塘君是川河龙君中的异类,骁勇善战不下四海龙王,他曾经还不信,如今才明白钱塘君的勇猛名不虚传。   敖君逸把他们放在岸上,垂下头来:“我可能要食言了,你可不要怪我么?”   李声闻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不会怪你的。但你费心给我做的婚服,都被你的血染透了,我笑都笑不出来。”   “快走罢,又要起浪了。”敖君逸向水中退去,他深知再挨一道大潮,他恐怕必死无疑,但他若不挨这一道,死的就会是宜生和岸边的渔民。   李声闻朗声道:“钱塘君,你身为龙王,不可伤害凡人,若是继续掀起巨潮,泾水两岸百亩良田都会淹没,更会伤及岸边人畜性命。你若知罪,就应立即停手。”   泾水再一次被旋涡吸起,钱塘君放声大笑:“我是不伤凡人性命,方才我们在水底相斗,岸边的渔夫早就望风而逃,这里早就没有人了。”   “还有我在。”   钱塘君从水柱中探出长吻和血红的双目:“所以我不杀你,你还是快些逃走,免得丢了性命!”   他张开大口,欲对李声闻吐出狂风,敖君逸连忙直起身来,挡在李声闻身前:“够了!你要杀的,不是我么?我们就来看看到底会是谁死去罢。”   “就凭你这副血肉模糊,连龙形都看不出来了的身躯,还敢对我叫嚣?”钱塘君周身的水流越卷越高,“若不是你们欺辱我女侄,我倒有些敬佩你了。刚刚那飞扬跋扈的渭水小龙,可是夹着尾巴趁乱逃走了。”   他背后,一条同样遍体鳞伤的青龙从水中浮出,深深看了敖君逸一眼,挥爪剖开了水流,那急速旋转的水流就像刀斧一样,转瞬将她的爪掌砍断,但她趁那一瞬间水流停滞,冲进水柱,吼道:“三哥,咬他喉咙!”   她定是在水柱内拼着皮开肉绽,咬住了钱塘君的胸膛。钱塘君的水柱忽地落下来,头颅探出浪潮之外,痛吟不住。   敖君逸立刻冲向水中,与此同时,金红的火苗落在钱塘君胸前,钻入被宜生抓咬的伤口中,缓慢燃烧起来。钱塘君那硬如钢铁的鳞甲,竟然被这火焰烧化,露出其下的血肉。   “今日身体不适,坚持不了多久,你要尽快杀他。”李声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平静而沙哑。   敖君逸张开嘴,往钱塘君胸前的火苗上咬去。   电光石火间,钱塘君忽然垂头咬住了宜生的后颈,獠牙穿透了宜生的咽喉。她依旧死死咬着钱塘君,但却再也使不出力束缚他的行动。   钱塘君再次掀起大潮,向敖君逸打来:“泾川君,这就和你的龙宫死在一处罢!”   敖君逸听到了他的恶言,却无所思考他的意思,一心只想着差一点就可以够到他的胸前。李声闻的异火却在此时熄灭了,浪潮趁势将钱塘君的伤口裹住,阻止他靠近。   敖君逸抬起双掌,打算像宜生那样,牺牲自己的手臂打破水流。但他突然不能再前进,身后有一股比钱塘君的旋涡还要强劲的力量,将他向后拖去。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躯融入火中,贯穿了属于人类的温热血肉,他挥舞的爪掌击打在什么冰凉的东西上,发出金玉相叩的声响。他不能动,不能言语,但还可以听见看见——用属于人类的眼睛。   他被吸进了李声闻的躯骸,他分明听见李声闻呛咳不止,在喘息的间隙说道:“这道大潮,龙君可敢打在我身上?”   但那浪潮已扑面打来,将他裹入其中。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感到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耳边依稀有珊瑚碎裂的声音。   “无知凡人!你竟敢以身为盾,来挡我的大潮,逼我破戒!”   不知过了多久,敖君逸才从无边的黑暗中醒来,他依旧不能动,人类的血肉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但已不再温热。他也不能视物,只能听到身边温柔的流水声,冲刷着这具躯壳。   没有李声闻的心跳声,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腹部,有一片温热的东西。   那是人类的魂魄么?还是李声闻的异火。   “泾水水患已经平息,你们下水找找有没有罹难的渔夫,登记在册告诉家人。”不远处传来人声,几个男人低低应了声是,拨开芦苇向水边走来。   “你听说了么,泾水水患是因为三条龙在河中恶斗,掀起大浪打在沿岸。”   “别说了,怪渗人的。这水中当真有龙?那不就是妖怪么?”   他们窃窃私语着,拨开了敖君逸身边的水草。最后说话的那个男人怪叫起来:“水、水鬼!”   “是罹难者,看穿着是达官显贵,快去禀报!”   “不对,这不是水患溺死的人罢。”另一人说道,“你看他胸前这道伤穿胸而过,身上还有无数割伤,是被人持剑刺死的罢。”   说话间他们的首领已经走了过来,惊诧道:“邺王殿下?……不对,邺王安居长安,前些时日我才见过……泾水附近,这是先嘉阳王!”   “嘉阳王?不是说嘉阳王得道成仙,乘龙而去了么?怎么反而穿着红衣,死在河滩上,像鬼魅似的?”有人问道。   首领厉声喝道:“闭嘴,这不是你们该问的事。今日看见的情形,你们谁都不许说,只说嘉阳王薨于泾水水患,知道了么?”   “嘉阳王真……真死了?”   首领俯下身来,似乎翻动了一下李声闻的手腕,叹道:“没有脉搏,嘉阳王确实仙逝了。你们去禀报长安,请司天台和礼部来迎接殿下罢。”   嘉阳王……嘉阳王不就是李声闻么?   李声闻死了?   死的不应该是泾川龙王么?   敖君逸浑身剧痛,他想要蜷缩起身子,却丝毫不能动弹。那团温暖的火跳动了一下,包裹在他腹部。   “嘉阳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红红的,是玛瑙碎片么?”   “别看了,把殿下抬回去,仔细别伤了殿下躯体。 第148章   司天台和礼部的人很快就来了,连日将李声闻载到乾陵,敛入两年前就为他修好的衣冠冢中。司天台的人将李声闻移入棺椁,说大家才登基,就听闻最恭谨有礼的弟弟薨了,哀痛不能自已,当即追封惠明太子,在墓上加盖封土。   又说邺王殿下听到噩耗,整个人都失了三魂七魄,但因惠明太子遗命不敢出长安,不是在府中借酒消愁,就是埋在书堆里不知看些什么。   这衣冠冢是两年前嘉阳王被抓入水中时,仍是平王的圣上为他建的,说是坟冢,却因为他未死而布置成宫室模样。所谓棺椁也是铺着绫锦的软床,四周垂挂绡帐珠帘,敖君逸能听到人们拨开珠帘,小心翼翼地将李声闻放置在床中,盖上衾被,好似他并非死去,而是睡着了。   一切收拾停当,又有一人进入墓穴中,司天台的官员们纷纷恭谨道:“叶天师。”依次退出墓室。   叶天师坐到床头,沉默片刻,说道:“这气息,似乎泾川龙君也在殿下躯壳内?二位能听到我的声音罢。”   敖君逸想要开口,但依旧发不出声音。叶天师似乎早有意料:“不必着急。龙君是鸠占鹊巢,并非原主,所以不能言语行动。郡王,不,太子殿下则是因躯壳被龙骨贯穿,负荷过重所以无法醒来。若要行动自如,我需要切断龙君的脊骨,将龙君自殿下体内剥离。二位意下如何?”   听到李声闻原来没死,敖君逸松了口气,急不可耐就想答应,却听叶天师说道:“我忘了,二位不能言语。那我就动手了,可能有点疼,二位都忍忍。”   他边说边俯下身来,不知做了什么,叹了口气:“龙君的脊骨正好贯穿殿下的心脏,这叫我如何取出?殿下太乱来了。”   “如此一来我恐怕不得不将龙君的脊骨留在殿下心中,只将龙君半身龙骨取出,不然二位都会死去……”   敖君逸直觉一把小刀贴近腹部,将自己拦腰斩断,下半身就没有了知觉。那团温暖的火轻轻抚过他的胸膛,被留在了身后。   他被叶天师捉出来,塞进了一个盒子似的东西里,随着叶天师一声唿哨,他连忙睁开眼睛。   他坐在那张床上,正对着李声闻的脸。后者苍白得像一尊玉像,了无生气地躺在雪白的被衾中。敖君逸心急如焚:“他怎么还不醒?”   叶天师放大无数倍的脸凑过来,气定神闲道:“因为殿下死了。不过我能让他重新睁开眼睛,和你交谈,行动坐卧如常人——龙君知道行尸么?”   “不管怎样,让他活过来。”敖君逸斩钉截铁道。   叶天师道:“我会尽力的,因为殿下现在还不能死。幸亏是龙君的脊骨贯穿了殿下的心,刚好能当楔子,把殿下的魂魄钉在躯壳内。若非如此,殿下的魂魄早就散入轮回了。”   他突然停下动作,随后取了面铜镜来,放在敖君逸面前:“不过若是要救殿下,龙君就会永远是这副模样了。龙君的半截龙骨给了殿下,以后只有寄居在化生童子这种东西里才能行走。”   镜中是一只蜡质傀儡,胖乎乎的四肢和通红的脸蛋,看上去愚蠢至极。但敖君逸只是瞥了一眼,就催促道:“快救他,我没事。我说过我有的都会给他。”   叶天师笑眯眯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这就好办了。”   他将其中琥珀色的脂膏涂抹在李声闻的伤处,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便迅速愈合消失了。李声闻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但远不及新婚时那样富有生气。   “他为什么还不醒。”   叶天师道:“再睡几天就会醒了。劳烦龙君守着殿下。”   他说完便走出墓室,合上了沉重的墓门,只留下满室昏黄灯光。敖君逸坐在枕边,注视着李声闻的睡脸,脑中却有无数纷杂的场景错杂变换,一会是花烛夜的缱绻浓情,一会是坍塌的泾川龙宫,一会是冰墙上的血、死不瞑目的大哥和浑身浴血的宜生。   还有李声闻合目不醒的样子。   那身婚服定然是被钱塘君的大潮损毁,不能再穿了。礼部的人裁了一身雪白的锦衣给他入殓,像是剪了一领云雾。   不是红色也好,他还记得李声闻说那婚服染上了血,虽然它本身就是珊瑚近于血的颜色。   他越想越神思昏沉,想放声长啸喉咙却又如鲠在喉,想大哭眼中却流不出泪水,直到一只手轻轻搭在头上,他才哽咽了一下,流下泪来。   李声闻将他抱在臂弯里,抚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他哭了许久才觉出不好意思,胡乱抹了把脸,坐起身来:“对不起。”   李声闻看了他一眼,忍笑道:“对不起什么?是说你现在有点丑?”   敖君逸不知该气该怒,生生噎住,凝固出一个狰狞的表情:“我没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李声闻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明明我也在,却眼睁睁看着……”   敖君逸吸了口气:“错的是钱塘君,你是被我们卷入其中的。你何错之有?”   李声闻道:“对,查清钱塘君为何突然大开杀戒,他所说洞庭龙女传血书又是怎么回事,才是我们该做的。现在自责于事无补。”   敖君逸恨声道:“我定要杀他。”   李声闻道:“终有一日会的。但眼下我们要先收敛贵主和两位太子的遗骸,再想办法为你找一副强劲的躯体。不然一只化生童子,一个病恹恹的凡人,连钱塘君一片鳞片都够不着。”   敖君逸道:“我听你的。”   “正好给你换个好看的外壳。若是需要化生童子为壳,我们去取些无启骨做骨架,好好雕琢一番,做个玉质金相的童子出来。怎么能让君逸呆在这么粗陋的化生里面?”   敖君逸掩面道:“别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李声闻不解道。   “我身为泾川龙神,无力保护家眷手足,不能庇护四方水族,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有何颜面自称泾川君敖君逸。你随便拿什么称呼我罢,直到大仇得报之前,不要叫我那个名字。”   “可是挡在我身前,以肉身抵抗钱塘大潮的,就是泾川君敖君逸。”李声闻见他龇牙咧嘴,忍俊不禁道,“好,我不叫就是。”   他的目光扫过墓中摆放的天王像,随口道:“你就叫天王罢。” 第149章   “那就跟你姓,叫李天王。”新鲜出炉的李天王往他肩上一躺,“你的手好冷。”   李声闻道:“你这副躯体也是冰凉的。唔,若是用夔牛皮为肌肤,应该能做出温热的触感来罢。”他抬起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手心里是半只珊瑚臂钏的残骸,“珊瑚有灵,正好给你雕个心脏。只要五内俱全,即使是化生也可活动自如。”   李天王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李声闻突然按了下他的后颈,好笑道:“虽然丑了点,但这化生躯壳还算有个好处。它颈后没有逆鳞,我就算摸到你的脖颈,你也不会突然发狂了罢?”   “嗯。”   见他还是闷闷不乐,李声闻也不强求,将他放到枕上,自己站起身来,道:“这发冠好重,一站起来我头都晕了。”   圣人为示哀荣,以太子之礼将他下葬,衣冠都是冕服形制,衣裳绣有九章,冠上垂落九旒,只是一色皆白。因为本就不是给活人穿着的,礼部自然没考虑重量,冠冕上堆叠七宝,极其沉重。   李声闻将冠冕取下,随手放置在床上,只留下玉笄松松绾起长发。他摘下了头上的重物,又去解自己的腰带。李天王恹恹地伏在枕上,看着他宽衣解带,若是十日之前,他肯定早就扑上去了。但现在他没心思欣赏美色,只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曾经的伤处,生怕哪里有遗留未好的伤。   李声闻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脱到只剩中衣,才挑挑拣拣从层层冕服中挑出件没有文章的深衣套上,回过身来:“这样就没那么难以活动了。我们这就走罢?”   李天王道:“只穿这么一件,看着像个穷酸书生似的,如果不是我……”   李声闻蹲下身去在陪葬的箱奁中翻出一打殓服,挑出一件半臂,惊喜道:“因祖母嫌弃男子穿着半臂显得轻佻,宫里给我裁的衣裳从来没有这种。左右人也从宗室除名了,不如我也试试。”   他边说边穿上半臂,头发也不合规矩地解下来,任其披落肩头。李天王鼻子一酸,粗声道:“堂堂嘉阳王,嫁给我已经够离经叛道了。这样很好,不用犹豫。”   李声闻笑道:“说的也是。”他走进耳室翻找陪葬,过了一会才拎着只书箱出来,“圣人深谙我的脾性,耳室中纸笔丹青、刻刀白蜡无所不有,都是宫中有灵性的异物,给我舍去好大的麻烦。我们这就走罢。”   李天王耳朵一动:“有人来了,不止一人。”   他话音刚落,墓门就被人敲响。这是死去的惠明太子的墓室,但来人却像知晓里面住着活人似的,彬彬有礼地叩响门环。   李声闻也不避讳,扬声道:“请进。”   门外的人闻声推门而入。他有一副文雅俊秀的好容貌,穿着四品官服。他环顾左右,低声道:“叶天师在宫中推算出太子已经起死回生,圣人听闻后……惊喜不已,命我来迎接太子。可是……”   李声闻笑道:“燕天师有话但说无妨。”   燕秋来低声道:“殿下应该心知,君无戏言,圣人既然厚葬了太子,惠明太子在长安、在天下人眼中就是死人。圣人写下手谕,命殿下永不可回长安,若是殿下不从,便有宫廷术士一同驱逐殿下——他们就在墓外待命。”   他局促地抿抿唇,从怀中取出一物,攥在手中:“殿下是我知己,我不忍为此,但奈何人微言轻,不能撼动圣人之心。我能做的,唯有请命来通知殿下。”   “我明白燕天师忠君之命,身不由己,请不必自责。圣上的厚意我也心领了。”李声闻笑道,“正巧我有事在身,需要周游四海,百年之内不得空闲。请燕天师转告圣人和七郎,我一切安好,不必挂怀。”   燕秋来踟躇道:“难题正在七郎身上。七郎的性子,殿下最熟悉不过。他若执意要出长安,恐怕宫廷方士无人能拦。”   “燕天师只需转告他,他若敢私自出长安一步,我即刻自裁。”   燕秋来叹了口气:“多谢殿下。圣人托我转交一物,说圣上心里永远记得殿下的牺牲,这玉带钩就是兄弟情比白玉的佐证,请殿下带在身边,聊以慰藉。”   他将手中之物递给李声闻,李天王远远一瞥,只见那带钩由无瑕白玉琢成龙形,龙目上有一点金色俏色,正巧为其点睛。虽然精致华贵,但也并非稀罕物件,李声闻也只是道过谢,便把它收入袖中。   燕秋来又道:“另有一物,是我与霜楼送给殿下的。”他抖抖衣袖,便有只雪白的鹦鹉从中飞出,落在李声闻肩头,“这鹦鹉可与我传信,殿下若是需要帮助,直接写信让它捎入长安即可。只要殿下需要,不管天南海北我也会飞去相助。”   李声闻一一应下:“请燕天师和诸位方士回长安去罢,不须相送。我稍加整顿,这便启程。”   燕秋来恭谨地退出墓室,墓外窸窸窣窣的人声也随之远去了。李声闻收拾好书箱,背在身后,抱起床上的化生:“以后君逸……天王要随我四海为家了。”   李天王垂头丧气道:“是你跟我四海为家……”   李声闻笑道:“你该这样想,是因为你就是我的家,我才能以四海为家啊。”   “你就会哄我。”   “我听墓外的方士都已散去,我们这就启程回泾川罢。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   “你不会突然跟我说,你想和我和离罢?”李天王先是惊怒交加,随后立即泄了气,僵硬地伸直四肢,“罢了,我这副样子,你若想和离,我没有意见。”   李声闻喃喃道:“原来如此,还可以和离。实不相瞒,直到成婚当夜,我都存着利用你的心思。我之所以和你结为夫妇,是因为想得到削山填海的力量。”   李天王悲从中来:“你果然是要和我和离。”   “并非如此,你我都是已死之人,就算和离,谁会来为我们证明?此事可以稍后再提。”李声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抱歉,利用了你。”   “其实我也隐瞒了你一件事。”   “嗯?”   “和龙结婚只能共享寿元,不能享用龙的法力。我就是想骗你嫁给我,我们扯平了。”   “……”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要是气不过,打我好了。”   “你若是在钱塘君来犯之前告诉我,我可能已经离开了。”李声闻抱起他,推开了墓门,“可是你偏偏鲜血淋漓地挡在我身前……君逸,你真是我的克星。” 第150章   短短几日,长平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津津乐道的只有泾水上倏忽出现,又在暴风巨浪中粉碎的斑斓水画,至于那日的滔天潮水,已经被压在渔船的舟楫下。   既然那潮水已经退去,谁还需要记得它来时的可怖?   渔船在河面撒下细密的网,拉上船便是无数银鳞的鱼儿,鱼鳞上通常粘带着细密的真珠、瑟瑟和金粟,仿佛才从珠玉盈筐的宝库中游出。渔网中有时还夹杂着白玉水精的碎片,有些是瓦片,有些砖石,都刻画着不同于人间的花纹。   “这是河神的恩赐!”年轻力壮的渔夫们将鱼虾丢入水中,只留下他们捡出的珊瑚水精,紧接着再下一网。   船尾的老艄公却叹息起来:“捞上来的珠玉皆尽破碎,鱼群受惊浮于水面,未必是吉兆。”   他这一声叹息,没有人听取,仅仅徒劳地落于水面,随被扔回的鱼儿沉入水中。   在不见天日的泾川龙墓,也有人长长地叹息一声,无人应和。   过了许久,才有人轻声说道:“看来钱塘君在我们走后,彻底毁坏了龙宫,连龙墓都不能幸免。”   曾经被敖君逸吹嘘坚不可摧的水底龙骨山脉,已经被拦腰斩断,山顶那些尚未完全化为山石的白骨被切割下来,散落在地。李声闻一边感叹“这便是龙骨之力”,一边卷起暗流,将四散的遗骸一具具卷起,归回原位。   随着他驱使水流的动作,他的脸颊上渐渐浮现出两片深青色的鳞片,点缀在自眼角蜿蜒而下的花纹末端,犹如两点泪痕。他的眼瞳亦变为琥珀色,在幽暗的水底独自亮着。   “这是龙骨醒来的印记。”李天王伏在他肩上,见状伸出手触碰了下那鳞片,“我倒是不曾食言,你已经享有我的力量了。”   “削山脉斩龙骨,这曾是我梦寐以求的。”李声闻随声附和。   他将墓中遗骸归回原位,回神看了看身后三具遗骸,沉声道:“我们就将贵主和太子们这样下葬么?”   “嗯。”李天王低下头去,将双目埋在他的发丝中,“龙本就是一身独来,一身独往,这样就好……可惜大嫂下落不明,大哥就要孤零零地在此沉眠了。”   李声闻抬起手如抚弦般挥过,手边涓涓细流便卷起大太子的尸骨,将它轻轻推入峡谷。那十丈长的龙身滚落在山脚下,顿时被山脉上浓密的水草掩埋,仿佛是那数百龙骨化成的山俯下身来,为他盖上毡毯。   紧接着,宜生的尸骸也被卷到附近安放,和大太子相依相偎。李声闻接连安置了两具庞大的身躯,汗如雨下,不得不停下手来稍作歇息。   李天王无事可做,便拿着块巾帕给他擦脸。李声闻接过锦帕,余光瞥到身后,随口道:“好在二太子不是形单影只的。”   他们在龙宫的废墟中找到敖则凊时,他倒在龙宫的废墟上,在他身侧躺着的,正是钱塘君掀起大潮后就不知所踪的安十六郎。后者双手虚环住敖则凊的腰身,好似生怕碰到他将其惊醒似的。来历不明的金色鲛绡将二人裹住,使他们的身躯密不可分,像是一对被封存在琥珀中的虫豸。   李天王解释道:“看起来像是十六郎摘掉了自己的尾鳍,化成了这匹鲛绡……不过……”   李声闻道:“相传鱼摘其尾不死,即可化龙。”   李天王摇摇头:“正是因为摘尾痛入骨髓,能熬过去的万里无一,才会留下这种无谓的传说。他要是想和二哥葬在一处,找根绳子来绑在一起不就好了,何必这样折磨自己。我一直不太懂十六郎。”   李声闻没有回答,他回复了力气,将这枚赤金色的琥珀也丢下龙墓,叹息道:“我们先去找些东西来制作磨合罗供你暂时容身,然后去洞庭龙宫大闹一场,讨个公道罢。”   李天王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好,忽有清脆鸟鸣灌入耳中。   可是泾川河底,哪来的禽鸟?   李天王伸手去拨眼前浓厚的黑水,突然浑身一轻,似乎落在了软绵绵的衾被上。他眨眨眼,眼前的黑暗如流水褪去,雾气似的紫绡帐映入眼帘。他看到自己举着手臂,差一点将床帏上的金钩抓在手中,而自己的另一只胳膊上沉甸甸地压着什么温热的东西。   他从长梦中醒来,又在昆仑白玉京的高床软枕上了。   李天王小心地转动身子,看向怀中兀自沉睡的李声闻。后者呼吸绵长,面色微红,和梦中那副濒死的样子截然相反,叫他不敢挪开眼睛。   他做了长长的梦,梦到自己失去所有珍爱的人与物,醒来却发现最珍惜的那样还在怀里。他不由得鼻子一酸,也不管对方还在沉睡,俯下身去啄自己看得到的所有地方。   李声闻不堪其扰,蹙起眉头,但终究没有醒来。   李天王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却想起那对珊瑚镯已经碎了。床榻上仅有的一星赤色,便是被李声闻放在枕边的玛瑙红叶,和叶片下压着的细长草叶。   李天王的鼻端犹自萦绕着那草叶带着泥土气息的香味。他不常做梦,即使偶尔梦到,也是些不便宣之于口的零散片段,像这样看遍自己十几年人生的怪梦,他还是第一次做。   是李缘觉搞的鬼,还是九天玄女的小伎俩?   他正在冥思苦想,李声闻突然喃喃道:“救我……”   李天王陡然一惊,转过头去:“怎么了?”   然而李声闻并未醒来,他在梦中不知看到了何物,长眉紧锁,梦呓道:“别留下我……”   “李声闻!你怎么了?”李天王焦躁起来,摇摇他的肩膀,见他仍旧没有醒来,不由急道,“怎么回事?果然是那草叶的古怪么?”   他正要抓起草叶,李声闻忽然靠向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替我去找他们……羲和……”   李天王心急火燎,正要喊门外的侍儿去寻九天玄女,嘴还没张,眼前就黑了下来。   —————————————————————————————————————————————————   糟糕,天王心血管狭窄 第151章   他似乎只是睡过去一瞬,又似乎是从漫长的酣梦中醒来。他伫立在重重纱帐垂帘的华堂上,眼前的床榻上坐着两位宫装妇人,其中一位服色素淡,云鬓之上仅斜插一支玉搔头,异于武后临朝以来内外命妇间的奢靡之风。她虽然上了年纪,穿着简朴,却掩不住经年犹存的素雅风韵。   李天王看她的眉眼口鼻,无一不熟悉,那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这不就是穿女装再年长些的李声闻么?   然而眼前这位妇人腹部高隆,显然身怀六甲。李声闻虽然神通广大,但还生不了孩子。   两位妇人都对堂上突然现身的他视若无睹,轻声细语地叙话。打扮得更花枝招展些的绿衣妇人笑道:“听说阿姊腹中的小郡王,是梦见太阳入怀而孕育的?这岂不是天大的吉兆?”   素衣妇人眉目一凛,正色道:“是谁在胡说八道,传这些闲话?”   “不就是宫中服侍的团儿娘子说的?这是喜讯,阿姊何故不让我说?”   “天后对李氏宗室颇为无情,王孙郡王动辄获罪下狱,如今圣人乃是被逼登基,和他们一样生死都拿捏在天后掌中。此时若是传出我腹中子嗣乃是梦日入怀,有真龙之相,岂不招天后忌惮?”   绿衣妇人恍然大悟,连忙掩口道:“妹妹记住了,此事断不会再提。”   李天王也想通了此中关节,眼前这位素衣妇人,定然就是李声闻那早逝的阿娘窦德妃。且不论他们长得就像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似的,单说梦日入怀,也足以证明她的身份。   李声闻和他讲过,他出生的时候,正巧阿耶被天后扶为傀儡皇帝,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大明宫中,一举一动都在天后的监视之下。   李天王眼光一飘,落在窦德妃的肚子上。他未来的良人,眼下就睡在这?   窦德妃叹了口气:“我本以为那韦团儿是个聪明伶俐之人,才派她向你报信,没想到也只是个自作聪明的孩子。此事必须重罚,才能叫宫中侍儿引以为戒。”   窦德妃的妹妹强颜欢笑道:“阿姊别想那些烦心事了,我今日来,是送宝物来的。”   窦德妃被勾起了兴趣,坐起身来:“你带了什么?”   绿衣妇人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匣,放在窦德妃手中,神秘兮兮道:“阿姊自己打开瞧罢?”   窦德妃甫一打开匣子,李天王便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它有些像龙气,却更加沉郁压抑,仿佛被闷在水底许久,已经腐坏。但这气息疏忽飘散,很快就再也捕捉不到,仿佛刚才的味道只是他的错觉。   两位夫人对此一无所知,窦德妃小心翼翼地将匣中之物拿起,喜笑颜开:“好精致的摩诃罗!看这粉雕玉琢的,真叫人疼惜。”   “这摩诃罗是我从云游方士手里求得的,听说是海外仙山上的仙蜡雕成,能保佑母子平安。我求长安有名的方士看过,他们都说其上灵气充沛,对人极为裨益。”   “多谢费心。”窦德妃将摩诃罗好好地收在枕边,“但愿我的小郡王也生得如此玉雪可爱。”   不,你肚子里的嘉阳郡王比这块蜡标致多了。李天王一边腹诽,一边探头将那化生童子上下端详。这童子通体是白蜡雕刻,用丹青勾画出五官和衣饰,虽然委实栩栩如生,但除却有淡淡灵气萦绕,没什么特异之处。   但窦德妃对它爱不释手,甚至睡觉也放在枕边,或许是因为出于对腹中幼子的怜爱。李天王百无聊赖地倚在床柱边,思考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余光却瞥见那化生童子,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   但作为一块白蜡,它是无论如何都不该会笑的。   李天王惊呼一声,伸手去捉它,它却径直穿过了他的手掌,匍匐着爬上了窦德妃的腹部,熔化后钻入其中。窦德妃在梦魇中挣扎半晌,冷汗淋漓地醒来,对门外叫道:“来人!”   门外守夜的侍女挑起帘子,走入堂中,见状惊道:“德妃殿下临盆了!”   李天王情知他人之妇临盆,自己不好旁观,何况这还是自己的岳母,连忙退出了殿门,沿着回廊鬼鬼祟祟地散起步来。   话说回来,凡人的宫室委实和龙宫不同,虽不似龙宫水精为墙白玉铺地,但十步一阁百步一殿,移步换景,别有一番辉煌气度。李天王走着走着,就不知自己误入了何处。   李声闻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竟然会被龙宫的九曲回廊困住?别是装出来诓他的罢?   他闯入的似乎是宫中的偏殿,虽然同样金碧辉煌,却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气。宫墙下有两三株冷翠芭蕉,春雨零星落于肥厚叶片上,掩盖了宫内传来的啼哭声。   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从他身边跑过去,一头撞开门扇,大声喊道:“阿娘!”   房内的窦德妃正怀抱襁褓,在房中踱来踱去,见到那莽莽撞撞的孩子,笑道:“三郎,来,见见你的弟弟,这是七郎。”   被唤作三郎的孩子兴冲冲地跑进去,见到母亲怀中哭闹不止的婴孩,吐了吐舌头:“真吵啊。”   窦德妃道:“他们俩个才能见风,受惊容易哭闹。你年幼时也是这样。”   “另一个呢?”三郎四下环顾,最后在床榻上发现了另一只襁褓。   一听她怀中的是七郎,李天王就失去了兴趣,早就大步往床边走去,去找另一个婴孩。后者在襁褓中睁眼望着天,默不作声,但又确实没有睡着。   他和窦德妃希望的一样玉雪可爱,虽然尚且是个秃子,但就是比别的孩子好看。李天王闲得发慌,忍不住去勾他的小手。   他本以为这梦境之中,不会有人看到他,熟料那孩子却轻轻搭上他的手指,将它握在掌心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李天王无奈道:“怎么,连梦里我都躲不过你的眼睛?”   三郎趴在床边,问道:“这个是六郎?”   窦德妃寻声走来:“对。不哭不闹的是六郎,力气用不完的是七郎。前日天后才赐了名,六郎叫声闻,七郎叫缘觉。” 第152章   “为何他们两个和我们兄弟几个不一样?”三郎疑惑道,“我和隆范、隆业一样,他们两个却完全不同。”   窦德妃道:“许是因为他们两个身世有些奇特,天后对他们格外留意,赐了这样的名字。说来也怪,我明明只梦到一个……生下来却是双生子。”   三郎对母亲所说的梦和双生子一知半解,咂咂舌便离开了床榻。   门外忽有人朗声笑道:“德妃殿下,臣奉命前来为两位小皇孙看相。臣可否入内?”   窦德妃忙把李缘觉也放回床上,让他和年幼的李声闻并排躺着,自己反身打开房门:“明天师请进。”   那天师四十上下,作寻常黄冠打扮。他跨入门内,寒暄的话尚未出口,目光已经定在床榻上的婴儿们身上。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一样,瞪大眼睛,惊呼出声:“此二子……此二子……”   见他面色有异,窦德妃也惊惶无措起来:“天师,他们怎么了?”   天师叹道:“德妃殿下,事关天道运转,我不便多言,唯有一事可以相告。请殿下务必保守秘密,莫要将其说与君王听。”   他看了一眼床边杵着的三郎:“小殿下……”   窦德妃急道:“三郎还是个孩子,天师不必在意。我的两个幼子究竟有何不妥?”   天师踟躇道:“此二子合则为日。”   窦德妃不解道:“我不懂天师的意思。”   那天师摇摇头,闭上嘴不再多言。   李天王的余光,却瞥到三郎注视着床榻上的两个孩子,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角。他忽然记起李声闻的三哥,正是后来的临淄王,后来禁止李声闻入长安的皇帝。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进入了李声闻的梦中,就像上次跟着他梦入黄泉一样。李声闻的梦境比他长得多,但很琐碎,一会是他满月时,窗外有金红色的碎羽飘落,轻轻覆在他的襁褓上;一会是他的父亲被贬为皇嗣,举家搬到冷僻的东宫居住;一会是窦德妃的贴身侍女、自称韦团儿的女郎,趁夜走入天后的寝宫,将偷听到的‘合则为日’的预言,和窦德妃之妹进献化生童子的事,一一道来。   他梦到某一天,窦德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膝下最幼小的双生子,被分别送入长安相距最远的两间道观修行。道观对皇室的男儿来说并不是好去处,但天后的做法也无可指摘——连她最宠爱的太平公主都出家为女冠,谁又能说她送皇孙修行是出于苛待?   已经七岁的李声闻安然接受了这一切,成了长安无名道观的观主,整日闭门不出临摹观中壁画,似乎母亲的死、祖母的严密监视都与他无关。他最常临摹的是一幅青绿山水,画中翠峰直入云霄,山岚雾气如帷幄遮蔽山腰,山峦间有碧水环绕,朱楼紫阁间错坐落。从云中依稀可见其中五座巍峨城阙,十二座白玉琼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云下的人间。   李声闻仅看它一眼,便可临出运笔设色如出一辙的画作,仿佛五城十二楼自在心中。他画下的这座仙山,甚至比壁画更多了来往云中的仕女,虽然眉目微小不可辨认,衣饰却细致得分毫毕现。   端坐在山顶仙宫殿上的女人,身着繁缛华服,头戴玳瑁华胜,倚着虎豹,气度非凡。但李声闻却对这位仕女的肖像不大满意,画到其衣角时,悬笔迟迟没能落下。   门扉忽然被人叩响,李声闻以为是前来送饭的道士,敷衍道:“请放在外面罢,我稍后去取。”   门外的人却径自推开门,走入室内,启唇笑道:“郎君若是不知画中天女的面目,何不回头看看我?”   她头戴花冠步摇,随婀娜步伐而摇曳。她的脸庞如冰如雪,虽然美艳却无半分媚态,令人不敢轻慢。   正是他们见过的昆仑白玉京之主,九天玄女。   李声闻闻言落笔勾完女仙的衣角,回过身来,恭谨道:“不知有仙家降临,有失远迎。”   九天玄女笑而不语,驻足在壁画前,扬声道:“郎君在画的,是我的宫阙?”   “不。”李声闻轻描淡写道,“我画的,是天下山脉所起、龙脉监牢的锁眼。”   九天玄女斜睨他一眼:“看来不用我多言,郎君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   李声闻颔首道:“我是太阳精魂托生,是天上太阳向地下九只金乌求救的信使。但以昆仑为首,天下龙脉将金乌封于地下,若要与其相见,我需要斩断龙脉将其放出——这是玄女所不允许的。”   “一旦龙脉断裂,金乌就会自地下逃逸。即使为祸人间并非它们本意,但太阳就是太阳,哪怕只有两只金乌高悬于天,也会致使天下大旱。且地脉开启时,堆积在龙脉下的地火会喷薄而出,片刻便会生灵涂炭。所以龙脉绝不能开。”   李声闻抿唇道:“天上金乌奄奄一息,只想回归兄弟身边。”   “但它必须留在九天之上,普照大地。”   “终有一天,它会坠落于人间。”   “我们会阻止它。”九天玄女低下头来,“不过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你现在的这一双手,还够不到中天之日,也拿不起抽龙骨的剑。不如我来教你,怎么画出能流动的水、会落叶的树,来完成你这幅玉京卷轴。”   “娘子就是种下龙脉的人罢?九天玄女长于推演阵法,又坐拥昆仑,除了她,还有谁能以昆仑为阵眼,布下如此缜密的牢笼?”李声闻与她对视,“如果娘子就是九天玄女,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玄女含笑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李声闻问道:“大羿射日、玄女囚禁金乌,用的是什么?”   九天玄女笑道:“你是在问建造监牢的我,如何打开监牢放走里面的囚徒么?”   李声闻若无其事道:“正是,请娘子不吝赐教。”   他的面容尚且稚嫩,说的话却已让李天王毛骨悚然。他已经可以猜到,九天玄女将要说出的那个词是什么。   —————————————————————————————————————————————————   三郎是李隆基 第153章   “龙骨。”九天玄女檀口轻启,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   李天王牙关一紧,又听李声闻继续问道:“那能斩断它的,又是什么?”   九天玄女道:“能斩龙骨的,唯有更强劲的龙骨。譬如要斩川河之龙,需用海龙之骨;若斩幼龙,可用其父之骨;若斩应龙,需要龙祖之骨。”   “那么我得取最强力的龙骨,才能破除昆仑地脉大阵?难怪玄女毫不避忌,对我和盘托出,是笃定我得不到龙骨。”   九天玄女道:“这些事情,我不必瞒你。其实我还有一物送你,想来日后你用得到。”她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李声闻手上。   那物件不过鸡蛋大小,形似一口水坛,坛子上雕刻九只龙首,每条龙口中都含着一颗金珠。李声闻喃喃道:“莫非是地动仪?”   九天玄女道:“此物可以感知八方龙脉异动,亦可追踪龙气,龙口中金珠越硕大牢固,说明这个方向的龙脉更厚实坚固,龙气更盛。”   李声闻指指其中所含金珠最大的龙首:“那这龙气最盛的是何处?”   “泾水。”九天玄女笑道,“泾水龙族乃是真龙后裔,世代葬于泾川河底,龙骨自行化成山脉,使得泾水龙气旺盛绵长。”   李声闻嗯了一声,不再刨根问底,垂头将画笔舔好,递给了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每天白昼来访,日暮前归去,如此往来百日,将画技与傀儡术尽数传授。李声闻也确实生来就有匠心巧手,很快就能和她一样做出能言能动的化生童子,只是寻常器皿承受不了这超乎寻常的灵气,那些傀儡活动一日就会损坏,和后来李天王用的那具不可同日而语。   九天玄女最后一天来时,对李声闻说自己已经倾囊相授,没有其他的可给了,以后不会再来,留下一副银刀翩然而去。李声闻如往日一样送她出门,进屋之前却被道观里其他道人的闲言絮语吸引了注意。   “听说清平观的小皇孙又闯祸了。”   “好像是因为宫人放走了心爱的雀鸟,在观中大吵大闹惹得天后不快,被罚面壁思过十日?”   “这孩子还是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他们身边的侍儿哪个不是天后的势力?责骂这些宫人,一准又要被在天后那里告上一状,哪来的好果子吃。”   “可怜李氏皇孙,生在天潢贵胄家,却要看这些女人的脸色度日。”   “可不是嘛,说来我们观主还是那小郡王的同胞兄弟,硬生生被拆散手足,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终年不得相见。可见生在天子家未必是福,生在乞儿家也未必是祸。”   李声闻站在门后听着他们闲谈,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屋里。他拿起九天玄女相赠的刀具,在闲余的木料上雕琢起来。李天王站在他身后,见他先是雕了五脏六腑,又雕出飞禽的骨骼,再将二者组装在一处,这才开始在其上铺贴蜡块,慢慢雕出皮肉羽毛。   和为他制作容器的手法如出一辙。   李声闻花费半天时间,雕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鸟,往袖里一揣,竟然从后窗翻出院墙跑了。他个子小,恰好能钻出窗户又不惊动他人,顺着屋檐攀上墙头,一路上观中竟没有一人发现。   李天王大惊失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端方克谨的良人,竟然小小年纪就会爬墙了。但惊愕归惊愕,他又不敢跟丢,还得有样学样,跟在李声闻身后一路飞檐走壁,潜行到城东的另一座皇家道观。   清平观,李缘觉修行的道观,和无名观一样清冷简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长驱直入李缘觉的寝居。   虽然已是深夜,他房中却依旧挑着灯烛,照得碧纱帐上人影绰绰。李声闻叩叩门扉,不等回答便推门而入。   李缘觉面对墙壁,赌气道:“不是说祖母下令,让我禁食面壁么?你们敢来给我送饭,不怕违逆天命了?滚出去,不许进来!”   “他们连膳食都不给你送?”李声闻反身合上门,蹙起眉问道。   李缘觉一惊,跳起来喊道:“六哥!”   李声闻抬起衣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手势他经常作,李天王平时不觉得有异,此刻见他面容稚嫩,却老重持成地比这手势,忍不住笑了一声。   恰在此时,李声闻蓦地抬起头,看向他的方向。李天王脊背一凛,几乎以为他看到了本不该存在的自己,但李声闻开口却问道:“七郎,你桌上这尊白玉佛手,未免太过鲜活了罢?”   李天王回过身去,看到自己背后的香案上,摆着一盘瓜果,最上面是一只白玉佛手,叶蒂栩栩如生,瓜纹清晰可见,若非闪着玉石的冰冷光泽,看上去就是只刚摘下来的佛手瓜。   李声闻蹙起眉:“你这回大吵大闹,不是因为被放走的雀鸟罢?”   李缘觉恹恹道:“我又控制不了自己,早上拿到手里的瓜果全都变成了玉石。我怕那些宫人进来服侍我着衣,被我碰到就会变成金玉,所以她们想要进来时,我骂了她们一顿。她们素来讨厌我不服管教,当然要借机告状。”   李声闻点点头,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几样点心,摆在桌上。他摆好了碗碟,向李缘觉伸出手:“七郎,过来用点心。”   李缘觉瞥了他一眼:“你出去,我再过去。”   “过来,”李声闻坚持道,“我不会化成玉石的。”   李缘觉这才拖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沾着椅子边坐了,嗫嚅道:“好久没见哥哥了。”   李声闻道:“我现在不是来了么。”   李缘觉撇撇嘴:“要是没有祖母,哥哥是不是就能和我住在一起了?”   “七郎这话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会惹祖母起疑。”李声闻低声道,“另外不要总是胡闹,若是惹得祖母生厌,你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靡衣玉食了。”   李缘觉看了他一眼:“可是哥哥永远只在我闯祸后才来见我啊。”   李声闻叹了口气,摸摸他的额头:“除了我,你还有其他兄弟姊妹,日后总有团圆之刻。” 第154章   李缘觉嗤笑道:“那可不够,捉弄他们没有意思。”   李声闻瞥了他一眼,拣了块胡饼塞进他嘴里。后者噎了一下,好容易就着蔗浆咽下这块干饼,唉声叹气道:“哥哥,我想吃城外的樱桃饆饠。”   “等我们长大了,要吃多少都有。”李声闻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好好歇息罢……险些忘了这个。”   他取出刻了半日的雀鸟,放在桌上。那鸟儿落在桌上,蹦蹦跳跳地走向李缘觉,亲昵地用喙蹭蹭他的手指,轻声啁啾着。李缘觉喜出望外:“哥哥帮我捉回了那只雀儿?”   “是只蜡雕的鸟儿,你有事吩咐它,它都会听的。”李声闻点点他的额头,“有它相伴,七郎要安生点,少胡闹。”   李缘觉嘴上应着,眼珠却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不知有多少诡计上心头。李声闻叮嘱道:“若是我听闻清平观中飞出的鸟儿,又偷了哪家新妇子出嫁要戴的步摇、或是啄了武家郎君游街骑的骏马,以后你再怎么闯祸,我也不会来看你了。”   “我李七郎绝不会拿哥哥亲手做的鸟儿去干坏事!”李缘觉挺直身板,“要是我敢不珍惜哥哥做的这鸟儿,就叫我以后喝的酒都没有滋味、吃的糕饼都如鲠在喉、身周侍候的宫人都粗鄙丑陋。”   李声闻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离开了清平观。   他的前十几年生命都是在无名观的画壁下度过的,零散的梦境片段里偶尔有那君临天下的女主武氏,抱着他在长生殿数星星的夏夜,如同共享天伦之乐的农家祖孙;也有兄长临淄王带兵入长安,兴庆宫的火像烟花一样燃烧整夜,第二日李缘觉终于敢大摇大摆地提酒闯入观中,喝醉了就枕在他膝盖上沉眠;睿宗复位,临淄王立为太子,其余兄弟序齿封王。但新太子却说,六郎与七郎生有仙骨,不是凡尘中人,即使封王加邑,也应长居两座道观中专心修道。   但他的梦始终与敖君逸的不同,不管是喜是悲,都像是他从水中看到的云烟,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李天王跟在他身后,就像被他引着穿过一幅奢华的长卷,他们一直站在画外,画中人的音容笑貌永远都隔着层纱,看不清也听不清。   荣华富贵触手可及,但李声闻从来不去触碰。   直到太子李隆基到无名观来看他,抱怨泾水的巫祝愚弄渔民,选取秀美少女作祭品,但他们行事隐蔽诡秘,拿不到铁证无法断罪,李声闻才第一次在作画途中撂下笔,向他请命:“三哥,我想请命离开无名观,前往泾水亲自查问水神。”   太子心不在焉地端详他的壁画:“你要是去泾水,想必七郎也会嚷着要去。”   “太子只需向圣人禀报,寻他一个酗酒走马之类的小错,不轻不重地罚他禁足五日,我悄无声息地出城就是了。”   太子顾左右而言他:“六郎可知,你和七郎明明是一母同胞兄弟,却要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修行,一个备受武后宠爱,一个却连穿错花样都会被责罚。这是为了什么?”   “愿闻其详。”   “武后想要离间你与七郎,让你们相见不了,也不想相见。可惜即使待遇不公,相隔甚远,七郎对你的孺慕之情却从未改变。”太子低声道,“……只有我和她知道,你和七郎出生时,曾有天师批命,说你们‘合则为日’——天家永远不需要两个太阳。”   李声闻平心静气道:“我明白了。非太子之命,我不会擅自与七郎相见。”   李隆基叹了口气:“我也不想挑拨我的手足,但我是太子,便不能一味感情用事。”   “臣省得。”   亲眼见他画完了纸上的昆仑山脉走势,在泾川附近用朱砂点了一个点,李天王竟然不感到惊诧,心里只道原来如此——难怪他堂堂天潢贵胄、天生仙骨的皇孙,竟会成为河神的新妇,他本就只是缺少一个进入泾水龙宫取龙骨的借口罢了。   作为他的猎物,李天王按理说是该生气的。可是这个梦来得太晚了,晚到他已经不是那个会为对方掺假的心意生气的黄口小儿了。   泾川的风浪中,他甚至看到自己俯视着李声闻站立的草船。李天王没头没脑地嘟囔道:“还好我现在才明白。”   “你是谁?”李声闻开口问道。   初见的时候,他这样问过么?李天王还没疑惑完,青龙和新妇间的对话,去又按正确的顺序继续下去了。   他像个事外人一样,被迫再次重温了自己的婚礼和灭门,看着自己挡在李声闻身前,却又对那大潮无可奈何。   龙血溅在李声闻身上的一刻,他与这梦境间的镜子终于被打碎,奔雷似的潮声猛然灌入耳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穿过李声闻的胸膛,被他吸入体内,轰然扑下的大潮将水上的所有人吞没。   他听到潮声中有珊瑚碎裂的响声,他徒劳地向响声的源头抓去,却意外地抓住了一只手。   那人手中紧紧握着几片珊瑚的碎片。   “君逸,君逸。”   继续摔落的大潮将他也吞入黑暗中,这才渐渐褪去。他感到掌中握着的那只手动弹了一下,不由握得更紧。   “天王,醒醒。”李声闻的声音继续响着。   李天王艰难地睁开眼,将他吞没的却不是钱塘君的大潮,而是柔软的衾被。李声闻倚在枕上,一手被他握着,另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醒了么?”   “那是你的梦?”李天王哑声道。   “不,是我的回忆。”李声闻俯下身来,“你知道了我的目的,却还是把我从玄女编织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李天王摩挲着他的手腕:“我已经把你放在最珍重的位置,就算知道了你接近我的目的,也没有力气挪动你的位置了。”他圈住那对珊瑚镯曾在的位置,“我只想问一句,你现在的真心,是给我的么?”   “早就是你的了,君逸。”李声闻说道。   —————————————————————————————————————————————————   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一切顺利~   顺便四海龙君这个问题,大概是更神秘难以寻找,完全不受管束的大神吧→_→因为我懒得想,所以本文估计没他们事了 第155章   李天王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浑身一紧:“你知道是我拉住了你,那梦里的你……”   “在梦里,我托生到人间的数十年,总有位长着金色眼瞳的青衣郎君跟在我身边,但从不和我说话,你说他是谁?”李声闻俯下身来,“你进到了我的梦中,而我就透过梦中的我,看着你。”   李天王啧了一声:“难怪我总觉得你在看我。”   “我不看你还能看谁?”   李天王得意道:“说的也是。你三哥七弟的,哪个有我好看?”   李声闻随声附和:“自从你将我诱入凡尘,我就只看着你了。”   听他这么挑逗,李天王心尖一痒,正要趁机偷香,李声闻却蹙起眉:“我只知‘合则为日’的预言一事,却不知七郎是那化生童子投胎,他的身份一直是个猜测。现在亲眼见过那来历不明的化生童子确是白蜡制成,又知七郎翻覆生死的法力,就算想要自欺欺人也不可能了。”   他用空着的手拾起枕边的草叶:“玄女送给我们怀梦草,就是想让我面对这事实么?”   “什么事实?”李天王不明就里地问。   “九阴烛宿主就是七郎。”李声闻看看枕边的玛瑙红叶,苦笑道,“而且看来他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或许是韦云台告诉他的。   “在烛龙陨落后,它的口中烛不知怎么被雕成了化生童子,辗转流落到长安,最后钻入我母亲的腹中,托生为我的胞弟李缘觉。”   李天王含混道:“也许天下就有第二种白蜡,也能翻覆生死的,你看无启人不也能吸收利用生气?李七郎未必就是你要杀的那个人。”   “无启人是生长在钟山脚下,上古时收集生气制造了九阴烛的部族。但涿鹿之战过后,各部族元气大伤,绝技多有失传,再也没人知道九阴烛是如何造出来的了。”   “你还真是一清二楚。”   李声闻赧然道:“我从幼时就研习方术,通读记载龙脉与太阳来历的典籍,如何不熟?甚至于在出长安之前,我就知道泾川龙君的名姓生辰。”   李天王嘴欠道:“知道我的姓名生辰,好上门提亲?”   “好知道你的龙骨是不是最适合我用的。”李声闻风轻云淡道。   李天王恬不知耻地问道:“可是你对我一见钟情,不舍得杀我了?”   李声闻拎起他得寸进尺钻进自己衣服的爪子,问道:“玄女中途可有派人来探听动静?”   他话音才落,房门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敲响,侍儿双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敢问泾川君和六郎都起了么?玄女请二位过去饮酒用膳。”   “请娘子回禀玄女,我们稍后就来。”李声闻坐起身,推开李天王横着压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催促道,“起来罢,日上三竿了。”   李天王懒洋洋道:“我是精神充沛,但你才歇了一会,能起床么?”   他最爱观赏的晚霞又浮上了巫山,李声闻转过红透的脸,自行下床更衣。虽然步伐不甚稳健,但那优雅自得的气度还是勉强维持住了。   他们来时穿的衣裳由侍儿拿去濯洗,床前香炉熏着的衣裳是玄女命她们备下的,尺寸倒是正好,只是形制未免繁复得不似常服。李声闻一件件穿上朱红的中衣、绛紫的下裳,再于其上覆上层层雪白衣氅,最后只剩领间腕上露着一缕红紫艳色。   李天王不由嗤笑道:“真是多此一举,最后还是用素白色把那点艳色包裹起来了。”   见李声闻没搭腔,他又舔舔嘴角,哑声道:“不过一层层剥开冰霜外表,露出其中桃李艳色,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李声闻斜睨他一眼,没作声,散着头发径自推门出去。李天王见真的惹恼了他,连忙跳下床胡乱套上衣服,腆着脸跟上去勾他的手指。   李声闻虽然没看他,但还是放慢步子,等他追上来才一同往群落正中的玉楼走去。   衣袂飘飘的女仙们将他们迎入宴幄之后,玳瑁华堂之上已有宾客入座,正与九天玄女推杯换盏。他们面前摆满珍馐佳味,但谁也没有动一筷。   他们一人埋首于酒盏之中,另一人却对着堂中歌舞出神,眉宇间颇有忧愁之色。他们二人都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看去不似宵小之徒。但李天王一见到他们,便停下了脚步,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李声闻将他虚虚一拦,言笑晏晏道:“我竟不知洞庭钱塘二位龙君在此。上次一别后,洞庭贵主可还安好?”   座中最颀伟的男人闻言抬起头,放下酒盏,手足无措道:“你们起来了?快坐罢。”   李天王咬牙道:“不必,我还没有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把酒言欢的气量。既然玄女有客,我们这便告辞。”   知道他无法面对这两人,李声闻也不停留,对堂中拱拱手,便要和他相携而去。主座上的九天玄女却在此时开口:“李六郎云游人间,所求为何?”   李声闻头也不回道:“我所求之物,已在胸怀之中。”   李天王心知他说的是心头插着的那半截龙骨,心中一阵酸涩,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呢?”   是去斩开昆仑龙脉,撕裂天下地脉之网,放出被囚禁的金乌?或是用这半截微不足道的骨骼,去杀李缘觉?李天王猜不透他的想法,索性不去想,强颜欢笑道:“不管你是大义灭亲,还是为祸苍生,我都会跟着你的。”   李声闻忍俊不禁:“哪个我都不会做,你不用担心。”   他们两人腻歪着走出十几步,帷幕后忽然响起一声低吼,钱塘君咆哮道:“我是没脸见你们,但这次的事情我必须和你泾川君面对面详谈。你要是不肯与我同席,总该接受我的负荆请罪。”   李天王咂舌道:“这厮有完没完?我看见他就浑身不舒服,他倒好,还非凑到我面前,是嫌活得太长?”   他话音刚落,就听钱塘君粗声吼道:“泾川小龙,你但凡有点胆量,记着你的兄弟姐妹,就该拿刀走进来砍我的头!不战而走,岂不是懦夫行径?”   李天王一个急转身,面无表情地踏入堂中。 第156章   他将帷幕摔落在身后,看也没看便吐出一道雷,往方才钱塘君坐着的方向劈去。但那座位上并没有人,雷电落于酒盏之上,滋滋地游走片刻,便自己熄灭了。   李天王定睛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只见堂中的舞女都被惊散,瑟缩在九天玄女脚下,而方才她们石榴裙划过的旃檀上,眼下却跪着五大三粗的钱塘君。   “钱塘君这是做什么?”李天王回过身来,抱起胸诘问道,“你提起我的兄妹,激怒我就是为了唱这处将相和?”   钱塘君虽然跪着,腰杆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柄插在地上的宝剑。他的眼神也如同刀剑,看一眼就让人觉得会被割伤。他这样直直地瞪了李天王片刻,才觉出自己的神态和肢体不相符,稍微垂下肩膀,沉声道:“我不求你能原谅,但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清。”   “如果是说你受伪装成洞庭龙女的天帝女挑拨,杀害我泾川龙宫上下数万生灵,第二日找到龙女才得知被骗的事,早在十年前我大闹洞庭龙宫时,你那位‘知错能改’的阿兄就同我讲过了。”李天王剜了旁边垂目不语的洞庭君一眼,“现在就连我的生身母亲,也跑出来承认了当年的鬼蜮伎俩出自她手。怎么,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事么?”   李声闻紧随其后走进堂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禁奇道:“钱塘君这是做什么?”   “我就要死了。”钱塘君一字一句道。   李天王沉默片刻,回答道:“与我何干?你若是死了,我广开酒宴歌舞三日相庆尚不足,难道还会去吊唁不成?”   李声闻却插口道:“我观钱塘君龙章铁骨,正当盛年,毫无衰老伤病之相,何出此言?”   钱塘君放声大笑:“我忘了泾川君身边还有个冰雪聪明的泾川夫人,看来说谎话骗不了你。实话实说,在你们掀了我洞庭龙墓后不久,我就明白了你们的处境,生出了一个想法。但你们走后,我就寻不到你们的气息,没法找到你们,直到昨日玄女托信我才得知你们上了昆仑。”   李天王烦躁地挠挠下巴:“你到底要说什么?钱塘君一向横冲直撞,什么时候染了弯弯绕绕的毛病?”   “没什么,只不过看到洞庭龙墓散落的龙骨后,我突然明白了那时你为何身处化生童子中,你那良人却有了龙气。”钱塘君促狭笑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泾川君的龙骨给了这位郎君一半,现在也只是用奇珍异宝做了一副蛟龙的骨骼,不是真龙之躯罢?”   李天王挑起一边眉毛,又到了发怒的边缘。李声闻连忙挡在他前面,接过话头:“即使天王现在龙骨不全,寄身我伪造的蛟龙骨上,招的雷劈不开你的鳞甲,指爪抓不透你的皮肉,獠牙穿不过你的咽喉……咳,但对我来说,他依旧是能与你死战的敖君逸。”   钱塘君愕然道:“我不是讽刺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还他一身真龙骨罢了。”   此言一出,李天王也和他一样满脸愕然。钱塘君仰起头坦然道:“拿起你的刀,或者随便什么,杀了我报仇雪恨,再拿我的龙骨去用罢。”   李声闻喃喃道:“这也太奇怪了……”他转头去看李天王,却见后者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厢钱塘君引颈待戮,这边苦主却像雕像似的僵立原地,谁也不肯动弹。   最终还是九天玄女打破了沉默:“钱塘君是特意来找你的,泾川君,请接受他的歉意罢。”她眸子一转,落在李声闻身上,“李郎一直在追寻的就是能斩地火的龙骨,而眼前的便是川河之中最强横的生龙,岂不正是上上之选。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你们二人都该收下这份厚礼。”   李天王嘟囔道:“你们又有什么阴谋?”   前有泾川老龙从凡间救了羽衣天女,后者给他生育四个儿女,却亲手将他们填入龙脉;后有敖则凊作了上门女婿,寻求洞庭龙宫庇佑,却被岳家屠戮满门。李天王见了这些,实在是不敢再轻信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何况钱塘君这不会说人话的疯子突然献殷勤,一定有问题。说不得他就是不知从哪又听了谗言,要拿自己的龙骨毒死他。   李天王拿定了主意,把李声闻拨拉到身后,高声道:“我是会杀你,但那也是要打赢你然后堂堂正正地杀你。何况……我良人要我暂时留你性命。”   这是当年凭借半条残躯把洞庭龙墓搅得天翻地覆之后,李声闻劝他收手时说的,虽然不解其意,但他明白凭自己残缺的躯体无法与钱塘君抗衡,要报仇也要等到凑齐了龙骨重获龙身再尝试——而且他们还想借钱塘君找到假龙女。因此李天王勉强接受了洞庭君和解的提议,十多年没有和洞庭湖为难。   可是事到如今,向他们求饶的钱塘君,却又向他求死了。   李天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声闻,现在我们知道了‘龙女牧羊’的来龙去脉,钱塘君留之无用,我是不是可以为他们复仇了?”   李声闻在他背后轻声说:“可以,君逸。”   李天王解掉了这具枷锁,心中陡然一轻,他侧过身指向窗外:“正好请白玉京做个见证,我们就再次一战,了却陈年积怨。”   钱塘君却一动不动地昂着头:“不。”   李天王怒从心起,正要发作,钱塘君却笑道:“泾川小龙,并非是我不屑与你相斗,而是我的龙骨不可以有一丝损伤。如果被你打折了我的脊骨,它就不能为你所用了。”   “我不需要你的龙骨!”李天王强行拖拽他起身,“你记好了,我是为了我死去的手足和眷属,而和你死斗。”   他拖起了钱塘君,正要往化龙窗外飞去,忽有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自背后伸来,按在他的灵台上。李天王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倒向后面,嘶声道:“李声闻,你又骗我……” 第157章   他虽然浑身动弹不得,但意识却依然清晰,就如刚成婚时被李声闻戏弄时那样。他毫无挣扎之力地向后倒去,落入李声闻的臂弯,后者托不住他,顺势跪坐在地,让他躺在自己的膝盖上。   李天王抖着麻木的舌头说道:“声闻,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   钱塘君俯视着他,遗憾道:“泾川小龙,你是个有胆子有力气的后生,如果可以,我也真想和你堂堂正正比试一场,你不用分心保护他人,我也不被仇恨蒙蔽双眼……可惜啊,我已经老了。”   “就算你行将就木,也有力气和我比试一场!用这种手段取胜,算什么英雄好汉!”李天王咬牙切齿道。   李声闻闻言理了理他的头发,好生劝慰道:“天王莫急,他若是想害你,我是不会和他联手缚住你的。”   李天王诘问道:“那你们要做什么?”   “阿兄,再斟一杯好酒给我!”钱塘君长笑道。   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洞庭君站起身来,将玉壶中的酒液斟入杯中,递给钱塘君。钱塘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那华美精巧的金杯掷于地面,掌间一弧赤光闪过。   李声闻及时唤来流风挡在二人面前,那风障立即撒上一泼鲜血,恰如敖则凊身死时冰壁上那抹殷红。   李天王不敢置信道:“这是做什么……他……”   “他要抽出自己的龙骨,赔给你。”李声闻撤去风障,其后的钱塘君已经化为龙形,咬牙从剖开的伤口中一节节剥出自己的脊骨。   “不可能,生取龙骨……”李天王喃喃道,“他如何坚持得住……”   李声闻扬声道:“钱塘君,除去天王所需的半身龙骨,我还想向你多讨一节。烦请钱塘君多割一节脊骨下来。”   钱塘君嘶声道:“你可真奸猾……也罢,左右要受难一遭!”   李天王眼睁睁看着他剥出腰部以下的龙骨,用利爪截断,堆到地上,又惊又怒,声嘶力竭道:“滚开!我不接受你的施舍!”   但钱塘君已经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虚弱地瘫倒在旃檀上,开膛破肚,血流满地。玄女向左右侍儿丢去眼色,双成立即乖觉地拿出针线,绣花一样缝合起赤龙的肚腹。   钱塘君抬头看看他,低声道:“这是我欠你的,该还!但这还远远不足偿还我的孽债,等你重获龙身,是叫我自裁也好,亲自来杀我也好,我都不会逃避。”他看向李声闻,又笑了起来,“赶快把龙骨给泾川君换上罢,否则龙骨离体一时三刻就没有生气,不能给生龙使用了。”   李天王有气无力道:“是你和他们串通好了,告诉他们我缺了本身龙骨?”   “不是我,是他们自己看出来的。”李声闻摸了一下他的额角,叹道,“但是对不起,我要帮他们。天王,我需要你成为真龙,带我去九天之上。现在这副伪龙骨,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李天王咬紧牙关,不说话了。   说话间,洞庭君已经踩上旃檀,倾酒洗刷着钱塘君龙骨上的血污。他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好像弟弟的伤残和他无关。他洗净最后一节龙骨,将他们送到李声闻面前,才开口说了宴上第一句话:“郎君索要多的那一截龙骨,是为了何事?”   “请洞庭君将它给我罢。”李声闻伸出一只手去,接过龙骨,端详片刻,道,“不愧是川河之中最善战的龙,这骨骼坚实如钢铁,比天王的龙骨还要力量充沛。”   他边说,边在指尖弹出羲和火星,开始灼烧那截龙骨。他今日掌中的羲和火与往日不同,几乎不见红色,边缘中心皆是赤金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是……”   李声闻答道:“是金乌心口最旺盛的羲和火。”   话音刚落,钱塘君的龙骨便被熏黑了首尾,零星碎屑自焦黑处簌簌抖落。那碎屑落在旃檀上,便猛地窜起一股青烟。   洞庭君惊道:“听闻玄女宫中的旃檀是火蚕绵织成,投之火中也不会燃烧。怎么却被灰烬燎到?”   九天玄女叹了口气:“火蚕绵是能防火,但金乌最强盛处的火焰,连寻常龙骨都奈何不得,何况一块小小的火蚕绵。”   李天王茫然道:“龙骨不是不畏地火焚烧么?为什么钱塘君的龙骨也会被你烧焦?”   “地火只是太阳火,而我的羲和火,是太阳火之精。”李声闻笑道,“钱塘君的龙骨已经足够坚韧,若是封压地火应当千万年不会损毁,但若是用来射日——玄女,当年羿射九日,用的箭矢是何物所造?”   天帝女喝道:“射日之事已过万年,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九天玄女沉吟片刻,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是应龙之骨所制。我们用应龙的脊骨打造了九支箭矢,余下的做成昆仑山的九道脊梁,天下其他山川都是绕着这九道脊梁种下的。”   李声闻施施然道:“因为其他的龙骨只能让金乌吃痛,却无法伤及炽热的火精,使其摔落。所以你们只好杀了应龙作箭,是这样么?”   “我在应龙骨旁坐的梦,就是你们屠杀应龙?”李天王恍然大悟,“说起来,那个花冠的女人,确实和九天玄女长着一样的脸!”   九天玄女叹道:“应龙杀蚩尤有功,是我错以为金乌作孽,迫不得已将它杀死。”   李天王冷笑道:“你们不仅错了一时,还一错再错。就算你们嘴上说着自己罪孽深重,还不是好端端活到今日,日复一日杀我族类,取我族之骨,封印那劳什子太阳?”   “如今金乌怨念已深,我们已没有机会何解,更不能冒险将其放出。如今我们是骑虎难下。”   李天王挑眉道:“所以,你们还想如何?等我帮我良人补完太阳,你们的帐,洞庭的帐,我都会好好清算!”   “天王,你难道没有注意,我也是她们的帮凶,一直在算计你么?”李声闻说着,手上的银刀已经贴到他的腰间。   —————————————————————————————————————————————————   李天王:???你也要捅肾??? 第158章   李天王躺在他膝上,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扭了一下脖子,无奈道:“但是我不想和你计较这些,说把一切都给你,也是我亲口答应的。”   “好罢,这回我就先欠着你了。”李声闻合上他的眼睛,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再睡一觉罢。”   李天王的眼帘被他抚上,就不由自主地陷入昏沉,怎么挣扎也睁不开眼睛。浑浑噩噩间,他感觉到什么身上一轻,紧接着有坚硬冰冷的金玉一段段嵌入血肉,在他的血液中变得温暖起来。   他的四肢又麻又痒,是伤口愈合的感觉,丰盈的灵力在其中游走,滋润着他萎缩的经络。他的五脏六腑都被这股过于强横的灵力挤压着,寻找宣泄的出口,他将这口真气反复咽了三五次,最终忍不住喷出一个响雷。   他听到雷电敲击在玉器上,将玉石击碎,叮叮当当地散了一地。有人用干燥柔软的巾帕擦了擦他的脸,李天王心道可能是自己打雷的时候把口水喷到脸上,不由浑身僵直不敢动弹。   “你要是不觉得难受,就起来罢。”李声闻收起巾帕,笑着说道。   李天王动动眼皮,终于掀开眼帘,又一次看到白玉京的紫绡帐。他腾地坐起来,倒把李声闻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才想问怎么了!”李天王咆哮道,“你们真的把钱塘君的龙骨换给我了?”   李声闻无辜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哪里都不对。”李天王腾地坐起身来,“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十多年来一直想亲手杀他为家人报仇。可是现在呢?他对我施恩,又自己弄成了残废,我要是杀他有悖道义,我若不杀他又对不起宜生和大哥!”   “天王,我知道此事是我对不起你。但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本来坐在床边鼓捣着蜡块,说到这里才放下手中的活计,仰头注视着他,“我请求你姑且忍耐,用钱塘君的龙骨带我上九天,这之后……”   “这之后你得陪我把这半截骨头卸掉,重新补上尾骨,然后陪我去钱塘君找他堂堂正正地对决。你要是都陪我去了,你今天伙同他们算计我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李声闻笑了笑:“……以后你是要把这骨头换他,还是用其他方法拼凑龙骨,都随你心意行事。”   他答复得模棱两可,但李天王盘算着他想抵赖挟着他走就行了,姑且当他同意,胸臆中的闷气才纾解了些。他下了床在屋里走了两圈,觉得一点不舒服也没有,反而脚步更加迅捷有力,于是试探性地挥手招雷。   他才一翻手,便见电光猛然在窗外炸开,明亮刺目有如烁金。雷声落于楼外,如同万钧重物坠落于地。李声闻一缩肩膀:“你刚才梦里招雷,已经击碎了一面墙壁,再这么招雷,玄女的玉楼会被你拆掉罢。”   “这么大的威力……”李天王神情复杂地收回手,“却是敌人给的。”   李声闻沉默地低下头去,继续雕琢手里的白蜡。那蜡块在他手中不断变化,不一会就变成只活灵活现的雀儿。他将表面的碎屑扫去,便慢悠悠地将这蜡雀放进书箱里收好,拍干净双手掸掸衣裾,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李天王正要张口发牢骚,门扉忽然被人叩响。李天王只当是侍儿双成来送茶酒,粗声粗气道:“放在外面罢,一会我自己取进房。”   门外的女子却立即答道:“是我,白玉京之主。”   九天玄女来他们房中干什么?李天王满头雾水,认命地走去开了门:“有何贵干?”   九天玄女施施然走进房中,环视房中陈设,漫不经心道:“我想两位可能准备启程了,应该也不远再赴我的宴,所以亲自来道个别。”   李声闻颔首道:“多谢玄女厚意,那我们这就走了。”   “我送你们到玉京门外。”九天玄女说着,人已乘着流云向天边飞去。   李天王迅速变成十丈来长的青龙,将李声闻一卷,随之冲向空中。后者手忙脚乱地抱紧自己的书箱,把头靠在它的脊背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玄女领他们行过百里,到了昆仑山边缘,便停了下来,挥袖拂开层层云霭,向下望去:“你们看,在白玉京不过十日,人世间已经沦为地狱。”   正如她所言,云雾散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火海。那火光直冲云霄,几乎要舔舐到苍穹,昔日的繁华城阙,都化为混沌漆黑的残垣断壁,坍塌在焦土之上。   那天唯一无碍的长安,也不再有灯火闪烁。长安城上空夜幕沉沉,无月无星,城中曾经酒肆星罗棋布的街坊,被不知名的山脉环绕着。在那山脊上仅有十二点银白的光,连成一只怪异的独目。   它闪闪烁烁地注视着长安——或是注视着九州大地。它几乎与昆仑之巅一般高,快要冲入云霄,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众生。   或许不该说它注视着九州,因为它的瞳孔一明一灭,火光昏黄,似乎这不知名的怪兽正昏昏欲睡,睁不开眼睛。   李天王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什么玩意?”   九天玄女迎风朗声道:“是化龙的烛九阴,盘踞在长安城上。”   她话音刚落,那只眼睛便缓缓睁大,瞳孔也亮了起来。长安城随之点燃,灯火从万家民居蔓延到禁宫三内,就如火星落在画卷上,将画里山河次第点燃。   那十二点连着独目的银光,却在万家灯火的映照下,暗了下去。李天王循着记忆看去,发现那点亮银光的竟是十二座高耸的白玉楼。   “是敕造的长安十二玉楼。”李声闻从他层层包裹的尾巴里挤出头来,“但玄女说烛九阴化龙是何意?”   玄女遥指那将长安合围的山峦:“那条‘山脉’是烛九阴的身体。长安城中的不再是九阴遗落的口中烛,而是真正的烛龙了。”   “玄女是说,九阴烛宿主……七郎变成了烛龙?” 第159章   九天玄女道:“是啊,见到烛龙现身长安,我才恍然大悟——韦云台四处斩龙脉,并非只是为了放出金乌。他还要抢夺龙髓,复活烛龙。”   李声闻奇道:“烛龙已然陨落,骨骼化为钟山山脉,鳞甲化为山上草木,就算他们找来龙髓,怎么能够复活一座石山?”   “韦云台曾从我座下女使手中骗取仙方,其中不乏有关于生死的典籍,甚至于我曾教授与你的傀儡术,也有此种内容。李郎,你可还记得,若要造出能言能动的傀儡,最重要的是什么?”   “先雕五脏六腑,后刻骨架血肉,于肌肤之上再琢须发,”李声闻一字一句复述道,“由里及外,五脏俱全,如天工造人而非工匠琢物。”   李天王插嘴道:“我记得你梦中雕的那只傀儡鸟也是如此,五脏俱全,能和真鸟一样蹦跳飞翔。”   他说的正是李声闻送给李缘觉的那只,李声闻笑着抚摸了下他的犄角,算作是默认。九天玄女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长安城上的那只烛九阴,恐怕就与你我的傀儡之术相通,也和你为泾川君恢复龙身的手段一般无二。”   “玄女的意思是,长安城的那条烛龙,”李声闻沉吟道,“是用龙骨……不,是用龙髓拼凑起来的?”   九天玄女正色道:“不错,这条烛龙,或许并非千万年前陨落的那条。但它确实是烛龙,就如泾川君眼下也是真龙。”她说着,转向长安方向,伸手去触摸天边的霞光,“你瞧,明明九州天色早已大亮,唯独长安晨光初上,方从睡梦中醒来,比其他城池晚了半日。”   “是因为烛龙睁眼天下大亮,万物生长;合眼天下无光,万物沉眠。长安为烛龙盘踞,所以在它沉睡时,长安也会沉眠不醒。”李声闻替她说完下半句话。   “那长安人现在一定不知道,长安被地火包围罢?”李天王苦中作乐道,“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要是能够无知地睡去,倒也不失为幸运。这样一来,只要让烛龙闭上眼,就不怕你三哥看见你射日,又忌讳你起来。”   “但愿如此。如此一来,我们只要根据那独目的明灭行动,就可避开圣人的耳目。”李声闻叹道,“韦九郎和七郎定然早有此意,连圣人建的十二玉楼都被他们左右,围成了烛龙独目图案,使得他们的‘烛龙’得以复活。”   他顿了一顿,补充道:“或许从七郎知晓自己的身份起,就注定了今日烛龙的复活。九阴口中烛是烛九阴的脊髓,他和能左右生死的烛龙差的只是鳞甲和龙骨。得知这样的身份,谁还会甘心做一个凡夫俗子,生老病死?”   “但凡凡人得知能够长生不死,必然穷尽其所能。”九天玄女道,“若我是九阴烛宿主,一定也会搜集烛九阴鳞甲所化的草木,再搜集龙髓吞下好让自己生出龙骨,成为真正的烛龙,从此睁眼之间天下生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这么听来,李七郎已经成了太阳神,你们何必千方百计去救太阳?”敖君逸灵光一现,“就让他去普照大地,我们继续过我们的小日子不就完了?”   九天玄女看看李声闻,欲言又止。后者却从容道:“新生的烛龙和已经陨落的第一轮太阳一样,仍在以万物的生气作为火引燃烧。这样的太阳,我不能留。”   “那可是你亲弟弟。”李天王大吃一惊。   李声闻顾左右而言他:“不过等下次长安陷入安眠,或许我可以入长安与七郎一叙。玄女,我就此告辞了。”   九天玄女对他深深一揖,敛容道:“长安为烛龙盘踞,此去凶险,遇事请李郎三思而行。如果能够,请李郎为苍生大义着想,抛却人情纠葛,熄灭烛九阴之烛。”   李天王心道李声闻听了这话,必然左右为难,于是摆头就打算离开昆仑,不再和九天玄女闲谈。他蹿向了云中,却听李声闻低声念道:“我一生所为,皆为苍生,只有一件事除外。”   九天玄女仙袂飘摇的身影已经被重重云雾遮挡,他的这句低喃只传入李天王耳中,后者长啸一声,好奇道:“什么除外?”   李声闻沉吟片刻,俯下身来,在风中沉声道:“为时已晚,不能告诉你了。”   一听这话,李天王越发挠心挠肺地想知道,不停追问:“等等,你到底说的是什么?你做什么了?”   李声闻却抬手遥指云端高耸的十二幢白玉楼阁:“长安快到了。天王,先停下来罢,烛龙的眼睛还睁着。”   正云海遨游的青龙立即停了下来,找了片柔软的云朵躺下,招呼李声闻下来歇会:“我们就在这,等烛龙——李缘觉入眠?”   “但是七郎喜欢寻欢作乐到深夜,我们要等很久,不如顺道去泾川看看罢。”李声闻提议道。   李天王无精打采地把脑袋放在他肩上,压得他站立不住坐到云上:“泾川早就是一条无龙恶水,水下不过是断壁残垣,还有什么好看的。”   李声闻笑容满面道:“还有你好看。不过你不愿意去,我们就不去了,趁这时候去灞桥边,找董二娘子买几个樱桃饆饠罢。”   李天王一愣:“樱桃都过季了,路上也没见你去拿摘樱桃,你还拿的出来果子做那饆饠?”   “我身上没有鲜樱桃,不过好在还有样可以替代的东西。”李声闻说着,从袖中摸索了半天,掏出把碎石子来给他看,“用这东西就能做出樱桃了。”   李天王探头一看,见那是满把红艳艳的玛瑙碎石,不由哑口无言:“你拿这玉石雕樱桃,就不怕硌了你弟弟的牙?”   “无妨,七郎会吸取生气,我却恰恰相反。”李声闻摸出刀来,优哉游哉地刻起玛瑙来,“我最擅长的,就是化朽为生,不是么?”   他寥寥几刀刻罢,再次摊开手,掌心已是数颗水灵灵的鲜嫩樱桃。李天王叼起一颗一咬,竟然是甜软的。   —————————————————————————————————————————————————   害、害怕,为什么大家突然不说话了OJZ…… 第160章   时隔三月,灞桥边已无风雪,两岸垂柳如烟如雾,来往行人熙熙攘攘。董二娘子依旧在桥边支着摊子,辗转于蒸笼和炉灶之间。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工夫抬头看客人,余光瞥到下一个排队的旅人走到摊前,便添着柴火问道:“郎君要什么饼?新蒸的胡饼用的是最饱满的胡麻……”   “劳烦董二娘子,为我做一只樱桃饆饠罢。”来人含笑道。   董二娘子不由回想起某个风雪交加的傍晚,连忙抬起头来:“是这位郎君啊,上次、上次的樱桃饆饠可还合口?”   “十分甘甜,所以今天又到娘子的摊前来了。”李声闻从袖中摸出一把樱桃,递到董二娘子手里,“娘子莫怕,我是人非鬼。”   董二娘子思及长安城中多术士,又听了他的保证,略定心神,也不追究他这时候从哪拿来樱桃,手脚麻利地将它们冲洗腌渍,裹进饆饠里送进蒸笼。李声闻见她盖上蒸屉,自觉地让开身子让后面的客人买饼,自己侧立在摊前等候。   他余光看着灞水里串串水泡,倒也不觉得无聊,连饆饠上锅的时间过去了多久也没在意。不知不觉,似乎连天色都变得黑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奇怪,天黑得这么早么?”   河中一直飘起水泡的地方,那吐出气泡的水族应声浮出水面,露出双澄金眼瞳,口吐人言:“灞水也不流动了。”   李声闻转过头去,他身边的饆饠摊前,等候的客人都不再动作,如同一长串石翁仲列队在前;而勤劳伶俐的董二娘子凝固在弯腰捡柴的姿势上,那根柴火始终没有被她拿到手里。   不光是董二娘子和买饼的人,就连更远处的长安城门下,来往的商贾和士兵都静止不动,毫无声息,连河风和流水都不再浮动。   他们都双目紧闭,像是在某个瞬间忽然睡着了。   无边夜色笼罩长安和灞水,即使现在是正午时分才对。   李声闻从容不迫地掀开饆饠的蒸笼,丝丝热气和蜜糖的甜香扑面而来。尽管炉灶的火苗也熄灭了,笼中的糕饼却都还热着,李声闻小心翼翼地拿纸包好那张樱桃饆饠,把蒸笼盖回原位。   李天王跃上河岸,将一颗明珠吐到笼盖上留作饼钱,这才变成人形:“这天黑得不对劲。”   “是因为烛龙合目,所以长安才暗了下来罢。”李声闻淡定答道,“不过这才正午时分,七郎应当不会歇午觉,莫不是又喝醉了罢?”   “太子殿下猜得没错。”   几乎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李天王就朝它来源的方向挪了两步,把李声闻挡在身后。他定睛一看,才发现灞桥边的石柱上坐着个年轻男人,他虽然睁着眼睛,却和那些沉睡的人一样丝毫没有声息,以致于他们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宝相朱花、圆领白袍,佩着金带銙和玉钩鱼袋,不是韦九郎韦云台又是谁?   他嘴里衔着一根无肉鱼骨,好似猫儿品咂着遗留的鲜味。李天王却吸吸鼻子,变了脸色:“这鱼骨怎么隐有龙蛇之气?”   “泾川君好敏锐!这鱼产自钟山,是烛龙肉所化的妙物,骨肉鱼鳞皆有龙气。”韦云台吐了鱼骨,眯起眼睛:“可惜七郎嘴刁,只动了两筷就不吃了,倒教我得了便宜。”   “吃残羹冷炙还那么高兴?”李天王咂舌道。   韦云台不以为然:“七郎口边的残食,于你是无用的冷饭,于我却是珍馐美味,我舍不得白白浪费。”他吐出舌尖,用手指点了点,“这可是我能够和他最接近的机会,我岂会错失?”   李天王听出几分不对味来:“你莫不是想和李缘觉成龙阳之好?所以你才帮他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   韦云台沉下脸色:“泾川君莫要胡言乱语、妄加揣测。”   “你们凡人在情情爱爱上,都是这样假惺惺的么?”李天王看向李声闻,啧啧有声道。   后者没有参与他们的唇枪舌剑,而是微笑着问道:“七郎醉得厉害么?何时能起?我正想入他府中与他一叙。”   “那可太不巧了,我从中山国找来千日醉与七郎共饮,他酩酊大醉,才刚睡下。”韦云台跳下石柱,拍拍双手上的石砾,“为的就是阻止惠明太子殿下和他相见。”   “哦?九郎并非恪礼忠孝之臣,应当不是尊重圣人当年的谕旨而阻拦我。而我和七郎一母同胞,韦九郎有何缘由拦在我们之间?”李声闻不慌不忙地反问。   韦九郎拍了半天手,又在衣物上擦了擦,才抽出背后那柄惨白的龙牙短剑,擎在手中:“七郎会是世间最明亮的日光,是普照世间万物的,天下苍生的太阳。而太子殿下你,却会是阻碍他升起的绊脚石。”   “此话何解?”   “我陪伴在七郎身边十年,深知他搜集龙髓化龙,是为了什么。”韦云台沉声道,“只要他见到你,他就不会再执着于烛龙的身份。可是他不肯出长安,不肯像旧时的烛龙一样上九天遨游,我还没有让天下见识过我的太阳的辉光,我可不许他在这时停下脚步。”   他将剑花一挽,直指李声闻:“太子殿下要么立即离开长安,要么死在我的剑下。”   李天王嗤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这颗烛龙断牙——李缘觉的乳牙?”   “就凭这颗龙牙能够斩龙!”韦云台大喝一声,折腰避过落雷,挥剑向李声闻砍去。   李天王立刻以身回护,但那龙牙暗淡的尖端甚至没能碰到他的头发,就在半空停住。韦云台如周遭的商贩那样,身形定住,剑尖再不能送出半寸。   但他的形状又和其他人有着不同,那些商贩只是睡着了,但韦云台的眉梢发丝却凝固了起来。他逐渐化成了一块冰冷坚硬的雕像,白玉为肌肤,墨黛为眉,眼珠如同璀璨的琥珀猫儿眼,俊秀如生。   这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   大家不要担心,泾川夫妇和二哥肯定是会he的! 第161章   韦云台只来得及扯动僵硬的嘴唇,发出蚊呐似的声音:“烛九阴……睁眼了么……”   空中传来青年男子带笑的声音:“果然,只有我闯祸的时候,阿兄才会来看我。这回我铸下的是弥天大错,阿兄是不是会多留一会?”   “可是看来韦九郎并不愿意让我停留。”李声闻遗憾地看了看韦云台僵硬的面容,“不过他一片忠心,你就这样吸了他的生气,杀了他么?”   “他阻挡我们兄弟团聚,罪该万死。”李缘觉气道,“比起谈论韦九郎,阿兄没有更重要的话想告诉我了么?”   “我有千言万语要对七郎倾吐,奈何七郎拒不现身,看来也是不想见我。”李声闻苦笑道。   李缘觉的声音顿了一顿,带着醺然醉意说道:“那是因为我要考考阿兄的诚心,看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想着我。你若是心中有我,必然能找到我身处的地方。   “在我下次睡醒之前,请阿兄一定要找到我,不然我或许就要犯下更大的错了——例如拿长安城的精气下下酒。”李缘觉放声大笑,“若是我的眼珠开始转动,阿兄就要格外当心我是不是要睁眼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是醉酒欲睡,最终消散在夜色中。   李天王抓抓后脑,不解道:“怎么回事?他不是很想见你么,怎么躲起来了?我们去哪找他?”   李声闻沉吟片刻,从袖中摸出片玛瑙质地的红叶:“如果我猜得不错,这片红叶刻的,就是通往他身处之地的路线罢。”   那红叶是当时李缘觉隔着宫墙,用水渠传给他的,叶脉散乱复杂,确实是副隐含线索的样子。但李天王看过几次,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想是明白他的心声似的,李声闻摩挲着红叶说道:“其实这片红叶隐含的线索,我也不知该如何解读。七郎留下的谜题,实在是太难了。”   “那我们怎么办?”李天王忍不住又抓了抓头发,“他可是说下次醒来就要吃人的。”   “天王莫怕,在苏都匿识我们已经听过这样的威胁了,最终那城池不也安然无恙?且放下心来,他这一睡,我们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   见他如此沉着,李天王也像被温水冲洗了鳞甲,皮顺心静下来。他斜眼看着韦云台僵硬的身形,心情复杂地抽走他手中的龙牙,上下掂了几掂:“你弟弟是不是换牙心情不好,这种得力下属也说杀就杀了?亲哥哥来见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那不是七郎换下的牙,想是先前陨落的烛龙的遗骸。”李声闻平心静气道。他正举着那片红叶,对准夜幕下无光的山峦,观察它们狰狞崎岖的剪影和叶脉有无相似之处。   见他看得认真,李天王闭上嘴不再打扰他,开始默不作声地折腾这把让宜生残魂受苦的断牙。曾经他触到这把烛龙牙就会受伤,如今却是一爪就能把它捏出细碎的裂痕。   尽管心中厌恶,但他不得不承认,钱塘君确实有一身刚劲的骨头。他换上这半副龙骨,不仅重获龙身,还拥有了有生以来最强大的力量。   至于李声闻说他的龙骨更耐烧,想来只是安慰罢。   他一边走神一边将那烛龙牙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没注意到李声闻已经微笑着收起了红叶。后者出声提醒道:“天王,我们走罢。”   李天王松开手,把手里的灰烬迎风丢弃:“你看懂那幅图了?”   “毫无头绪。”李声闻坦然道,“不过我猜到他会藏在哪里。”   哑口无言的李天王只能认命化龙,载着他往他指的那处山头飞去。那山头在长安城外一夜间拔地而起的山脉上,顶上托着一座通体白玉的高楼,有九层之高。楼顶的灯火忽明忽暗,如同昏沉欲眠的目光。   透过低垂的重重帷帐,隐约能看见帘后有成群舞女折腰垂手,婀娜柔媚如兰花临水,正是绿腰舞中的一拍。   可惜她们和所有长安居民一样,都被固定在那一瞬间,不会踩出下一拍舞步了。   李声闻袖中飞出一只雪白的鸟儿,它飞上栏杆,钻进了人影幢幢的帘幕。不久帘中传来懒洋洋一声:“哥哥找得好快。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反要叫白鸟传信呢?”   “这是因为不敢惊扰你的睡眠,效仿青鸟向仙人报信。”李声闻含笑道。他气定神闲,好像他果真是解开对方的谜题找到这里,而不是误打误撞猜出来的。   李缘觉懒洋洋道:“那现在阿兄可以进来了,我衣冠不整,就不出门迎客了。”   听他这么说,李声闻也不再拘泥礼数,轻轻踏在玉栏上,为李天王掀开帘子。后者游鱼般灵活地钻入室内,落地化成少年,板着脸挡在他身前。   进入窗中,他才发现那些妩媚的舞姬,竟然全是白瓷雕成,虽然面容明艳身姿曼妙,但用黑漆点出的眼瞳空洞无神,令人毛骨悚然。而玉楼的主人却悠闲自在地枕在瓷美人膝上,观赏着她们一成不变的舞姿。   他有张和李声闻毫无二致的脸,神态却天差地别。他簪横鬓乱,双颊因饮酒而醉红,伏在美人膝上的姿态,有如沉香亭前妖冶的芍药——常被文人呼为没骨牡丹的花。   这株芍药被琼浆玉液浸透了,枝叶都是醉软的。   李声闻也注意到了这些瓷人,不动声色地问:“七郎好兴致。这些舞姬不似真人,莫非是何处请来的天女?”   “只是些瓷器而已。邢窑烧的贡品,我见有趣,从圣人那讨的。”李缘觉抿了口酒,指指离他最近的舞女,“但是看久了也就无趣了,这些白瓷舞女美则美矣,终究不及真人来得活色生香。”   他眼珠一转,提议道:“既然阿兄难得来了,我们就不看这些死物了罢。不如我唤醒几个王府豢养的姬妾,让阿兄看看我亲手编排的歌舞?”   李声闻笑道:“不必了。我今日是来看你的。”   ————————————————————————————————————————————————   最近因为各种原因没码多少字,只能周末日更了,非常抱歉~ 第162章   李缘觉挑起眼角,露出和他相似的笑容:“果然,只有我闯了祸,阿兄才会来看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而你一直故意闯祸,好引我前来探视。”李声闻答道,“从小到大,不管怎么劝你,你都不肯改。”   “等阿兄来看我,是我唯一的乐趣,我舍不得改。”李缘觉拖长声道,“不过阿兄带着旁人来看我,倒是头一回呢。这位郎君是何方神圣,能得阿兄青睐?”   他自顾自说完,不等李天王回答,就上下打量他一番,笃定道:“是当年在泾水兴风作浪的泾川龙君罢?说来我与阿兄骨肉分离十数年,都是泾川龙君的功劳呢。”   李天王嗤笑道:“说你是换牙,你还真是个奶娃娃,多大了还黏着哥哥。现在他是我的了,你还是早点自立门户罢。”   李缘觉不搭腔,向李声闻央求道:“阿兄,我不喜外人打扰。今天我们两人一起对酌可好?”   李声闻平静道:“七郎,我去哪里,君逸就去哪里。”   “看来阿兄是打定主意,要让泾川龙君也做座上宾了?”李缘觉沉默许久,才翻了翻眼皮,不屑道,“也罢,我清平观中琼浆满窖,不差这一壶。那便请泾川龙君在……在那边坐罢。”   他随手指了一个最末席的位置,李天王懒得和他计较,只尾随着李声闻坐在他右手边,不参合兄弟俩叙旧。李缘觉心满意足地坐到兄长身边,唤道:“韦九郎,拿好酒来。”   没有人回答。   李缘觉冷了一下,才恍然道:“我忘了,他不在这。那我就自己去舀酒来。阿兄且稍待片刻。”   说罢,他就施施然起身,捧着酒案走出帷帐之外,把两位客人留在阁楼上。李天王和那些白瓷美人大眼对小眼半天,觉得自己头都晕了,忍不住低声道:“这玉楼中没有生人的气息,我看你就趁没有侍儿,揍他一顿好好教训他下罢。”   李声闻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房中深处的一只金笼,随口应道:“好,都听你的。”   他嘴上说着,已经起身走到鸟笼下,取来一旁挂着的金勾,拨开笼锁,捧出笼中的鸟儿来。这是一只通身翠羽的鸟儿,镶着琥珀制成的眼珠,活灵活现,只有细节处能细看出雕工的稚拙来。它一尘不染,披覆着光润的包浆,一看就常被人珍惜地把玩。   甚至于“饲养”他的人,还将它养在精雕细琢的笼中,用精细的棉絮铺垫,食槽中盛着金粟,水槽中蓄满澄澈美酒。   李声闻哑然失笑:“没想到还会在这看见你。”   翠鸟晶莹剔透地眼睛回望着他,但已经不会像刚做出来时那样,亲昵地啄主人的手指了。   李天王见他孤零零立在那里,侧影平白透出一股寂寥来,想也不想窜过去抓住他的手,替代那鸟儿一通啄吻,借此安慰他。   李声闻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将鸟儿放回笼中,反手去推他:“好了,我没事,看到少年旧物,一时心生感慨罢了。”   “没事我也可以亲你。”李天王抬起眼帘看他,“难道你还嫌弃我么?”   “不敢不敢,不过再这样下去,我可能忍不住要对你说些不该说的了。”   “对我你还有不能说的?”   “有很多。我们还是快些落座罢,别让七郎发现我私自动他的物件。”   两人拉拉扯扯坐好没一会,李缘觉就端着酒壶回到厅中,亲手给李声闻斟满一杯,就着堂中烛光打量他:“十数年不见,阿兄和分别时没有变化。”   “你也是。”李声闻啜了口酒,对他笑道。   李缘觉听了这话,垂下眼睫,露出一点没能遮住的笑意:“所以,这人世间,真正能和我并肩的手足,只有阿兄啊。”他慢慢挨着李声闻坐下来,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一样,勾住他的脖子,“阿兄不在长安,我喝的葡萄酒也没有滋味,吃的金齑玉脍也粗鄙难以下咽,连杨妃的霓裳羽衣仙曲都无心欣赏。   “没有阿兄,长安都没有趣味了。”他将脸颊埋在李声闻胸前,软声道,“所以既然来了,阿兄就不要再走了,以后永远陪着我好么?”   “七郎……”   不待李声闻说完,李缘觉就举起酒盏,贴到他嘴边:“不要说我不想听的话。”   隔着一张桌子,冷眼旁观兄弟叙旧的李天王,瞧着他勾着李声闻脖颈的手臂,亲昵无间的神态,把牙咬得咯咯响,琥珀似的陈酒喝到嘴里又辣又涩。   但他偏偏不能把李缘觉怎么样。对这位小舅动手,死无全尸的肯定是他。   李缘觉旁若无人——也或许他就是刻意说给李天王听,压低的声音刚好能传入他耳中:“我们生来就是一体,本来不该分开。而且,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了,阿兄。   “不管是祖母还是三哥,哪怕掌控志高权柄,又能如何?只要我闭上眼睛,天下皆死。哥哥,我们再也不需要顾虑他人的猜忌了。”   “七郎,我们不是垂髫小儿了,行事不能全凭自己心意。你如此妄为,即使圣人不能罚你,亦有仙家方士会出手干涉。你的这座‘钟山’,能困住长安多久?”   “阿兄知道这是‘钟山’啊!”李缘觉得意道,“没错,这是我用多余的龙髓为自己筑造的神山,而我就是钟山之神,衔烛之龙。天下晦暝生死皆在我股掌之间,我有何可畏惧?”   这座山脉是多余的龙髓所造,那么或许宜生的龙髓也正在其中。李天王忽然记起,眼前的男人,正是让宜生遭受剜骨夺髓之苦的罪魁祸首,而那行凶的杀手,刚刚就死在他手中。   借刀杀人的是他生身母亲,他不知该如何报复;被借的刀却对他施恩,奄奄一息;损毁兄妹遗骸的韦九郎已经伏诛,而幕后主使却是自己良人的亲弟弟。他想要报仇,却没有哪个仇人可以一刀杀了干净。   他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直到李声闻在桌下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   金齑玉脍是一种类似生鱼片的食物 第163章   李声闻没有对他说话,而是继续平心静气地劝诫李缘觉,后者对自己不爱听的话充耳不闻,一味撒娇耍痴道:“阿兄事事恪守礼教,不觉无趣么?人活一世就当如稚子一般,随心所欲,才不算白活。”   “所以你连圣人都敢戏耍?”   李缘觉伸手一捞,拾起自己的酒樽:“只要是有趣的事情,我都喜欢。至于别人怎么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李声闻说不过他,只好妥协道:“那就不说你不想听的话了,省得你连我都讨厌。我路过灞桥时,看见董二娘子的饆饠摊,想起你小时一直想吃这个,但是始终没能尝到。不知道现在给你,会不会太晚了?”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依旧温热的纸包,在李缘觉鼻子底下层层揭开。李缘觉放下酒樽,吸了口气:“这个气味,是樱桃饆饠么?”   “是。”李声闻揭开最后一层纸,露出鲜洁的饆饠皮和殷红的樱桃,“不过你已经贵为邺王,驼峰素鳞也司空见惯,不知道这乡野间的酒食,还能不能入你的眼了。”   李缘觉愣了一下:“阿兄还记得它……”他踟躇着伸手按了按饆饠的外皮,好像怕它张口咬自己手指一样。   好在这饼并非虎豹猛兽,没有咬他。李缘觉这才小心翼翼地俯首咬了一口,弯起了眼睛:“原来它是这样的滋味。”他偷觑李声闻一眼,抿唇笑道,“自从阿兄被泾川君攫走,我就再也见不得樱桃饆饠,更不消说吃它。可是没想到,它竟然这样清甜。”   “你喜欢就好。”   李缘觉眼珠一转:“可是说了这么多,阿兄连我一杯酒都没有喝过,难道是嫌弃杯中物不如玉京的仙酒甘醇?”   “酒是好酒。”李声闻垂眼看向案上酒樽,“但是中山古国的千日醉,我怕喝了这杯就醒不来了。”   李缘觉大笑道:“既然阿兄看出来了,我就实话实说。我就是要阿兄留下来。从前我手无缚鸡之力,只是区区皇孙郡王,连留下兄长陪我吃完一个街边的饆饠,都是不可能的奢望。但是今非昔比——”   辉煌珠宫内的千盏灯树,都在这一瞬间熄灭了。在重重如鬼魅般浮动的纱帘间,唯有一只血红的眼珠幽幽地注视着满室阴霾。黑暗中,龙蛇鳞片摩擦的簌簌声响动不止。连坐得离这只眼睛最远的李天王,都能感受到滑腻蛇鳞贴近后背,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这幅容貌太过狰狞,但它却能给我无尽的力量。就是九天玄女到此,都只有化为齑粉的下场。阿兄,放心地留下来罢,以后我们日日赏花对饮,辄饮辄醉,再也不在这三千世界中无谓地清醒,岂不逍遥?”   自这荒唐酒宴开场,兄弟二人就各自自说自话,无非一个说自己能掌控生死,不畏惧人间帝王,痴缠兄长留在身边;一个翻来覆去说着妄为的苦果。他们各执己见,顽固得如同两块对立的磐石。   李声闻久久没有作声,黑暗中的巨物等得不耐烦起来,它长而扭曲的身躯上次第亮起细小的萤火,照出那深红鳞甲沉重的光泽。李天王眯起眼睛,借着绝佳目力,看清了那些萤火的真容:那是成片草叶细长的翠草,柔软地覆盖在它的背鳞上,草叶上缠绕的火光不时如蝇虫飞起,绕着它的长尾舞动。   是曾在洗墨画院见过的萤火芝。   它的尾巴上缀着数片宽大肥厚如芭蕉的叶子,亦在黑暗中生出淡淡微光,摆动时会留下金屑抹过的影子。他依稀记得在赤山旁的那处石矶洞天中,无数翠衣的鹦鹉便是栖息在这样的翠叶上。   他亦看清了那庞然大物的样貌,它有十人合围的身躯,长身盘在堂中梁柱上,因为没有伸直,无法推测它身长几何,但总归不会短于现在的李天王。它浑身生着坚硬带刺的红鳞,椭圆的头颅上仅有一只血红色的独目,正无精打采地半垂着眼皮。   它没有鹿角,看上去似蛇,却生有前后两对爪,腿上缠绕着无数眼含明珠的骨蛇,就如拖着几百条锁链。柔软明亮的萤火芝织成它的背鳍,无名碧叶凑成鲤鱼一般的尾鳍,硬生生在蛇身上拼凑出龙族的影子。   “原来萤火芝、骨蛇和背明树,都是烛龙的遗骸残片,难怪都生在幽冥却能自生光亮。”李声闻镇定自若地伸手抚摸它锋利的鳞片,“七郎,你果然已经化龙了,那么你的口中烛,一定也恢复了它该有的样子。”   烛龙眨眨眼睛。若是用李缘觉风流华美的皮相来作这举动,定然赏心悦目;但由这面目狰狞的怪物做来,却只让人觉得憎恶。它俯首贴近李声闻,嘶声道:“要是阿兄留下来,我就给阿兄看我的口中烛。”   “好。”李声闻轻声道。   烛九阴心满意足地游到他溪边,张开嘴吐出血红分叉的信子。在两对弯曲的毒牙之后,它的舌根上垫着一颗宝光璀璨的真珠。   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   这明珠光华夺目,如冰如玉不知材质,其中有五色光华流转,如云雾中绛虹流霞。它与龙髓有些相似,却比龙髓更加柔腻欲滴。   它虽然极美,却瑕疵遍布。刀钻琢磨出的线条遍布其上,组成面目依稀可见的童子图样。这张脸在李声闻的梦境中出现过,它曾经作为祈福的吉祥器物被进献给窦德妃,又托生在她腹中,换上和她腹中之子同样的皮囊,降生人世。   “这刻痕……”   “是游方术士将九阴烛刻成化生童子、化生童子又托生为人的证据。”李缘觉合上长吻,吞咽了一下,再张口时舌上已经不见真珠似的九阴烛,“是软红尘刻在我身上的印记,深刻入骨,挥之不去。”   “可是你吞吃龙髓促生龙骨,将自己拼凑成烛龙之身,不是有悖于脱胎为人的初衷?”   “阿兄不知,我作为人活过之后,才知身在红尘中,心在俗世之外,方是最自在的活法。我想入红尘了,便睁开眼睛让长安活过来;想清静了,便闭眼让他们死去,易如反掌。”   —————————————————————————————————————————————————   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崔曙《明堂火珠》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有故事的诗。写完这首诗一年后,崔曙就死了,留下一个孤女叫崔星星。   话说唐朝起女名真可怕啊。 第164章   话说到这里,李缘觉忽然一顿,又眨了眨澄澈玛瑙似的眼睛:“阿兄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是在想控制我的眼,好禁锢我的法力么?我可不会上当,让你轻易蒙住我的眼。”   “七郎,我是来看你的。你也要提防我么?你看,我手中什么也没有,也不会暗中动作。”李声闻对他张开双臂。   李缘觉试探着靠近他,见他当真没有动作,才慢慢躺倒在他肩上,叹息道:“这还是哥哥第一次抱我呢。”   李声闻收紧了双臂,毫不介意那锋利的鳞片割开自己的衣裳,紧贴自己的咽喉,随时可以夺取他的性命。他将脸贴在烛龙颊边,以手抚着它的脊背,柔声道:“七郎,抱歉……”   幽暗的内室,忽然有一道冷光划过,锁扣开启的细微声响传入李天王的耳中。除去这声音,他还听到羽翼扇动的风声由远及近,飞出低垂的织锦宴幄,盘旋在他们头顶。   烛九阴猛然张目,吐出血红的信子,卷向悄悄飞来的鸟儿。   但它喉中的珠光照在墙壁上,只映出一只蓝羽翠鸟娇小的身影,它放下心来,收起毒牙和信子,不欲攻击自己豢养多年的爱宠:“原来是你啊,十多年来,你一次重新飞起来,是因为阿兄来了么?”   话音未落,他忽然发出一声痛叫:“好痛啊!阿兄,你给我吃了什么,我觉得腹痛如绞。”   它拼命摇头甩尾,对李声闻嘶吼咆哮,想要脱开他的怀抱。但后者禁锢着它的七寸与头颅,任它挣扎翻滚,始终纹丝不动仿佛已然化成山石。以烛九阴的神力,竟然无法从他双臂间挣脱。   随着烛龙的剧烈动作,它的背部皮开肉绽,无数血红的蚂蚁从伤口中探头,继续啃食着它的皮肉,将伤口越撕越大。在仅有薄皮相连的骨架间,隐约可见九阴烛的明光将皮肉都照得透亮。   成群红蚁齐心协力将烛龙髓缓缓拖向伤口,看样子是打算将它自伤口取出。李缘觉痛苦不堪,又无法挣脱,嘶嘶吐息道:“那樱桃是假的……你骗我……是阿兄先骗我的!我会拉着长安城为我殉葬!”   它的瞳仁蓦地扩散开来,如同凝望世人的深渊。   就连李天王都感到头晕目眩,几乎要被它吸入其中。但瞬息之间,大量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的生气冲得他一个激灵,连骨头都刺痛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烛龙合目——世人不仅会沉睡,还会长眠不醒,是么?”李声闻轻声呢喃道,“七郎,这力量太过凶险,哥哥不放心把它寄存在你这里,要把它取走了。”   烛九阴发出低低的冷笑,瞳孔几乎覆盖全部眼球。   窗外本就浓重的夜色愈发浓稠厚重,如焦墨黏缀在檐下,将这座厅堂吞噬。李天王能够夜中捕捉柳絮的眼睛,也模糊起来,渐渐看不清李声闻的神情。   但他清楚地看见烛九阴的蛇尾高高扬起,将李声闻层层卷起,像是要把他挤进自己的身体中。而后者用尽全力禁锢他的头颅,脸上青鳞凸显,汗湿重衫,显然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身后。   李天王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化成龙形一口咬住他的尾巴,将它甩到一旁。   李缘觉大吼一声,转过头来,用空洞深黑的眼瞳盯着它。只是这么一眼,李天王便觉得四肢麻木僵硬,他余光瞥见自己的胡须末端闪烁着玉石的宝光,竟是和韦云台一样,化作没有生命的石头。   李缘觉呵呵低笑道:“我的九层楼中,倒是缺一条玉龙……以后阿兄也可以对着它睹物思人,免得寂寞。”   “你休想!”李天王挥动沉重的爪子,抓向它的独目,意图摧毁这凶险的兵器。但李缘觉对此早有防备,对他迎面喷出一阵狂风。   烛龙吹成冬,呼则夏,吐息间天下风起。李天王猝不及防,本就麻木的爪掌被朔风所阻,无法触及烛九阴之目。   忽地,有一道纤细娇小的身影腾空而起,冲入风中。   是那只陈旧的傀儡翠鸟,在风中忽上忽下,如同柳絮杨花。但烛龙却在这样脆弱无害的物件面前吞下吐息,确实不敢伤它分毫。   是因为这只翠鸟来自十年未见的兄长么?李天王心里醋味翻腾,手上更不含糊,扬爪盖戳向李缘觉的眼珠。   烛九阴的瞳孔忽地缩起,它虽然名为衔烛之龙,却是蛇身,没有眼睑。眼见敌人的利爪袭来,它却连合眼也做不到,又顾及面前来回飞舞的翠鸟,只能甩着受伤的尾巴来驱赶李天王。   它的尾巴抽在头顶的痛感,和钱塘大潮相差无几。但李天王只觉得痛,却不会再被它轻易伤到,因此不闪不避硬是吐出一口雷电,结结实实地打在烛龙头顶,趁它昏聩不能躲闪,用爪钩去挖它的眼睛。   “天王,稍等。”李声闻突然启唇。   李天王闻言一滞,还未及开口询问,就见烛九阴身上的萤火间次熄灭,庞大的身形也急剧缩小变幻,眨眼间就变回了风流俊俏的邺王殿下。   灯烛洞照的玉堂之上,哪里还有红鳞巨蟒的影子?   唯一能证实这场争斗不是梦境的,是李声闻染血的右手,和李缘觉背后深可见骨的伤。或许是在他们缠斗的间隙找到了机会,李声闻终于腾出一只手来抽取了李缘觉体内的九阴烛。   那明珠不沾血污,却莹白高洁地躺在血污中。   李缘觉气若游丝,眼睛却还紧紧盯着那颗明珠:“这是我好不容易用龙髓养出来的。没了它……我不就不能长生不老,永远……和阿兄在一处了?”   “九阴烛是烛龙龙髓,没了龙髓,你自然不会再是烛龙。”李声闻抚摸他汗湿的鬓角,“以后你只是邺王、圣人的兄弟、玉京十二楼之主,没有别的身份了。你要好自为之。”   李缘觉露出半哭半笑的神情:“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么?”   “以后我日日都会看着你,你不用再故意犯错,好引我来了。”李声闻从袖中取出玛瑙红叶,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我会好好留着的,免得找不到来看你的路。”   —————————————————————————————————————————————————   李缘觉:我还缺一条玉龙……   李天王:你特么还要做面九龙壁是不是?! 第165章   李缘觉这才转惊为喜,露出笑来:“一言为定。”   李声闻说完这番温情的话,却没有继续这副兄友弟恭的场面。他撕下衣袖的边角擦净自己的双手,将九阴烛收入囊中,转向李天王正色道:“天王,指使韦云台斩龙脉夺龙髓,让宜生贵主残魂受苦的元凶,就是邺王李缘觉。”   李天王的爪掌刚刚恢复知觉,就被他的态度弄得摸不清头脑,晕乎乎回道:“所以呢?”   “他有错在先。作为你的眷侣,我希望你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他。”李声闻对他伸出手,缓缓抚过他头顶的血痕,“但是作为七郎的兄长,我希望你不要杀死他。”   李天王听了这话,就像心尖被他挠了一下似的,又酸又涩。他盘旋了一圈,垂下头来,涩声道:“他虽然不是杀害宜生的凶手,却也让她的残魂痛苦不堪,纵然罪不至死,但于情于理我都该严惩他……可是,我更不想让你伤心。”   “这也是我想说的。”李声闻用前额抵着他的下颌,藏起了自己的脸,“我不想失去七郎,也不想让你难过。天王,我进退维谷,无法抉择,请你替我来做这个决定,好么?”   “我知道了。”李天王叹了口气,望了望渐渐发白的夜空,“你们最后单独说说话罢,我要出去找样东西。”   李声闻放开了他,重新抱起李缘觉,对他笑了笑。   李天王腾身而起,乘风冲上云霄,瞬间将不再闪烁的十二座长安玉楼甩在身后。   在朦胧的月光下,再也没有烛龙之目了。   对真龙而言,离开长安,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他从云间看到万里山川皆为焦土,弹丸大小的村落城池、山林湖海在火海的包围中安眠,岌岌可危。它们大多倚傍山脉,龙骨组成的屏障将它们护在身下,暂得一时安宁。但无数被截断的龙脉下,金红的地火源源不断喷涌而出,流向四面八方,早晚会越过山脊,将万物化为飞灰。   李缘觉制造的幻梦马上就要散尽,不论是万千黎民,抑或飞禽走兽,都即将醒来,去面对不出十日就能吞没九州大地的火焰。   李天王一边兔死狐悲地俯瞰着大地,一边在火光中寻找着陇州野山的影子。   他很快找到了那座山头,俯冲下去,穿过直冲天际的火焰,扎进了山谷中唯一不曾燃烧的水潭。   寒凉的潭水抚平了他周身灼伤,但他没有时间享受这份惬意,而是从潭底盘踞的森森白骨中叼起一块,飞快地返回长安城。   听到他破窗而入的声音,李声闻转过头来,平静地问道:“你带了什么回来?”   “阿兄,泾川君马上就要杀我了……”李缘觉仰起头,轻声道,“你现在应该再看看我啊……”   李天王嗤之以鼻:“急什么?我还没说要怎么处置你。”   他扑地吐出嘴里含着的森白碎骨,它正好落在李缘觉怀里,激得他蹙起眉头:“这是什么?好冷……”   “你吃了那么多龙髓,却不认识龙骨么?”李天王沉声道,“这是我妹子宜生的遗骨。她所化的龙脉被韦云台斩断,龙髓也为他所夺,最后怕是被你吃下了。”   “我知道了,泾川君的意思……就是叫我以命偿命罢?”李缘觉不知哪来的精神,侧过头促狭笑道,“那龙君还等什么呢?我只求速死,龙君……不要折磨我就好。”   李天王从鼻孔喷出一口粗气。李缘觉转转眼珠:“就算龙君怨恨难平……也该顾惜着捅我几刀,阿兄心中也就痛几次……我虽然将死,却不想让阿兄跟着心痛……”   李天王嗤道:“少装模作样,取个龙髓而已,声闻下手有分寸,你死不了。赶紧站起来!”   “阿兄,我背后好痛……”李缘觉得寸进尺,眉尖微蹙,做西子捧心状,“我好冷……但是阿兄要我赔罪,我不惜一死,只要阿兄不厌恶我……”   李声闻笑而不语,拍着他的脊背,如同抚慰婴儿。   “谁说要你死了?”李天王忍无可忍,化成人形落地,拖住李声闻想把他们分开。李缘觉迅速翻身抓住兄长的胳臂,一扫方才气若游丝之态:“那要如何?”   李天王抬起下巴示意他看那块碎骨:“你害我妹子尸骨残损,总该赔偿我。你就在这座玉楼里好好养她的龙骨,在它变得温暖柔润之前,不可以见你兄长。”   李缘觉愕然道:“这龙骨已死,断不可能变暖。”   “你自己想办法罢。”李天王趁机将他甩开,背起李声闻跳上窗,动作一气呵成,“既然是惩罚,总不会让你那么好过的。”   他跳下雕栏,隐约听见李缘觉叹息道:“……韦云台,你看这如何是好?”   晨风拂过耳边,没有人听到被指名的人回答。   李声闻贴到他耳边低语道:“天王,带我去昆仑罢。”   他的呼吸打到耳边,温热如南风。李天王却发觉了一丝不同寻常:“你的气息好烫,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李声闻笑道,“不过你若是不快点带我到昆仑山上,我就不只是气息灼热了。”   李天王连忙化龙掠至昆仑山腰,将他放到弱水边坐下,火烧火燎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李缘觉那小子做了什么?”   这一转身,他却发现李声闻双颊嫣红,与平日的苍白大相径庭。   但今日的红并非巫山云霞那样赏心悦目的红,反而衬得他十足病弱,仿佛受重伤的不是李缘觉而是他似的。   不仅如此,李声闻抬起眼帘与他对视时,唇角溢出一道金红。   李天王先是想到他被李缘觉那几下挣扎翻滚上到肺腑,吐出污血。但他立刻又恍然想到,那不是血的颜色,而是羲和火、地火的颜色。   李声闻无法克制地咳嗽了几声,失望道:“还是被你发现了啊。为了不灼伤你,我把火焰都收进了体内,可惜没能瞒过去。”   “你控制不住羲和火了?为什么?”   —————————————————————————————————————————————————   啊啊不好意思三次元的事忙了一天OJZ   妈耶忙中出错……修改了一下,是李声闻“吐血”了不是七郎OJZ 第166章   说话间,李声闻的发梢都燃烧起来,让他看起来就像伫立火中。他挽起衣袖,站起身来,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去白玉京见见玄女罢,她应当知道我们来了。”   李天王满腹担忧,问他又得不到回答,只能握紧他的手,由他领着走向云烟缭绕的仙城。   果然,他们行至玄女的玉楼之下,就见楼上的翠帐高高挑起,九天玄女正装端坐其间,显然等候多时。   不等他们开口,九天玄女先行发问:“李郎已经杀死九阴烛宿主了么?”   “我已经取得烛九阴龙髓,所以立刻来见玄女。”李声闻用袖子掩口咳嗽了几声,“昆仑乃是天下龙脉,玄女对其万分珍重,所以定会居住在其正中罢?”   九天玄女疑惑道:“你为何要问这些?”   李声闻又咳了一声:“因为要一举破坏一样东西,自然要从其弱点下手啊。”   他话音未落,颊上青鳞浮现,张口吐出一节游鱼似的龙骨出来。   这是李天王的本身龙骨,也是插在他心头的楔子,离体过久李声闻就会死去,因此他几乎不会主动将这龙骨取出。李天王心生不祥之感,喝道:“李声闻,你要干什么?”   李声闻手腕一翻,那龙骨就在他手中燃烧变幻成箭矢形状。他侧过头对李天王笑了笑,说道:“天王莫急,我只取出了一节龙骨,不会危及性命。比起这个,请你立刻撞倒这里的十二玉楼。”   “住手!”九天玄女立即起身,戒备道,“你知道这十二玉楼的用处么?”   “这十二玉楼,是昆仑龙脉的阵眼,只要十二玉楼尽毁,就可轻易撞开昆仑地脉罢。”李声闻笑道,“天王,你会帮我罢?”   九天玄女高喝一声,白玉京中的女仙纷纷落下楼台,各自手持长剑拂尘宝扇之流,一齐向他们攻来。   李天王头脑一昏,身形暴涨,长尾一扫便将众女仙扫倒在地,自己腾空而起,一头撞向玄女身处的玉楼。   这玉楼似乎不仅是玉质,分外坚固。他一头撞去也只是让它晃了一晃,出现几条裂缝,九天玄女从身边侍儿手中拔宝剑出鞘,向他刺来。   那剑迅如疾风,李天王却视而不见。他一心只想着李声闻不知中了什么阴招,定要早些按他的意思办,帮他脱离险境。   他任凭那漫天剑花划开自己的鳞片,仍旧一次次撞向玉楼。他专心致志地数着玉楼之上密布的裂痕,直到它们如蛛网覆盖整座玉楼。   随着他最后一撞,玉楼轰然倾塌,震起碎石瓦砾无数。   “好乖。”在此起彼伏的崩裂和尖叫声中,他只听到李声闻的一声轻笑。   李天王仰头长啸,腾空盘旋,龙尾过处山摧楼倾,剩余的十一座玉楼悉数倒塌。李声闻再次命令道:“天王,撞倒昆仑山。”   从前他们顽笑时,李天王也说过要撞昆仑山自戕,但那毕竟只是说说。听到李声闻这句话,李天王也不由得犹豫不决起来,回头看向他。   李声闻浴火而立,对他笑道:“怎么?天王不信我了么?”   他从袖中取出几片珊瑚碎片,吟诵道:“何以致挈阔,绕腕双跳脱……君逸对我许下的诺言,现在都忘了么?”   “泾川君!不要被他蛊惑!”九天玄女窈窕的身影自废墟中闪出,她挽起剑花,直取李声闻咽喉,“李郎,你竟是要放金乌脱壳么?你果然是羲和,和十日同心!”   “我只是羲和火精罢了。”李声闻从容笑道,“玄女猜错了,我的目的,也不是放归这九只金乌。”   九天玄女的宝剑被他周身火焰生生烧化,奈何他不得。李声闻慢条斯理从书箱中取出一把长弓,笑容满面道:“玄女识得这把弓罢?”   “大羿射日之弓……”九天玄女恍然道,“不可!十日团圆,确可平息金乌之怒,但天上没有火光,生灵如何存续?”   “玄女还是先护人间度过这次灭顶之灾罢——天王就要撞倒昆仑山了。”李声闻悠然搭箭上弓,指向天边缓缓从云后露出的太阳。   他话音才落,地面便猛然摇晃起来。鳞须怒张的青龙撞碎了玉京城中一座山峰,正蓄力再次撞向昆仑山。   “李郎,你究竟要做什么?”九天玄女沉声问道。   “如玄女所见,”李声闻拉开弓弦,“持射日之弓,以真龙之骨为箭,我要效仿大羿射日。”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手指也似是漫不经心地松弦,那龙骨箭矢却是冲破云霭,流星般射向了刚刚升至昆仑上空的太阳。   他们看不见那龙骨之箭如何穿过太阳,却能看见辉煌日光陡然炸裂,金星飞溅。一只庞大无匹的金羽鸟儿自火光中坠落,沉重而缓慢地落向昆仑山巅。   “去护住人间城池!”九天玄女看向茫然无措的女仙们,朗声道,“哪怕以身为障,也要挡住金乌,不让它的火焰落入凡间。”   她足尖轻点,飞上云中,舒展长袖去裹挟下坠的金乌。   李天王仍然在不断撞击着昆仑山,山巅岩石滚落,白玉京地面崩陷,隐约可见地火从其中冒出。昆仑龙脉马上就要断了。   正在这时,天边飞来一道白影,落在李天王头上。白鸟收起羽翼,变作面容娇媚的天女,疾声呼道:“你是要致天下苍生于死地么?”   李天王用前爪拨开残余的山石,地火暴涨数丈,如鸟喙般伸出地缝,伸向天空。   只要一击,只要再一击,封锁它们几万年的牢笼就要被撞破了。   李天王飞上天空,深吸一口气,天帝女尖叫道:“你这一头撞下去,定然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李声闻不会害我,也不会害天下苍生,你没有资格妄加指责。”李天王蓄足力气,垂首看向汹涌的地火。   就在他要弹身冲出的一瞬,另一条龙从他身后飞来,比他更迅猛地撞向了欲裂的山缝。   那是一条赤红的龙,浑身尽是逆鳞。   钱塘君放声笑道:“好烈的火!被它烧死也算痛快!”   昆仑山一分为二,九只三足金乌冲破山石,呼啸着展开双翼。   —————————————————————————————————————————————————   李天王:钱塘君还我戏份?!! 第167章   李天王思及他将龙骨给了自己,半身已废,难以自己逃出生天,便冲入火中去打捞钱塘君的身躯,但后者只是哈哈大笑着,迅速沉入无边地火中,消失不见。李天王反应不及,茫然无措地盘旋在地裂上空,不知何去何从。   抓着他背鳍的天帝女啐道:“这莽夫,就会坏事!”   那厢九天玄女已经铺开漫天剑花与重重绢帛,卷缚住三足乌,拖曳着它如流星飞降。九只金乌振翅而上,迎着她们飞去,瞬间将昏沉夜空吞没。羽衣天女见状长啸一声,追着金乌飞去。   无数流火经由天际陨落,打在李天王身上,顷刻间烧化了数片鳞甲,烧焦了他脊背的皮肉。李天王浑身一紧,没心思再伤春悲秋,一击掌下岩石腾空而起,飞到李声闻身旁。   金乌陨落,天地昏暗。除去半空那纠缠得难解难分的十日,唯有立于白玉京山巅的李声闻,浑身浴火,犹如夜色中一盏风灯。   他的身影在火中摇曳,似乎随时会随着这残灯扑灭。李天王追着这火光将他护在身下,企图靠皮糙肉厚捱过这焚天之火。   但是很快,他便感觉到李声闻周身的火焰暴涨,燎烧到他鳞片最薄的肚腹,如同几千根细针扎进皮肉。羲和火的主人用同样炽热的手心抚过他的伤口,歉然道:“天王,抱歉。我有些难以控制羲和火种了。”   李天王粗声道:“只要你没受伤就好,区区流火,我毫不畏惧。”   “可是我不愿意重温旧日的噩梦。”李声闻以轻柔却不可违逆的声调说道,“天王,让我出去。我不想再躲在你身后了。”   说话间李天王暴露在外的指甲也被流火烧融,他犹豫着展开蜷曲的身体,让李声闻走出他的怀抱:“你会被烧伤的。”   “我和金乌本为一体,最多不过要回到其中去,怎么可能被它所伤呢?”李声闻举步走到他身前,高声喊道,“玄女,让它们到昆仑地裂中去!”   不见身影的九天玄女没有回答,但她显然听到了这句话。早先被吞没的绢帛猛然暴涨,围绕着金乌的火焰织成细密的罗网,隐约有光华流转期间。气势汹汹的三足乌本正一同往天上飞去,被这罗网一拦,竟如迷晕了神魂般,调头飞向地缝。   “是玄女的术数阵法,三足乌身处其中,不辨方位。”李声闻低声道,“但这阵法需要一个精通术数的仙者,在阵眼不停操纵变化阵法,才能困住猎物。”   “那玄女岂不是会掉入地缝?”   “如果要将金乌送入地裂,玄女就会和它们一起,被封印在暗无天日的龙脉之下。”李声闻接过了他的话头。   李天王悚然一惊:“没想到这兴风作浪的老太婆,还有这样的胆魄。”   “虽然我们不能理解,但玄女或许才是真正胸怀天下的人。”李声闻笑道,“与我不同,从头到尾,我都存着一分私心。”   “不要妄自菲薄,你连李缘觉的烛髓都敢掏,还不够大公无私?要是你都有私心,世间定然没有善人了。”李天王边说边伸长脖子,想要偷偷替他遮挡流火。   李声闻却弹指一挥,身周的火焰结成屏障,将二人都遮挡在内。坠落的火星一触及这火焰屏障,就被它吸入其中,有如雨水落于湖海,不能再伤及他们分毫。李天王目瞪口呆:“你不是说你控制不住羲和火了么?你失了节龙骨,魂魄不稳,还是不要逞强。等这天火落尽了,我就重新截一段骨骼给你当楔子,到时候你再施术不迟。”   李声闻若无其事道:“休息了一会,又无碍了。”   李天王哑口无言,乖觉地化成人形,好让他的屏障不必撑得那么广。李声闻因此松了口气,腾出精神来打量他凄惨的模样,哭笑不得道:“再晚一时三刻,你的龙皮都要烧秃了罢?”   “秃就秃罢,反正很快就会长出新的来。我现在比较担心你的情况。”李天王站到他身边,再抬眼一瞧,刚好看见宽广不知几千里的绢帛密网,裹挟着十轮炽金火光,以雷霆万钧之势追入昆仑地缝。   在钱塘君之后,九天玄女也葬身她亲手打造的牢笼之中。   未曾有半点涟漪,一切就这样归于平静。   彩衣的女仙们自空中飘落,沉默无声地注视着她坠落的位置,良久才纷纷散去。她们依旧挽着披帛锦带,婉转婀娜地游于空中,将风中残存的金乌羽毛摘下,一并丢入地裂中。这些金羽看似羽絮,一入她们怀中,却也和流火一样,将她们的衣带点燃。这些羽毛是不灭的太阳火,若是任其落入人间,定然也会酿成大祸。   女仙们身披烈焰,来往苍穹之间,好似一群无忧无虑的游鱼。天帝女也在其列,她的羽衣被烧焦了半幅,全无往日矜贵高雅的姿态。但她已无暇顾及自己的仪容,一味追逐着落向人间的火种,将它们阻截在半途。   她采了满怀火苗,不顾它们烧灼自己的肌肤,径自落在李声闻面前:“若天上无日,我与玄女就前功尽弃,枉造杀孽了。”   “我不会让二位的诸般辛苦付之东流。”李声闻云淡风轻道,“会有新的太阳普照大地的,请帝女放心。”   天帝女冷笑起来,或许是因为她眼中波光闪动,这个笑容看起来有些古怪,让人生不起气来。她遥遥一指李声闻:“你要记住你说过这句话。若是你做不到,那以后黎民遭受极寒之苦,便都是你的罪责。”   不等李天王反应过来对她咆哮,天帝女便转身轻盈地飞过重山,停驻在地裂上空。众女仙已将散落的火羽收拾干净,洒入地缝中,见她到来便纷纷起身行礼。   天帝女扬声道:“玄女已将十日诱入龙脉,吾辈也将太阳残骸收拾干净,暂免人间灭顶之灾——但这还不够。”   李天王拧起眉头:“她还要做什么?”   李声闻轻声道:“九日之所以想要冲出牢笼,是因为想要与手足团圆。如今十日汇聚,不再躁动,也就不需龙骨这样强力的牢笼了。只是……”   “只是太阳终究是太阳,即便它们安于地下,不再试图冲击地脉,但被它们熔化的岩石地火,仍有可能溢出地裂,流入凡间。” 第168章   说话的人站在他们身后。李天王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甚至在他开口前未曾察觉他的气息。洞庭君倚在琅玕翠树上,憔悴惨白如林中朽木。   李天王狐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洞庭君苦笑道:“亲眼见证我们的恶果。”他顿了顿,拾起刚才未尽的话语,“帝女说不够,是因为她们还需要一座山峰——即使不是龙骨所化的山,来堵住地裂,确保地火不会溢出。”   李天王冷言冷语道:“那可好办了,我们两条龙在这儿呆着,一个是威风八面的洞庭龙君,一个是她生下来填地脉用的儿子,随便抓一个就是了。”   “泾川君可知,为何连舍弟的龙骨都不能抵御的羲和火精,却烧不焦你的骨骼?”洞庭君转开话锋。   李天王不耐烦道:“不就是因为一半天帝血统?你说这个干什么?”   “你和你的兄弟姊妹,身怀天帝与真龙之血,所以龙骨能挡羲和火精。”洞庭君道,“帝女之所以要亲自生下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拥有那一半天帝血统,让你们化成最牢固的地脉。”   李声闻插口道:“自古龙骨可化作山脉,天帝后裔可化为山峰,若是二者合璧,必定牢不可破。天帝育有十三女,其中十二位化为巫山之峰,剩下的一位就是你的母亲。”   “若非她惦念着非龙骨不可扛地火,也许她早就成了第十三座天女之峰。”洞庭君低声说道。   李天王烦躁不安地抓了抓后脑:“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洞庭君望向地裂的方向,“只是在你母亲死前,我想让你知道她真正的模样。你对她憎恶也好,眷恋也罢……都过去了。”   地裂处忽然火光冲天,李天王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待他回过头去,已有一座挺秀的翠峰拔地而起,其山巅直穿苍穹,目力不能穷极。   昆仑山本已高入九霄,其上再生高峰,恐怕在其上便能触天极,摘星辰。   “则凊是个好孩子,断不会欺辱小女,我对此一清二楚,但还是顺着天帝女的意思放开了缚龙索,让舍弟屠灭泾川龙宫,只因我认定她的计谋是对的。”洞庭君仰视着这山峰,自顾自说道,“我们都不后悔犯下这罪责,但终究亏欠于你。若是你想要,洞庭湖我可双手奉上。”   面对亲生母亲化成的山峰,和洞庭君句句诛心的话语,李天王明白自己该有些不同的情绪,但他又确实出奇地平静,连眼眶都是干涩的。他没搭理洞庭君,转向李声闻说:“现在都结束了?我们回去罢。”   “我们去找到父亲、大哥和二哥化成的山,还有宜生……”李天王去握他的手,生被他打断似的,喋喋不休道,“我们把这四条地脉都收回龙墓,重建泾川龙宫,然后在那里天长地久地厮守下去,好么?”   李声闻一动不动任由他拉着,轻轻吐出几个字:“君逸,我不能。”   多亏龙族旺盛的生机,李天王被天火燎烧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但一听此言,他浑身都隐隐作痛起来:“为何?我们不是两情相悦,患难过了?眼下难道不是该共享长生的时候了么?”   “自盘古开天以来,日月星辰各司其职,所以世间万物生长,繁衍不息。”李声闻笑道,“我也要恪尽职守,才能护这人间周全。”   李天王忙道:“我知道了,我们要把烛龙髓放到天上去。我这就带你去。”   李声闻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睛望进他心里去,又好似要凭借这一眼记住他每一根发丝的位置。无声半晌,却是洞庭君先开了口:“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告诉他么,羲和仙君?”   李声闻背对着他,答道:“如今我并非羲和,只是李声闻罢了。”   李天王手足无措道:“你不就是身怀羲和火精而已么?我早就知道了。”   说话间白玉京幸存的仙者们纷纷飞来,环绕在他们身边,恭谨地俯下身行礼。他们都看着李声闻,等待他开口。   李声闻像是被这阵仗吓到了,缩回手,嗫嚅道:“没错,我就是一枚火种罢了……”   洞庭君一字一句道,“泾川君,你可知方才他为何不能收敛那与生俱来的异火,眼下却又全然无恙?”   李声闻抿起唇:“君逸……”   “纵然泾川君的龙骨能耐羲和火,若是只取一截,又怎有射落金乌的威力?昔年大羿射九日几乎用尽应龙脊骨,应龙长百丈而郎君不过三十余丈,若要射日定需半身龙骨之长。”洞庭君顿了顿,似乎激动不能自持,快步走上前捉起李天王的衣袖,“羲和怀中龙骨已然用尽。”   “在玄女的宴席上,洞庭君一言不发,没想到今日竟然口若悬河,说了这么多话。”李声闻勉强笑道。   他不敢看李天王了,想要转过身去面对洞庭君,李天王却没有让他如愿,强硬地扳过他的肩膀:“你还能呼风唤雨,削山断峰么?”   “若是削帝女峰还可以,龙脉定是斩不断了。”李声闻苦笑道,“诚如洞庭君所言,我趁你撞昆仑山时暗自取出全部龙骨,削成箭矢射日。我胸口已经没有龙骨贯穿,所以一时不能自持,导致羲和火焚身。”   李天王如遭雷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自己艰涩地发问:“……那你就要死了?”   他浑身的伤口都炙热肿胀地疼着,明明它们即将愈合,痛苦却如蛆附骨愈发尖锐。他凝视着李声闻的嘴唇,想要在他说出自己不想听的字眼前,把它牢牢堵住。   “趁我回光返照,尚能收纳火焰时,带我到帝女峰上去罢。”李声闻笑吟吟道,“从那里可以举手触天。”   “去那里做什么?”   李声闻双眼一弯:“我吞下了九阴烛髓,烛龙之烛与羲和火精,已经合二为一。”   李天王怔怔道:“合则为日……”   “带我到帝女峰上,让我留在那里。世间便有新的太阳了。”   —————————————————————————————————————————————————   相信我!是he,he,he!   绝对不掺假!   不含转世!   帝女:傻了吧,傻儿子?   天王:傻了傻了。 第169章   李天王浑身一震:“你怎么能这样狠心……”   “抱歉,君逸。”李声闻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但是若我不去,生灵涂炭不说,连你也会死去。君逸,你向来什么都听我的,这一回也依我好么?”   李天王眨眨眼,哑声道:“我自然什么都依你。”   他化成龙形,卷起李声闻放在脊背上,瞬身而起,直冲帝女峰顶。龙瞬息万里,这山却远比万里更高,他不知飞了多久,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如果看不见尽头也好。他这样想着,感觉到李声闻试探着收紧双臂,抱住了他的后颈:“君逸,记得我的梦么?是你打破了我与这尘世的隔阂。在我眼中,万物皆无相,唯有你像这幅虚妄长卷上的一点朱砂。   “明明我才是羲和火精,却总是快要被你灼伤呢。”   狂烈的罡风灌入肺腑,李天王口中一阵腥甜,他哼道:“继续说。”   “等我死了以后,你的龙宫就空了。若是你还想要个良人,就尽管去罢。”李声闻喃喃道,“我看云梦龙君是个不错的人选,美艳可人又直率洒脱,应该很适合你。”   李天王一口腥血堵在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李声闻不等他回答,接着说了下去:“除此之外……龙族第一美人洞庭贵主已经有了夫婿,恐怕不能做你的泾川夫人了。你要是单喜欢人,圣人膝下有一女万春公主,长袖善舞,又花容月貌,你大可以去试试讨她欢心……”   李天王忍无可忍,瓮声瓮气地打断他:“我们马上就要永诀,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对了,你若是忘不掉我,就莫要去骗她们的欢心了。尤其我侄儿万春,性格刚强好胜,你若是敢始乱终弃,她一定……”   “我的良人永远只有一个,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   李声闻不再说话了。李天王飞了太久,已经觉得精疲力竭,但那才跃入眼帘的峰顶,离他还有万丈之遥。李天王飞近山峰,降落山石上打算稍作休息。   但他才一落到山石上,脚下的石土就碎裂滑落,他无处落脚,竟然也跟着一起滚了下去。   这一落下去,就会落到帝女峰脚下,不能及时送李声闻上去完成他的意愿了。   他又急又慌,蜷起尾巴护住身后,用尽力气去抓挠山峰,想要抓到一处坚固的岩石止住下落的趋势。他撞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才挂在一处悬崖上,停在半山腰,恹恹道:“没有吓到你罢?没事的,我这就回到那里去,一定送你上去。”   李声闻一言不发。李天王疲惫地问道:“你还醒着么?要是你已经睡了,我真的提不起劲来继续翻山越岭了……不如我们就一起在这长眠罢。”   “泾川君,你在说什么傻话。”他头顶上响起洞庭君无波无澜的声音。   李天王无精打采道:“我本来就傻,傻到被他骗了这么久,还要帮他伤害他自己。我恨不得再傻一点,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死去该多好。”   洞庭君落到他身边,用长吻叼他颈项:“你哀思太甚,所以提不起力气。我来送他罢,你就在此处休息。”   李天王鳞片倒立,一口落雷打在洞庭君头上:“别动他!送他最后一程的当然是我!”   但他话音刚落,眼皮就是一沉,竟然怎么也争不过睡意,一头栽倒。   等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紫色雾气一样的鲛绡帐。他安睡在寝殿之内,怀中抱着一具温热的躯体。   他低下头,嗅到那人发丝间的冷香,有如松上雪、荷上露。他恍然记起他才娶得心仪的良人,云雨过后相拥而眠。   就该是这样,有什么不对么?   敖君逸失魂落魄地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开李声闻的胳臂,让他继续安眠。他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边,推开一条缝隙。   门外侍候的女子听到响动,回过身来,露出他熟悉的笑容:“龙君起身了?我以为会更久一点。”   “冰鱼,宫中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么?渭水小龙可有滋事?”敖君逸问道。   他头痛欲裂,灵台昏胀,话一出口自己便不知为何要问了。新婚之日,天下龙君来贺,他美人在怀好不快活,问这些扫兴的事做什么?   冰鱼努力敛起疑惑的神色,恭谨答道:“无甚异常。川河龙君吃过酒席已经散去半数,余下的正由二太子招待。云梦君与贵主聊得投缘,到贵主殿上借宿,现在正在一起练剑呢。”   敖君逸捏捏鼻梁,追问道:“钱塘君与洞庭君来了么?可有何异状?”   “洞庭龙君举家来贺,带了成千上百的天才异宝作贺礼,龙君不是亲自迎接了他们?眼下二位龙君正和二太子妃叙话,一切安好。”冰鱼试探道,“龙君问这些,可是身体不适?”   敖君逸捏着鼻子答道:“我没事。你去准备些吃食,我怕声闻太久没有进食受不住。”   他吩咐完便踮着脚尖走回床边,将衾被掀开一条缝,迅速钻进去,把熟睡的李声闻圈进怀里。他开始只想抱一会就好,可是甫触到李声闻温热的手臂,他就按捺不住,翻身将他压牢,去啄他的前额。   李声闻迷迷糊糊地伸手推了他一下:“君逸,饶了我罢……”   他不出声还好,这一声呢喃戳得敖君逸脊背酥麻,俯首去攫取他的气息。李声闻喘不上起来,到底被他折腾醒了,眼角噙着泪问他:“怎么了?”   敖君逸呼吸一窒,讷讷道:“没什么,就是很怕你睁不开眼睛。”   他眼巴巴等着李声闻保证不会有事,后者却笑容满面道:“现在还不会,因为在这梦中,一切都是你所希望的。在这里,没有阴谋诡计,洞庭龙族不会来犯,你的手足不会离散,而我也不会死去。”   敖君逸惊慌失措:“你说什么?”   “你心里一清二楚。”李声闻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走出这扇门,醒过来罢。君逸,我要你清清楚楚看到我的死亡,你要明白真相,再自己选择是沉溺于无忧梦境,还是去面对只有你一人的世间。”   “我不想离开你……”   “但是我已经离开你了。我只是一缕残余的景象。”李声闻笑道,“看到洞庭君借说话时的动作,在你袖口别上怀梦草,我不放心,所以留下这缕残魂提醒你。仅此而已。”   他的发丝逐渐如熔金般燃烧,将他包裹在熊熊羲和火种。他放开敖君逸的手,推了他一把:“君逸,去做你该做的抉择罢。”   敖君逸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四肢都像被人操纵着一样,强行将他带到门边,敖君逸咬牙撑住门框,死死盯着他:“别那么叫你,最后我连你都守不住。我愧为泾川之主,愧为敖君逸。”   李声闻眉眼弯弯:“但对我来说,你一直是那个在钱塘大潮下,挡在我身前的君逸。”   敖君逸被他的法术推着拉开门扉,面对门外无穷尽的黑暗。李声闻在他背后说:“以后每日的第一束晨光,都会照进泾川水底,流进你的寝殿。我会每天先去看你,再去看七郎。”   “我会早早起来,开窗等你的。不要食言。”敖君逸咬住自己的舌尖,挣脱他的掌控,凭借自己的力气踏出房门。他在这幽冥中下坠了一息,蓦地落在实地上,正巧感觉到有人从他背后轻轻取走了什么。   那东西很烫,把他烧得皮开肉绽。   敖君逸眼都没睁开,就转过头去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这才发现是洞庭君要从他背上叼走一轮燃烧的太阳。敖君逸将它甩到一边,用尾巴卷起那光团,负于背后,对洞庭君嘶嘶咆哮:“别打他的主意。”   洞庭君滚落在大片碎石中,断断续续道:“泾川君怎么醒了,岂不是辜负了帝女的一片苦心?”   “她的苦心?让你用梦境困住我,好夺走李声闻?”   洞庭君叹息道:“你何苦把她想得那般不堪?她只是想弥补对你的亏欠,让你没有痛苦地活下去罢了。”   “我不需要她假惺惺的关心。”敖君逸哼道,“我不会如行尸走肉般混沌度日,我还有他。”   他撕下黏在腕间的细长怀梦草叶,扶摇而上,驮负着太阳去追逐天际。   没有日升日落,他数不清自己飞了几个日夜,才终于攀上帝女峰顶,几乎连一只爪子都动弹不了。他喘息片刻,转头去衔起背上的火光,将它举到天幕之上。   羲和火留恋地围住他的长吻,似是抚摸了他的嘴唇,这才缓慢地升上天幕。   夜色褪尽,久违的熹光照彻山河。在此之前,第一缕流金辉光,落在敖君逸的眼睑。 第170章   “穿过天上太阳,捉住见到你就躲避的那缕火精,那一定是郡王的精魄。羲和火既然已经点燃九阴烛髓,就没有必要再滞留于天极了。”   叶天师的话犹在耳边,敖君逸却已身在帝女峰上,迎着四射的星火,飞向正要顺天极东升的火轮。能焚烧万物的羲和火瞬间烧透他的鳞甲,却没能阻止他钻入太阳火中,潜进最深处。   他在火中睁开被烧得生疼的双目,一眼便看见手边一缕金红的火焰,正悄悄绕开他身周,向太阳边缘流动。即使没有叶天师提醒,那火种的色泽和神态,也早已深刻在他识海之中,挥之不去。   敖君逸挥爪将它捞在掌中,松了一口气,终于脱力从太阳火中坠落。   他撞倒帝女峰的无数山崖、树木,终于在半山腰停住了下落的趋势,连忙伸头去看前爪捧着的羲和火种。那火苗安静地栖在他掌中,如一掬春水。   敖君逸鼻子一酸,恨不得把它吞进口内,咽下腹中,让它再也不能始乱终弃。但他终究舍不得这么做,深吸一口气,将它护在自己心口。   这颗火种和其他的不同,不会烧伤他的皮肉,就像他栖息在李声闻体内时,周身环绕的火焰一样。   敖君逸回到泾水,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放进天帝女的锦屏中。照他多年来遍寻来的昆仑仙方所言,羽衣天女能窃人皮相,她拓下的李声闻的皮囊,与真人无二,如此一来,只需要找来身材相仿的枯骨,就可制成一具崭新的躯壳供李声闻栖息。   “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苏都匿识炼骨时,才将这无启之骨炼得比我矮三寸?”敖君逸从李声闻那不知塞满了什么玩意的书箱里,翻出早就弃置不用的无启之骨,嘟嘟囔囔地施法把它塞进屏风,“倒是正好与你一般高。”   画中人笑而不语,敖君逸自言自语道:“等等,还没完。”   他边对着屏风宽衣解带,边咕哝道:“我这不是要轻薄你,是我想到的那方子一定要直接取出的心血,我解了衣服才好取血。”   所幸没人对他的举动表示不满,敖君逸在画中人的注视下除去上衣,端起一旁的酒樽,另一手伸出爪钩,刺入胸膛。   湿热的血流自伤口淌下,敖君逸没空在意疼不疼,手忙脚乱地将血滴入酒樽,待接满半樽,就横七竖八地扎起伤口,向樽中注酒。   他才从昆仑仙方中得知,羽衣天女屏风中已经贮下李声闻的形体,转眼李缘觉就从长安送了封信来,随信附赠一张用龙血和烈酒做楔子“定魂”的方子。   邺王殿下特意提点,这每日喂给屏风中人的酒,必须是中山古国的烈酒千日醉,一杯便可使人沉醉三年。另外还需佐以他的心血,天长日久龙血与酒浆凝成楔子,定住李声闻的魂魄,他自然就可以“死而复生”了。   这与之前李声闻身死,却被龙骨定住魂魄而留在人世的道理一样。   生怕他找不到千日醉似的,李缘觉亲自送来三坛陈酿。酒一开封,敖君逸差点醉死在酒风中。   “你不胜酒力,喝这些不会醉么?”敖君逸对着李声闻的口唇灌下血酒,画中人竟当真饮尽杯中物,一滴都没有漏出。敖君逸惊奇不已,盯着他毫无变化的面容,自斟自饮起来。   他只饮一杯便沉醉不醒,直到东方既白,晨光又悄悄爬上他的额角。   敖君逸从睡梦中惊醒,再一次撕开自己的伤口。   如此往复百日,他和画中李声闻的面容,都没有改变。李缘觉送来的千日醉,最后一坛也快要见底。敖君逸不舍得再喝,把残酒都舀入樽中,滴入心血,送到画中人口边:“这一樽喝完,你要是再不活过来,我就要去找李缘觉理论了。”   李声闻没有回答。敖君逸悻悻将酒樽一掷,躺倒在地,用手挡住双眼:“那厮果然是哄骗我的啊……”   蓦地,一阵松柏寒香飘过鼻端,敖君逸睁开双眼,望着锦屏,不能言语。   画上人举步倾身,先是衣袖穿过屏风,接着是身体慢慢探出,他一点点走出了画卷。跨出屏风时,他满头青丝如瀑垂散,发梢拂在敖君逸脸上,让他凝神屏息,不敢动弹,生怕一动就惊破了他的影像。   李声闻走下屏风,忍俊不禁道:“水中这么冷,别躺在地上了。”   敖君逸深吸一口气,爬起身来:“你来得好晚。”   “但是我回来了。”李声闻笑道。   敖君逸看了他一会,突然发难,把他拦腰扛起,往床榻走去。李声闻抓住他的腰带,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没法阻止他。   李声闻懊恼地叹道:“七郎……”   “你唤他做什么?”敖君逸瓮声瓮气道,“久别重逢,你该叫谁?”   他把李声闻按进衾被里,合身压上,后者察觉到他的不悦,缩起肩膀:“我是说七郎作弄我。龙血凝楔子不需烈酒,他却嘱咐你灌我千日醉,害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敖君逸低笑起来,吻向他的唇角:“鹬蚌相争,叫我这渔人得利?”   “君逸,久别重逢,我们不先说说话么?”李声闻被激得又是一缩,奈何被困于床笫之间,无处可逃,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敖君逸直起身来,拉落床帏:“说啊,怎么不说?   他探向李声闻的衣带,哑声道:“边睡边说。”   待到一轮云收雨散,已是三更时分。床边的珠蚌已经合拢,仅有淡淡余辉映入绡帐。敖君逸餍足地从背后拥住李声闻,照他的意愿侃起天来:“你之前要做月下老人给我扯红线的事,还记得么?”   李声闻睡眼朦胧地嗯了一声。   “那是你的遗言,我认真地思考了很久,觉得确实应该再找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和我琴瑟和鸣。”   李声闻身子一僵,就要转过身来看他,被他趁势按住后脑深深吻住。   “我从你提到的闺秀中选了一个,你听听看行不行?”   李声闻半睁开双眼。敖君逸头一次从他眼中窥见惊慌这种情绪,不由好笑道:“骗你的,除了你我哪里看得到别人?”   李声闻枕在他肩上,舒了口气,低声道:“泾川夫人这个位子,还是我来坐罢,不劳君逸费心挑选。”   他精疲力竭,说完便倒头睡了过去。敖君逸低笑一声,暗道比起空待晨光,还是揽日入怀更妙。   —————————————————————————————————————————————————   大结局了!!!   感谢各位小天使陪伴我到完结,也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   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   另外番外点梗开始了2333